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来,太阳总是喷下灼人的火焰。在火雨的袭击下,生命的花朵始终盛开且愈发欣欣向荣,诺曼底人的农庄分散于平原上。
中午,一户包括父亲、母亲、四个孩子、两个女雇工和三个男仆人的人家,正在门前的一棵梨树的树荫下吃饭。
偶尔有一个女仆人站起来,拿罐子到地窖去装苹果酒。
男主人大概四十多岁,个子很高,他看了一下屋边一株还未长出叶子的葡萄。
女主人也转过头来,但是没有说话。
这株葡萄栽的恰好是老爹被杀死的地方。
事情发生在一八七○年的战争中。普鲁士人占领了这块地方。
普鲁士军队的参谋部当时就设在这个农庄,农庄的主人是米隆老爹,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农。他接待他们且尽力把他们款待好。
一个月来,普鲁士军的先头部队一直留在这个农村侦察情况,法军离这里有十法里,却看不见他们有一点动静。不过,每天晚上都有普鲁士士兵失踪。
派出去执行任务的士兵,只要是两三个人一组,就一直没有回来过。到了早上,在院子旁边或沟中就能够找到他们的尸体。
这些暗杀事件看来是一伙人干的,但凶手却始终查不出来。
普军在当地实行报复政策,许多农民因此而被杀死。他们还想用恐吓手段从孩子嘴里套出话来,结果却是徒劳。
谁知一天早上,有人发现米隆老爹躺在马房中,脸上有一道刀伤。
军事法庭马上在农庄门口开庭,老头被带上了“法院”。
那年他已六十八岁,个子瘦小,他在当地被认为是一个吝啬而又难弄的人。
他们命令他站在一张桌子前面,有四个士兵围着他,与他对面而坐的是五位军官和上校。
上校用法语问:“米隆老爹,从我们来到这里,你待我们非常殷勤,我们很满意。不过,今天有一桩重大的案子与你有关,为此必须调查明白,你的伤是如何来的?”
老农一句话也不说。
上校又说:“不说话就证明你有罪。但是,我要你回答我,今天早上的那个骑兵是谁杀的?”
老人一点也不含糊地回答:“是我杀的。”
上校吃了一惊,盯着这位老人,老农始终保持着平静的态度,好像在跟神父说话,眼帘低垂着。
老头儿的全家,他的儿子,儿媳妇,还有两个孙子,惊慌失措地站在他背后十步以外。
上校又问:“一个月以来,每天早上在野外找回来的我军队里的那些侦察兵,你知道是谁杀的吗?”
老人仍旧没有任何表情地回答:“是我杀的。”
“这些士兵全都是你杀的吗?”
“不错,全都是我杀的。”
“告诉我,你是如何干的?”
老人有些紧张了,要他讲这么多话,使他感到很为难,他吭吭哧哧地说:
“我怎么知道呢?我怎么碰上就怎么干。”
上校说:“我警告你,你一定要把整个经过告诉我,因此你最好还是马上拿定主意。”
老人向家人不安地瞅了一眼,他们在他背后注意地听着,他又犹豫了片刻,此时才下定决心说:
“有一天晚上我回家,大概就是你们来到的第二天,你和你那些士兵,拿走了我惟一一件值钱的东西,我心里非常委屈。夜晚,我看到你手下的一个骑兵在我粮仓后面抽烟,我溜到他后面,就如同割麦子一样把他杀了。”“我把他全身的衣服都扒下来,又把这些东西藏在院子后面。”
老头不说了,军官们吃惊地望着,审问于是又开始了,以下都是他们问出来的。
他动手杀了那个骑兵,就念念难忘。一直想着“杀尽普军!”他痛恨他们,他对他们怀着一个既贪财又爱国的农民的那种强烈的仇恨。
他对战胜者是如此崇拜,因此他们让他自由来去,逐渐地他学会了几句德语。一天夜晚,他听出骑兵前往那个村庄的名字以后,就出去了。
他穿上那个死人的衣服,在田野里来回走动,认真地听着。
他认为时间到了,就来到大路边上,藏在荆棘丛里,过了一会儿,听到骑兵来了。米隆老爹等骑兵来到十步远的地方,赶紧爬到路当中,叫喊:“Hifle Hifle!”骑兵勒住马一看,以为他是德国人,就跳下了马。也就在此时,他就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米隆老爹跨上马鞍,朝平原上奔去。
一小时后,他又看见两个返回的骑兵,他向他们跑去,嘴里叫着“Hifle Hifle”。普军认出了军服,没有半点疑心,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
他等待侦查结束,连续四天没有出门,但到第五天,他又出去了,用相同的方法杀死了两个士兵,此后,再没有停过。
为了感谢他的马,每到中午,他就会从容不迫地拎着小麦和水去喂留在坑道中的坐骑。
可是,昨天晚上,遭到这个农民袭击的普军士兵中,有一个事先有了防备,在他脸上砍破了一刀。
但是,他还是把那两个士兵全杀了。在回家的路上,他感到身子发软,勉强走到马厩就再没有力气。
他被人发现时,正躺在干草上,全身是血。
他讲完之后,就猛然抬起头,自豪地望着普军军官。
上校问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
“没有了,账已经把账算清了,不多不少,我总计杀了十六个。”
“你知道你犯有死罪吗?”
“我并没有向你求饶。”
“你当过兵吗?”
“当过,我以前打过仗,再者我那个替拿破仑打仗的父亲就是被你们打死的,我的小儿子弗朗柬瓦也被你们杀了,如今终于算清了。”
老人继续说:“你们被杀的十六个士兵中,八个是为我父亲而死,八个为我儿子而死,我的心愿已经了结。我并非有意跟你们过不去,连你们从哪里来,我都不知道,我没有任何后悔的。”
老人挺直僵硬的腰板,如同一位英雄那样把双手放在前胸。
普军军官们低声谈了很长时间,有个上尉五个月前才失掉自己的孩子,他为老人辩护。
后来上校站起来,走到老人面前,低声说:“听我说,老头,大概还有个办法可以救你,只要你……”
老人一点儿也不听,他眉头一皱,带有刀伤的脸扭歪了,表情非常可怕,接着他挺起胸膛,使出浑身力气朝普鲁士人吐了一口唾沫。
上校气极了,刚举起手,老人又朝他脸上吐了一口。
军官们都站起来,同时大声发布命令,不到一分钟,这位老人的生命就结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