以权势崇拜为基石的五千年传统文化,使人与人之间,只有“起敬起畏”的感情,而很少“爱”的感情。写到这里,准有人嚎曰:“我们有‘仁’呀!”提到“仁”,话就得分两方面说,一方面是,有“仁”固然有“仁”,但也只是书上有“仁”,行为上“仁”的成分实在稀薄,所以我们动不动就拉出来亮相的“仁”,只能在书上找,很难在行为上找。另一方面,“仁”似乎并不是“爱”,“爱”也似乎并不是“仁”,“仁”是当权派对小民的一种怜恤和同情,乃施舍的焉,赐予的焉,表示慷慨大度的焉,幼稚园教习对小孩子的焉。事实上是,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恭敬”和“恐惧”。有些是由敬生惧,像孩子对父亲。有些是由惧生敬,像娼妓对嫖客,像大臣对皇帝,像小民对官吏,像囚犯对狱吏。君不见朱全忠先生当了皇帝后大宴群臣的节目乎,他哥哥朱昱先生骂曰:“老三,你这样造反,不怕灭族呀?”弄得不欢而散,史书上立刻称赞他哥哥是大大的忠臣,其实他哥哥只是恐惧“灭族”而已。正史上这种节目多的是,任何一件事情,如果剔除了恐惧的成分,剩下的感情,就不堪闻问矣。《红楼梦》上,贾宝玉先生对林黛玉女士曰:“我心里除了俺祖母、俺爹、俺娘外,就只有你啦。”我老人家一直疑心这话的真实性,说贾宝玉先生爱他的祖母,爱他的娘,一点不假,如果说他也爱他爹,恐怕问题重重。全书中就是用显微镜找,恐怕都找不出一星点爱老爹的迹象,而全是恐惧。一听爸爸叫他,就如同五雷轰顶,一个孩子对父亲竟是这种感情,在潜意识里,他恐怕巴不得老头早死。
起畏的哲学使皇帝和臣民之间,官吏与小民之间的距离,一天一天拉大,皇帝的尊严真要:“升到三十三天堂,为玉皇大帝盖瓦。”臣民的自卑,也真要:“死至十八层地狱,替阎王老爷挖煤。”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的,也是中国必然要倒楣的一种气质。
(摘自《猛撞酱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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