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内?德?布纳瓦尔,是个大个子的年轻人,他和蔼可亲,但性格稍有点忧郁,上流社会表现出来的假仁假义,经常被他一击即破。他常说:“正人君子绝对不存在——至多是跟那些坏蛋相比,勉强能够称得上正人君子罢了。”
他有两位哥哥,两位德?古尔西先生,但他们之间已没有联系了。他们大概不是同一父亲生的,原因是他们不同姓。
我非常喜欢这个年轻人,我们一认识就成了好友。一天只有我们两人,我问了一句:“您是令堂头一次结婚生的,还是第二次结婚生的呢?”他的脸色变白,一会儿又变红。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朋友,假如您不觉得烦,我就完整地将我的非同寻常的身世讲给您听。您是个明白人,因此我不担心这些会影响到我们的友谊;一旦万一影响了,我也就不必把您视作朋友了。”
我的母亲德?古尔西是个软弱而可怜的矮个儿女人。她丈夫由于看中了她的财产才娶她为妻。她一生受尽磨难。那是个本应该当我父亲的人,结婚才一个月,就和女佣人混在一起了。而且,佃户的妻子和女儿都是他的情妇。即使这样,他还是和妻子生了两个孩子;如果加上我,应该说是三个。我母亲在家里默默地过着像小耗子一样的日子。她战战兢兢地缩在一边。
德?古尔西的一些朋友常到城堡中来,德?布纳瓦尔就是其中的一位,我姓的正是他的姓。他是一位死了妻子的退伍骑兵军官,他是个值得敬畏的人。他身材瘦长,我和他长得很像。他读过许多书,思想与同一阶级的其他人一点儿也不同。他的曾祖母曾经是卢梭的朋友,他能够背得出《民约论》和《新哀洛绮丝》(这是十八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的两部作品。),背得出所有探讨哲理的书籍,这些书为许多年后推翻陈旧的习俗、偏见、腐朽的法律、愚昧的道德做了可贵的准备工作。
他和我母亲彼此相爱,他们的关系非常隐蔽,因此没有人怀疑他们。我的母亲爱他爱得发狂,在他们接触过程中,我的母亲接受了他的种种观点,自由思想的理论和自由恋爱的勇气;可是,她太软弱了,所以只有强忍着将这一切积压在心底,从不曾向人打开心扉。
我两个哥哥对她也很凶,和他们父亲一样,从不和她亲热,在他们眼中,母亲是家中无足轻重的人,她受到的待遇多少有点像女佣人。
我是她儿子中惟一爱她的人,她也同样只爱我一个。
我十八岁时,她死了。为了您弄清楚以后的事,得听我补充几句:他们夫妻之间曾宣告过一次对我母亲有利的分产。所幸有法律条文的妙用和一位公证人的忠诚灵魂,她有以自己意愿立遗嘱的权利。
因此,我们知道这位公证人手中有份遗嘱,并邀请我们去参加宣读。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伟大的场面,颇具戏剧性,而又滑稽可笑。那是这个女人死后的抗争,那是来自一个受难者坟墓的要求自由的呼声。
那个自以为是我父亲的人,如同卖肉的大胖子;我的两个哥哥一个二十岁;一个二十二岁,都身强力壮。德?布纳瓦尔先生也接到了邀请,他就坐在我背后。显然,他已经预料到可能发生的事情。
公证人当着众人的面拆开那个封套,然后他开始宣读。
我的朋友忽然停住了。他起身,向书桌走去,随即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旧纸,一打开后就吻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接着说:这就是我母亲的遗嘱。
立遗嘱人,安娜—卡特琳—热纳维埃芙—玛帝尔德?德?克鲁瓦吕斯,让—莱奥波德—约瑟夫—贡特朗?德?古尔西的法定妻子,身心健康,宣告我最后的愿望如下:
我先请求天主的宽恕,其次请求我心爱的孩子勒内宽恕,宽恕我即将要做的事情。我认为我的孩子心胸宽广,他们可以理解我,宽恕我。我一辈子受尽折磨。我丈夫娶我有他个人的目的,结婚之后,就不再重视我,而是冷落我,压迫我,并且多次欺骗我。
我宽恕了他,但我也不欠他任何感情。
我的两个大儿子丝毫都不爱我,不孝敬我,甚至不把我当作母亲对待。
我在世的时候,已经对他们尽到了我的义务;我死后也就不欠他们什么。一个无情无义的儿子连外人都不如,他只是一个罪人,因为他没理由不关心自己的母亲。
在男人面前,在不公正的法律、没有人道的礼教、以及可耻的世俗偏见面前,我始终提心吊胆。在天主面前,我不怕任何事情。我死了,我可以抛弃可耻的假仁假义;我可以表达我的思想,说出我的秘密,并且签字画押。
所以,我要把我的法定财产,全部交给我的恋人皮埃尔—热尔梅—西蒙?德?布纳瓦尔保管,以后再由他交还给我们心爱的儿子勒内。(这个愿望的详细说明在另外一份公证书上。)
我在最高审判者面前宣布:假如没有我恋人那深厚、忠诚、温暖而坚贞的爱情,假如我没能在他怀抱里懂得了造物主造人正是为了让他们相互敬爱,相互扶助,相互安慰,伤心时在一起流泪的道理,我肯定会诅咒上苍和人生。
德?古尔西先生,只有勒内是德?布纳瓦尔先生的儿子。我请求人类命运的主宰者帮助他们父子俩免于受到社会偏见的影响,让他们一生相爱,并且继续爱九泉之下的我。
上述是我最后的想法和最后的愿望。
玛蒂尔德?德?克鲁瓦吕斯
德?古尔西先生大声叫道:“这是一个疯子立的遗嘱!”德?布纳瓦尔先生向前跨了一步,严厉地说:“我,西蒙?德?布纳瓦尔,声明遗嘱里的话都是事实。不管在谁面前,我都可以如此说,甚至用我的信仰作证。”
德?古尔西先生走过去。他们这两个一胖一瘦的高个子,站在一起,都浑身颤抖。我认为他们要当场打起来,我母亲的丈夫结结巴巴地说:“你这个坏蛋!”对方用冷酷而有力的声调说:“先生,我们约定在某个地方碰面好了。这个可怜的女人,终生受尽了折磨,在她活着时,我必须考虑她的安宁,不然我早就找你决斗了。”
接着,他转向我说:“你是我的儿子。你希望同我一块儿走吗?我没有权利带走你,但你如果同意跟我走,我也就相应获得了这个权利。”
我握着他的手,跟他一块儿走了。说实在的,我当时几乎疯了。
两天之后的决斗中,德?布纳瓦尔先生打死了德?古尔西先生。我两个哥哥担心丢脸,因此没有把真相传出去。我把母亲留给我的财产分给他们一半,他们接受了。
我改用了自己真正的姓,把那个本不是我的、而是法律给我的姓氏抛弃了。
德?布纳瓦尔先生在五年前死去了,我始终感到悲痛万分。
他站起来说:“怎么样!我母亲的遗嘱,我认为这是一个女人所能办到的最美好、最忠诚、最伟大的事情。您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我向他伸出双手,说:“很好,朋友,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