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和党中央驻进香山没有几天,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各个战场捷报频传。毛泽东在指挥作战的同时仍关心着筹备召开政治协商会议的事。
有一天,他对周恩来说:“我们要尽快实现诺言,记得去年5月在西柏坡我就向全国人民说准备召开新的政治协商会议,成立联合政府。我还在党的七届二中全会上讲,我们希望四个月或五个月占领南京,然后在北平召开政治协商会议,成立联合政府,并定都北平。现在看来时机已成熟了。”
周恩来有个习惯,和主席单独谈话时,喜欢站着,今天毛泽东没有坐,而是站在书屋里说话。毛泽东转身指着沙发说:“来,我们坐下谈吧。”
周恩来坐下说:“主席,已经有一大批各党派民主人士陆续到了。”
“是吗?”
“是。自从我们发了邀请后,在海外的基本上都回来了。”
“有这么顺利?”
“比较顺利。”
“我也曾讲过,要争取把在香港、上海和海外的民主人士都安全地接到解放区来,共同商讨建国大计,他们来的路线可以有三条:一是从香港坐船到大连转哈尔滨,由中共中央东北局负责接待;二是从上海秘密到苏北或山东然后转石家庄;三是北平、天津的经华北局城工部秘密交通站转石家庄。现在情况变化很大了,同志们来了就好哇。”
周恩来将从香港和上海来的李济深、马叙伦、郭沫若、胡愈之、茅盾、叶圣陶、张澜、沈钧儒等人已来的消息讲了一遍。
毛泽东听后格外高兴,他说:“各路诸侯都来了,我们的力量更强大了。”
“已到北平的几个人都想来看你呢。”
“还是我抽空去看他们吧,怎么能让人家来找我呢!”
“他们都想见你。”
“好,此事由你安排,不过我还是要挤时间去先会几位。”
过了两天,周恩来将张澜要来看他的事告诉毛泽东,问他何时有空。毛泽东连忙说:“张老先生来访不能推辞,他是一个布衣宰相哩,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安排今天就会面。”
周恩来走后,毛泽东将卫士长李银桥叫到书房说:“快去给我找一件像样的衣服来吧!”
李银桥望着身穿补丁中山装的毛泽东问:“主席要出门?”
“哪里是出门,是会一个朋友。”
“不出门穿好衣服干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四川的张澜你听说过没有?”
“没有。”
“张澜先生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作了不少贡献,在民主人士当中享有很高的威信,我们要尊重老先生,你帮我找件好些的衣服换。”
李银桥来到毛泽东的卧室打开那个破皮箱,捣腾了半天,没有找出一件没有补丁的好衣服。
毛泽东高声喊:“我说银桥啊!找到了没有,人快到了呀。”
李银桥从毛泽东的卧室里出来,望着他说:“主席,这些衣服都有补丁怎么办?”
“那就不要找了。”
“主席,我们真是穷秀才进京赶考,一件好衣服都没有。”
毛泽东笑了,他说:“历来纨绔子弟考不出好成绩,安贫者能志事也,嚼得菜根百事可做,我们会考出好成绩!”
李银桥说:“现在做来不及了,要不我去找人借一件?”
“不要借,有补丁不要紧,整齐干净就行,张老先生是贤达之士,不会怪我们的。”
张澜,字表方,可以说是奔波于中国政坛的一位元老了。他是四川南充人,早年在家乡从事教育工作,亲自创办了几所学校,在当时很有影响,后来还当过四川省主席,蒋介石上台后,因政见不合而辞职,专门从事民主工作。毛泽东对几年前去重庆谈判时,他们相会的情景仍记忆犹新:
那是1945年,毛泽东到重庆,张澜亲自到机场迎接。
毛泽东望着满头银发的张澜,笑着握手说:“你是张表老,你好哇!”
张澜笑着说:“润之先生好!你奔走国事,欢迎你光临重庆。”
毛泽东拉着他的手,久久不放,讲:“天这么热,你还亲自到机场来,真是不敢当,不敢当!”
“我应该来嘛。”
“你是一个杰出人物呀!”
“润之先生过奖了。”
“不,你早年在四川领导的保川护路运动,闻名全国,至今仍在奋斗,可歌可泣啊!”
“我对你也是很敬佩,前些年我在北平听少年中国学会的王光祈先生介绍过你,是天才哩。”
谈判没有开始,毛泽东就对周恩来说:“我要去特园拜会张澜先生,你安排一下。”
周恩来说:“主席,虽说是蒋先生请我们来和谈,但我仍担心你的安全,你看是否……”
“没有什么嘛!到了虎穴反而更安全了。”
“这地方很乱呀。”
“不用怕,蒋先生请我来的,连安全都保证不了,怎么向全国人民交待?”
周恩来立即驱车来到张澜先生家里将这一消息告诉他。
张澜很激动,他对家里人说:“毛润之来看我是好事,但我仍为他的安全担心,蒋介石阴险得很,你们暂时要保密,千万不能将这一喜讯传出去,我们全家都要为他的安全负责。”
那天下午三点多钟周恩来陪同毛泽东进了特园。
鲜英同志将他们领进卧室,张澜解释说:“欢迎你们来,我没有出门迎接是怕让外人知道你们来了,现在有的人消息灵通得很。”
“我应登门造访。”毛泽东坐下说。
张澜说:“你休息得怎么样,重庆这地方潮湿。”
“很好,我习惯。”
“习惯就好。”
“朱德同志特意让我代他向你这个老师问好。”
“感谢他,我这个学生很有出息了。”
“这也有你培养的功劳。”
“关键是他自己气度不凡。”
周恩来说:“我们来时还有一个朋友托我问候你。”
“是哪一个呀!”
“你的战友。”
“是那个吴玉章呀!他也很能干的。”
张澜的家人送来了米酒。张澜端起来递给毛泽东:“来喝杯米酒吧。”
“好哇,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喝到这个东西了。”毛泽东接过来说。
当张澜给周恩来让酒时,周恩来站起来说:“我不喝了,留在以后,我现在还有事要办,先告辞了。”
张澜知道周恩来是和谈的主要人物,肩上的任务很重,没有挽留他,将他送到了门口,说:“有空来呀!”
这时卧室里只剩下张澜、毛泽东、鲜英三个人。张澜望着毛泽东说:“我建议你不要走动,安全第一。”
“没有什么危险吧。”
“不能这样认为,这个蒋介石请你来是在摆鸿门宴,他哪里会顾得上一点信义!”
“有这么严重?”
“前几年我告诉他要实行民主,中国才有希望。你猜他怎么说?”
“我猜不出来。”
“他竟威胁我说,只有共产党才讲实行民主。你如今也喊起‘民主’来了,真是可笑。”
“民主也成了蒋介石的时髦货了,他要演民主假戏,我们便来一个假戏真演,让全国人民当观众,看出真假,分出是非,这场戏便有价值了呀!”
“他不会怕,此人没有信义可言。”
毛泽东吸着烟说:“我们与国民党合作是真诚的,前一阶段我们中国共产党已经提出了六项紧急措施,其中包括公平的改编军队,承认各党派的合法地位,保障人民的自由权等等,总之我们已做了很大的让步。”
张澜连声说:“很公道,很公道!蒋介石要是良知未泯,就应当采纳施行。看起来,这场戏倒是真有看头了。”
“是的,我这次来了,看他蒋先生怎么答复?”
“恐怕不会乐观。”
“没有什么,关键是我们来了,这全国人民都知道。”
“你来这里影响很大,这说明人们对共产党已有了认识。”
毛泽东与张澜先生谈了一个下午,感情融洽,语言投机,双方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8月的重庆,细雨绵绵,气候潮湿闷热。
张澜先生居住在这个多树多山的花园里,关心着天下大事,但是他的生活相当清贫,书生出身,虽做过几天政府的官,但确是两袖清风,他觉着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毛泽东,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他将毛泽东送到院子里,说:“感谢你来看我,没有啥东西招待,改日我专门设宴款待。”
“表老太客气了,俗话说,君子之交,清淡如水。我们之间不讲排场了。”
几天后,张澜在特园宴请毛泽东、周恩来和其他几个中共代表。
这次请客意义非同寻常,因为张澜是中国民主同盟的创始人,他便以民盟身份出现,来作陪的沈钧儒、黄炎培、鲜英、张申府、左舜生等都是民盟会员。
张澜将毛泽东领进一间精巧的小屋,说:“润之先生,这就是我们的‘民主之家’。”
毛泽东抬头,门框上方果然挂着一块楷体书写的“民主之家”金匾。
毛泽东一手抚摸着长发,一手叉腰,说:“这是‘民主之家’,我也回到家了啊!”
大家听后都笑了起来。
入席后,毛泽东答谢说:“今天,我们聚会在民主之家。今后,我们共同努力,生活在民主之国。”
沈钧儒笑着说:“共产党这次来和谈,是大手笔改写中国历史,将永载史册,光照后人啊!”
毛泽东很高兴地说:“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嘛,叫和为贵,和了对人民有利。”
毛泽东谈笑风生,与沈钧儒谈健身运动,与黄炎培谈职业教育,与张申府谈“五四”运动的往事……这时特园的主人鲜英送来了枣酒。
香气宜人,一股清香顿时在室内弥漫,令人心旷神怡。
大家都夸赞鲜英的手艺,鲜英粲然一笑,对毛泽东说:“请毛先生笑纳,这是我自己酿造的。”
毛泽东端起杯子,放在鼻子底下闻。
周恩来转身望着他做介绍:“主席,这种酒我品尝过,浓度不高,味道香而醇厚,很好喝。”
毛泽东说:“你是真酒仙啊!”
大家又笑了。
毛泽东举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说:“名不虚传啊!”
张澜又站起来,拿起放在毛泽东眼前的那个酒杯。斟满,对他说:“会须一饮三百杯!”
思路敏捷、博学多才的毛泽东接过杯,引用陶靖节的《饮酒》诗相邀:“且共欢此饮!”
离开这里时,特园主人鲜英拿出纪念册,请毛泽东题词留念。
毛泽东欣然挥笔,写下了“光明在望”四个大字。
张澜看后高兴地说:“是的,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啊!”
9月15日早晨。
毛泽东又来到特园看望张澜。
走进那间卧室后,毛泽东刚坐下,张澜就急切地问:“润之,和谈进展如何?”
毛泽东说:“还是有收获的。”
“真是这样?”
“是的,我们提出的承认各党派的合法地位,保障人民自由权利,召开政治会议,以及有关国民大会,联合政府等都有眉目,蒋先生答应考虑呢。”
“这些也许都好说,重要问题可能不那么好谈!”
“正是,属于关键性的如解放区的人民政权、人民军队问题,国民党则说,我们根本与国家政令之统一是背道而驰的。”
“他们还是想搞一党专政嘛,依我看和谈希望不大了。”
“蒋介石这个人狡猾得很哪!在这边与我们搞和谈,却在那边不停地运兵布防,准备进行内战,哪有和谈诚意。”
张澜给毛泽东又递了一支烟,望着他讲道:“记得在‘五四’以后,为了摆脱北洋军阀的统治,使人民能够过问政事,我曾和吴玉章一起在川北推行过地方自治,深知政权、军队对于人民的重要性。国民党丧尽民心,全国人民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了,你们应当坚持才对,一定要坚持,好为中国保存一些净土。”
毛泽东点头:“我们不会向他们妥协的,没有了解放区,没有军队,我们共产党人还用什么为人民谋利益。”
张澜说:“这个立场是对的。现在,是你们同国民党双方关起门来谈判,已经谈拢了的,就应当把它公布出来,让大家知道,免得蒋介石今后不认账。”
毛泽东说:“你的提议很好,我们想法实施。”
“你们如有不便,由我来给国共双方写一封公开信,把这些问题摊开在全国人民面前,好受到全国人民的监督和推动。”
“可以,表老真是老成谋国哩。”
张澜没有食言,后来将这封信公开送给几个大报发表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
秋色已到重庆,国共和谈还在继续,很难达成一致。毛泽东没有离开这里,而是每天奔走四方,会见各方人士。
就在这时,蒋介石却突然对不愿打内战的云南省主席龙云大骂一气,用武力解除了他的职务。
南方的气氛也不对了,北方有战火,在国统区与解放区的交界处,武装冲突时有发生,蒋介石在美国人的支持下,已摆开了与共产党决战的架势。
张澜为毛泽东的安全担忧。他对鲜英说:“现在蒋介石要翻脸了,龙云是我们民盟的秘密会员,蒋介石要拿他开刀了,你尽快去告诉周恩来,让毛润之先生离开这里,不能久留了。”
毛泽东仍没有走,而是等到10月10日签字后才走的。
他和周恩来来到机场,推开大群记者,来到张澜面前,笑着说:“感谢你们的盛情款待啊!”
张澜握着毛泽东的手,说:“事后中国实现了民主,我还要到延安去看望你们哟!”
“欢迎,欢迎。你来了我要用延安的川菜来招待你哩。”
望着飞机腾空而去,张澜才放心了……四年后的今天,共产党所提倡的民主将要实现了,毛泽东怎么能忘记他与张澜的这段交情呢!
毛泽东换了一件干净衣服,补丁十分显眼,他站在大门口向小径眺望,可以看出他的心情是激动的。
小车很快开上了山,停在了双清别墅大门口。
张澜刚一下车,毛泽东就迎上去,搀扶着他说:“张表老呀,你辛苦了!”
他们两人往前走,亲切交谈。张澜老人笑着说:“润之先生,我是来喝你们喜酒的,你们成功了啊!”
“这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老夫只是尽了一点义务,不敢说有功。”
“多年不见,你的身体很好。”
“贵在运动嘛!”
毛泽东将老人扶进了书屋。
张澜喝了一口茶,望着毛泽东说:“成立新中国将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壮举,我早就说过,蒋介石丧尽党心民心,一定要灭亡。”
老人已不吸烟了,毛泽东自己抽着烟,说:“你老可要保重身体,我们要共同合作,建设真正民主的新中国。”
“我年纪大了,但还能活几年的,如果你们愿意听我的,我将多做点工作。”
“你老人家德高望重,欢迎你为我们贡献智慧。”
“我这人喜欢提意见,请你理解才是。”
“我们共产党人欢迎直言直谏。”
“新中国成立,你们在外交政策上有何打算?”
“这个问题我记得你们民主同盟从前也提过建议,现在你有什么想法?”
张澜解释说:“这都是从前的事了,我们曾向国民党中央提过建议,让他们实行美苏并重的政策,现在时代变了,这个提法显然过时了啊。”
毛泽东说:“你们民盟关心大事很好嘛,现在你老人家觉得如何办?”
张澜放下茶杯,捋了一下漂亮胡须,讲:“从现在格局来看,美国不可能放弃支持国民党的立场和政策,你们没有办法改善与他们的关系,你们共产党执政只能与苏联合作,外交政策一边倒是正确的。”
“其实我们也希望朋友越多越好呀!我们这个国家现在还支离破碎,医治战争创伤得花很大气力,要发展就得靠世界和朋友帮助,但是只要美国不放弃支持蒋介石的政策,我们的关系就无法改善,我们曾向美国方面提出过政治经济分开的政策,但那个代言人司徒雷登不答应。”
“你们攻克上海后,司徒雷登曾对罗隆基说,如果中共能放弃一边倒的政策,他们美国将给中国几十亿美元援助。”
“此事我知道,这个司徒雷登还让陈铭枢将军向我们转达过此意。他们美国人以为只要有钱就可以左右一切,这是办不到的。我们共产党不可能跟在他们身后转的,没有骨气不行,嗟来之食不可食,吃不下去哩!”
“我们民盟在解散之前,是执行走第三条路线的。”
“民盟解散了可惜啊。”
“这是逼迫的,也使人们明白在中国走第三条路线是行不通的。1948年我在香港召开的一届三中全会上,提出反美政策,留在上海的中委是赞同的。”
“这是你们民盟的一次大转变哟!从走第三条路线转变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民主派了。”
“正是,我们现在来了一部分人,准备参加新政协会议。”
“你老人家讲得好,我看可以讲明确一点,民主党不是在野党,而是在朝党,我们早就设想过了,将来的联合政府,你们民主党将占有一定位置。我们要实行联合执政嘛,大家都有事情做才对。”
“我们要尽最大努力拥护共产党领导。”
“有今天这个局面,是我们大家一起奋斗的结果,民盟也有功劳。”
“我们的功劳很小啊!”
“不能这样认为,民盟有民盟的作用,这种作用往往是我们起不到的。”
“我们民盟是坚决拥护共产党的,共产党英明伟大,我们都有亲身体会。”
毛泽东边给张澜倒茶边说:“确切地讲,我们共产党人也是人嘛,我们只不过做到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赢得全国人民拥护才取得了胜利。”
张澜点点头:“这已经了不起了,同样的事情,国民党没有做到,而你们做到了。”
毛泽东向他询问一起来的人的情况时,问:“那个叶笃义为何没有来?”
张澜解释说:“此人目前仍在香港,由于国民党封锁了交通,他才没有来,日后会来的,他在上海同美国人接触,都是代表我去的,我对此事负责。”
很明显,毛泽东对叶笃义在上海同美官方接触频繁是有意见的。他深深地吸了几口烟,讲道:“民盟是一个大党,对外进行一些活动也是自然的。”
“主席能理解就好。”
毛泽东接着说:“现在美国人说我们是苏联的代理人等等,国内也有人担心,认为我们实行的一边倒外交政策会使中国丧失独立,这种担心是多余的。须知,我们中国共产党人奋斗了几十年,牺牲了无数革命先烈,就是为了国家的独立、富强,不管什么时候,我们也不可能受外国人操纵,这一点请你们放心。”
张澜有点兴奋,将屁股挪动了一下,望着毛泽东说:“不瞒你说,我也是有这种担忧的,现在听你这么说我放心多了。”
他们两人整整谈了一下午,张澜离开香山时,心情很好,他对毛泽东讲:“我将跟随你们共产党奋斗终身。”
后来毛泽东在这里还会见了一大批各党派人士,交换了成立新中国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