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出影子,似乎是中国人第一要务。
吾友赵宁先生,在他的专栏中,指出大多数中国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影子里,明明是一只小猫的,一看影子那么庞大,就自以为是只老虎。呜呼,赵宁先生诚目光如炬,不过,柏老得补充补充,盖自以为是只老虎,那还是日正当中的影子,如果是日落西山的影子,则不仅仅自以为是只老虎,因为斜照的影子更为庞大,他简直还自以为是头恐龙,一个喷嚏,地球都会震动哩。这种恐龙型人物,满坑满谷,触目皆是,马路上、商场上、房间里、衙门里,以及每一个行业的每一个角落,都会碰到。重则碰得你命丧黄泉,轻则碰得你膀胱发紧,小便频仍。
十二年之前,台北上演一部好莱坞电影(片名已忘之矣,好像是“圣杯”,不敢确定),最精彩的一段是江湖郎中表演空中飞人。他阁下本来有一套精密设计的装备,那是一对结实的轻金属翅膀,绑在两臂上,就可跟鸟一样满天乱飞。可是当他一上台面,面对皇帝老爷的隆重介绍,和黑压压一片群众的欢呼,就忽然尾大起来,翅膀也不要啦,一直奔向楼梯,往塔上爬去。害得他那美丽妻子,在后面苦苦的追赶哀号,告诉他没有翅膀不行。江湖郎中不但不听,反而认为连自己老婆都唱反调,都拆自己的台,是可忍,孰不可忍,就暴跳如雷,用脚猛踹娇妻攀登而上的玉手,几乎把她踹下跌死。但她仍尾追不舍,一直到了尽头,江湖郎中把盖子一盖,娇妻只好掩面痛哭。接着是江湖郎中高立塔顶,群众的狂热使山摇地动,他的信心更如火烧,张开双臂,仰面向天,朗声誓言:“没有翅膀,照样可以飞。”于是,姿势优美,凌空而下,只听噗通一声,跌成肉酱。
跌成肉酱的后果是祸延娇妻,上自皇帝,下至观众,一致认为受了欺骗愚弄,这种跳塔自杀的节目,人人都会,有啥可看的。他们鼓噪起来,眼看就要暴动,皇帝老爷不得不下令要江湖郎中的妻子继续去飞。她当然不会飞,但在枪尖围逼下,只好含泪爬上楼梯,为她丈夫的虚骄,也付出一团肉酱的代价。
这是历史故事啦,现实的场面是,今年(一九八○)二月,中华航空公司一架飞机,在马尼拉降落时,机长吴黉先生,就有这种膨胀镜头。闻见思先生在台北《中央日报》上说他:“艺不高而胆大”,恐怕太过于客观,盖在主观上,他已到了江湖郎中阶段,认为没有翅膀,跟有翅膀没有分别,只要信心坚定,就是武功高强。他早已发现降落的高度不对劲,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重来一次。反而收回油门,放下襟翼和起落架,更使用减速板,使飞机降的更快。等到接近跑道尾巴时,下降的趋势更勇不可当,鼻轮和两个主轮,三点式同时的重重落地,一声响亮,剎那间翅膀折断,引擎脱落,大火冲天,飞机化成灰烬。四位最倒楣的乘客烧死,三十九位次倒楣的乘客受到轻重之伤。
吴黉先生一个人虚骄,四十余人罹难。比起江湖郎中只不过夫妻两人断送残生,似乎更价值连城。
就在吴黉先生表演一手之后的次月──三月,司机老爷许万枝先生,也有表演。他开的是游览车,满载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堂的学生,作毕业旅行。行驶途中,车掌小姐照例介绍她自己和司机,当介绍许万枝先生时,称赞他是最好的司机。许公龙心大悦,而且为了表示他确实与众不同,就在危险万状的山路上,放下方向盘,举起双手,向大家抱拳,一方面答谢服务小姐的推荐,一方面向大家展示他优美的驾驶技术,已到了神奇入化之境,虽不用方向盘,照样可以开得四平八稳。当他抱拳的剎那,全车人都出了一身冷汗,有人更喊出声音。但许公神色自若,并且对那些喊出声音的胆小鬼,嗤之以鼻(有没有像江湖郎中踹娇妻那样踹了乘客几脚,报上没有记载,不便瞎猜),盖那太伤他的自尊心啦。于是,到了梨山附近,左撞右撞,终于把车子撞到万丈深渊,十七位大学生死亡。
无论如何,许万枝先生仍是第二流的司机。他跟吴黉先生不同,吴黉的虚骄,只断送别人的生命。而许万枝先生的虚骄,却用自己的生命殉葬。
上面几件壮举,柏杨先生都没有亲身参加,只有一件事,我却是荣膺男主角的。那就是,我老人家请吴基福先生诊治眼疾,最初的几个月,每天都需要静脉注射。我既不好意思每天往返八百公里去高雄打针,只好把针剂带回台北,在柏府附近找到一家私人诊所,每天前往挨戳。该诊所的那位女护士,秀色可餐,被秀色可餐捉住手臂乱搞,本也心甘情愿,可是她阁下跟许万枝先生的功夫一样,同是天下高手,许先生可以不用方向盘开车,护士小姐则可以不用眼睛注射。她总是一面注射,一面跟她的男同伴猛聊,聊到得意之处,还咭咭呱呱,前仰后合。我恳求曰:“老奶,请你看着点,这可不是耍的呀。”她的玉容就像挂着帘子似的,刷的一声拉下来曰:“这有啥好紧张的,我闭着眼睛都能注射。”忽然一阵剧痛,我就哎哟,她曰:“我打针打了整整十年,从没有出过错,你这个老头,怎么还像孩子这么难伺候。”回到家里,左臂一片铁青。第二天再去,指给她看,她曰:“没啥,没啥,用热毛巾一敷就好啦。”只好换打右臂,回到家里,这条不争气的右臂也跟着一片铁青,一个月下来,她谈笑风生不辍,而我老人家的两条胳膊几乎成了两根木炭。
一个女孩子的虚骄,柏杨先生就得为她赎罪。幸亏我注射的不是含有剧毒的六○六,如果是六○六,当场就在她玉足前满地打滚矣。
恐龙型人物最大的特征是生活在日落西山斜照下的影子里。眼看太阳就要没啦,影子也要没啦,但他却觉得一切都是永恒的,一个人只要驾了一阵飞机,就自以为可以直起直落。只要开了一阵汽车,就自以为双手凌空,仍能转弯抹角。只要当了几年护士,就自以为闭着眼睛就可以找到静脉血管。
于是,一个人只要有了一点钱,他就觉得神通广大,所有的人都得向他朝拜。手里稍微有点权,他就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教对方领教领教他手里的玩艺。只要出了两本书,他就成了文豪,全世界都得向他欢呼。只要当上一个主管,不管是二、三流的或七、八、九流的,他的能力就跟着高涨,职位比他低的家伙,都成了猪八戒的脊梁──无能之辈。只要弄到一个学位,不管是青蛙妈死脱,或跳蚤打狗脱,他就以为连对同性恋都是权威。只要会说几句英文,如果不在谈话中夹几个字,屁眼都能憋出黑烟。只要认识几个洋大人,那就更不得了啦,更得随时随地亮出招牌。
至于柏杨先生,自从巷口摆地摊的有一天看我教敝孙女唱:“月奶奶,明光光,打开后门洗衣裳。”赞扬我是伟大的声乐家之后,我就觉得台湾这个小岛简直容我不下,每天早上都把铺盖卷好,准备出洋去当贝多芬的教习(我最近就要写一大文,揭发贝多芬《田园交响乐》十大谬误,读者老爷拭目以待可也)。
中国有五千年悠久的历史和庞大的国土,中国人理应见多识广,充满深厚的气度和胸襟。却有这么多恐龙型人物晃来晃去,好像参加恐龙竞技大会,各显各的神通。跟我们深厚的文化背景,如此的相悖,实在教人越想越糊涂。沾沾自喜和浮夸肤浅,只有使一个人陶醉在自己的影子里,惹人生厌生畏,自己却再不能吸收任何新的东西,再没有长进。大多数人都如此,中国殆矣。
至少是近百年来的事,中国人走两个极端,不是沮丧自卑,就是盲目自傲,而很少能有自尊。呜呼,跳出影子,别当恐龙,袪除虚骄,应是中国人的第一要务。
(摘自《早起的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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