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冶阴阳天地炉,达人弹指见虚无。
□图秘授长生诀,铅汞经营出世术。
奉使蟾蜍诬帝子,还携环佩证仙徒。
清风两袖知何处,玄鹤翩翩去紫都。
世间拘儒,每每说起怪幻之事,便掩耳以为不经之谈,不知古来剑客飞仙,若昆仑奴、妙手空空儿之流,何代无之?但其间或为人抱负不平,或为人成全好事,纯是一团侠气激发,却於自己没一些利欲,故垂名千古。若徒挟着幻数,去掠人财物,这终是落了邪魔外道。然据他那术数演起来,亦自新人耳目。
就如嘉靖年间,有一个大金吾,姓陆名炳,名重当朝,富堪敌国;艳妾名姬,如翠屏森立,好似唐朝郭令公一样。时逢中秋佳节,排列筵宴,那金吾在庭前玩月,挟着姬妾们,吹弹歌舞,且是热闹。忽见一个力士,头戴金盔,身穿金甲,从空而下,突立庭前。那金吾吃了一惊,暗想道:“这所在都是高墙峻宇,且外宅营兵四下巡守,此人如何得到这里?”便立起身来,延之上座,欠身问道:“力士能饮乎?”答道:“我非为饮而来。”金吾道:“莫非欲得我侍妾,如故事乎?我处姬妾颇多,但恁尊意择之而去。”力士摇首道:“非也!”金吾道:“即非为此,明明是来代人行刺了。我陆炳亦是个好汉,并不怕死,只要说个明白,可取我首级去!”力士又摇着头道:“非也!”金吾道:“既非为此数件,突然到此,有何贵干?”力士道:“我只要你那一颗合浦珠。”金吾想道:“向日李总兵曾送我一珠,也叫道什么合浦珠,但我并不把这珠放在心上,恁侍妾们拿去,实不知落于何人之手。”那些侍妾们齐道:“珠到各人所蓄颇多,但不知怎样的便叫做合浦珠,叫我们那里去查来?”那力士便向袖中摸出一颗来,道:“照此颗一样的。”侍妾们一齐向前争着,内有一妾道:“这珠却在我处。”那妾径去取来递与金吾,金吾递与力士,力士不胜欢喜,把手拱一拱作谢,便化一道彩云而去,岂不奇绝!
如今还有个奇闻,是当今秀士,姓明名彦,字青选,四川眉州人。自幼父母双亡,为人天资颖悟,胸尽尽自渊博,但一味仗义任侠,放浪不羁,遂致家业罄尽,无所倚赖。好为左慈、新垣平之术,只恨生不同时,无从北面受教。闻得岳州地方有个异人,姓管名,字朗生,精於遁炼之法。明彦想慕此人,收拾此行囊,独自一个搭船到岳州。那管踪迹不定,出没无常,明彦寻访半年有余,并没下落。心下昏闷,无处消遣,闻洞庭湖边有岳阳楼,乃吕纯阳三醉之所,前去登眺一回。只见满目江景,甚是何人,遂题诗於壁:
楚水滇池万里游,轻舟重喜过巴丘。
千家树色浮山郭,七月涛声入郡楼。
寺里池亭多旧主,阁中杖履若同游。
曾闻此地三过客,江月湖烟绾别愁。
赋毕下楼,趁步行了数里,腹中觉有些饥渴,一路都是荒郊僻野,那得酒食买吃。又行数里,远远望见一茂林中,走出一童子来,手中携着一个篮儿,里头到有些酒肉在内。明彦向前,欲与童子买些,那童子决然不肯。明彦道:“你既然不肯卖,可有买处么?”童子指着道:“只这山前,便有酒家,何不去买些吃?”明彦听说大喜,急急转过山后,只见桃红柳绿,闹簇簇一村人烟,内有一家,飘飘摇摇挂着酒帘。正是: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明彦径到酒家坐定,叫拿酒来。那酒保荡了一壶酒,排上许多肴馔。明彦心中想道:“身边所带不过五百文,还要借此盘缠寻师访友,倘若都吃完了,回到下处把些什么来席日?不吃又饥饿难忍。”正在踌躇之际,忽有一个道士,头戴方竹冠,身穿百衲衣,手中执着拂尘,也不与明彦拱手,径到前席坐定。明彦怪他倨傲,也不睬他,只是自斟自饮。那道士倒忍耐不定,问道:“你这客官,是那里人?”明彦道:“我四川眉州人也。”道士说:“来此何于?”明彦道:“寻师访友。”道士说;“谁是你师父?”明彦道:“当今异人管朗生。”道士说:“什么管朗生?”明彦道:“管师父之名,四方景慕,你是本地人,倒不知道,也枉为一世人。”道士哈哈大笑,道:“你不曾见异人的面,故只晓得个管朗生。”明彦听他说话,倒有些古怪,心中想道:“当日张子房圮上遇老人进履,老人说:‘孺子可教。’便授以黄石秘书,子房习之,遂定天下。俗语说得好:‘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个道士倒也不要轻慢他。”遂竦然起立,把盏相敬道:“愿师父一醉。”道士说:“我知你身边所带不过五百文,何足醉我?”明彦吃了一惊道:“我所带之数,他何由知之?必是不凡之人。”问道:“师父将饱几何,才可致醉?”道士说:“饮虽百斗,尚未得醉。”明彦道:“弟子身边所带,不足供师父之醉,奈何!”道士说:“不妨,我自能致之。”那道士将桌上嘘一口气,忽然水陆备陈,清酤数瓮。明彦看了,吃了一惊,心中想道:“这师父果然不凡。”愈加钦重,执弟子之礼甚谨。那道士那里睬他?也不叫他吃些,只是自己大嚼。不上一杯茶时,桌上菜蔬,瓮中美酒,尽数吃完,不留丝毫,径往外走。明彦一把扯住,道:“师父那里去?挈带弟子一挈带。”道士说:“你自去寻什么管朗生去,只管来缠我,可不误你的前程?”明彦只是扯住不放道:“师父既有此妙术,毕竟与管师父定是同道中人,万乞师父挈带同行,寻管师父所在,就是师父莫大功德。”
原来那道士就是管朗生,只不说破,特特妆模做样,试他的念头诚也不诚。那道士见他果然出于至诚,便道:“我虽不认得什么管朗生,你既要寻他,可跟我去,须得一年工夫,或可寻着。你若性急,请自回去。”明彦道:“寻师访道,何论年月,但恁师父指引。”道士说:“今先与你说过,倘或一年找不着,你却不要埋怨我。”明彦道:“就是再多几年,总不埋怨着师父。”道士说:“这等,便可随行。”明彦见道士应允,不胜欢喜,将身边五百文还了酒钱,只见道士所执拂尘失落在桌上,明彦搦在手中,随了道士出门去。
那道士行步如飞,那里跟的上?行不了十余里,转一山湾,忽然不见了道士。天色已晚,前后又无人家,明彦一步一跌,赶上前路找道士,那里见些影儿?走得肚中已饿,足力又疲,远远望见山头上有一小庙,明彦只得爬上山去,推开庙门,蹲坐一会。约有二更天了,只听得四山虎啸猿啼,鬼嚎神哭,孤身甚是恐惶。道士还要他坚忍性情,又变出些可畏可惊之事历试他。忽来敲门,明彦听得似道士声音,不胜欢喜,连忙开门,只见一只老虎,张牙舞爪,跳进门来,唬得魂不附体。
萧然变魂,暮夜黯如幽隐。听见驱万树,猛咆哮近身。舞利爪如掷刀,排钢牙便似那列戟,颠狂惊杀人。纵做朱亥圈中也,怎当他那金睛怒逞。瘦弱书生,恐这样形躯不入唇。
明彦一时无计可施,只得躲在庙门后,却有一根门闩,将来抵挡他,却被那孽畜一口衔去,丢在山下去了。明彦又无别物可敌,止有道士拂尘在手,那孽畜赶将过来,明彦只将拂尘一拂,那孽畜便垂首摇尾而去。明彦道:“这道士真有些神奇,难道这一个拂尘儿,大虫都怕他的?”
说也不信,正在赞叹之际,只见一阵狂风,一个黑脸獠牙的跳进来。明彦道:“苦也。这番性命怎生留得住!”
飘零力尽,经旬。奔波苦楚,黑鬼侮行尘。道是张飞现形。这壁厢却不是尉迟公,从今再闻这些狰狞行径。不念岐路,马足伶仃。莫缠他、天涯吊影身。
明彦左顾右盼,无有安顿之处,只得躲在神像背后,口中叫:“神明救我一命,日后倘有发迹之时,决当捐金造庙!”那黑鬼那里肯饶他,直奔到神像之后来擒明彦。明彦死命挣定,也把拂尘一拂,那黑鬼酥酥的放了他,嘿嘿而去。
明彦自此之后,信服道士如神明一般。乱了一夜,看看天亮,出了庙门,再去寻那道士。又翻了几个山头,望见竹林甚是茂盛,内有大石一块,明彦就在石上一坐,身体困倦,不觉的昏昏睡了去。那石头却也作怪的紧,突的一边,把明彦翻倒在地。明彦惊醒,石头不见,却见那道士端坐在那石块上。明彦见了,不胜欢喜。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倒身就拜,那道士动也不动。明彦将夜来苦楚,细细说了一番,道士哈哈大笑,道:“好也!我叫你不要跟来,如今受这许多苦楚,着什么要紧!”明彦道:“只要师父找着管师父,便再受些苦,也是情愿。”道士看他诚心可嘉,便直对他说:“你要寻甚么管朗生,一百年也找不着,你便将我权当当管朗生何如?”明彦已悟其意,又复拜恳道:“弟子愿悉心受教。”道士从从容容身边取出一个小囊来,囊中有书数页,递与明彦,明彦跪而受领,喜出望外。道士说:“我身如野鹤,来去无常,此后不必踪迹于我,但将此书寻一僻静所在细细玩讨,自有效验。日后另有相见之期,不可忘却了这拂尘儿。”言毕,化一道清风而去。明彦望空又拜,拜毕,寻路而行。
行不数里,有一小庵,庵中止得一个老僧,甚是清净。明彦向老僧借住,将此书细玩,前数页是炼形飞升,驱雷掣电的符咒;后数页是烧丹点石的工夫。明彦看了道:“如今方士辈,动以烧炼之术走谒权贵,以十炼百,以百炼千,阿谀当时,岂不是个外道!若果炼得来,用得去济得人饥寒,解得人困厄,庶几也不枉了行道的一点念头。”整整坐了四十九日,把这书上法术,一一试验得精妙。于是遍游江湖,那些公卿士夫,也都重他的坐功修养。
一日,云游到鄱阳湖口,远远望见一个妇人,手持白练,将缢死树上。明彦便动了那恻隐之心,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忙跑上前,且喜那妇人尚未上吊。明彦道:“你这女客,何故如此短见?”那妇人便含着泪,向前叩礼道:“仙客在上,妾也处之无可奈何。妾夫周森,手艺打银度日,被匠头陈益,领了宁府打首饰银三千两,雇妾丈夫帮做。岂知陈益怀心不良,将宁府银两尽行盗去,见今发落有司缉获。妾夫亦被陷害,拘禁囹圄,鞭打几毙,想这性命料也拖不出。丈夫不出,妾依何人?不如寻个自尽,倒得干净。”言讫,扑簌簌掉下泪来。
信乎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明彦见那妇人哽哽咽咽哭不住,又问道:“那宁府钱粮,你丈夫多少也曾侵渔些用么?”妇人道:“丈夫若果偷盗,妾必得知。若果偷盗,不远遁去,是飞蛾投火,自送死了,何曾见他有分毫来!”明彦道:“不须讲,我知道了。你且在树林深茂处躲着,自有晓报与你。”那妇人果潜身在茂林中,远远望见明彦口中念咒作法,不一时,起了朵云头,降下个狰狞恶煞的金甲神,拱手前立,听了他指挥一遍,复驾云而去。那明彦方才叫出妇人道:“我适才已召值日功曹,查得陈益挈家逃入海中,被海寇劫资,乱刀杀死,全家沉没。不然,我还要飞剑去砍他的头来,今不可得矣!就你丈夫的罪,我一一还要为他解纷开豁,你且回家静待,一月后可消释也。”那妇人倒身下拜称谢,不题。
却说那明彦,探听得宁王积蓄甚厚,便也存着一点心儿。一日,宁王当中秋之夕,宫中排列筵席,宫嫔缤纷,笙歌杂沓,庆赏佳节。因见月色甚好,吩咐撤了延宴,携了妃子,同登钓月台上玩月,诗兴陡发,便叫宫嫔捧着笔砚,题诗一首于台上。
翠壁瑶台倚碧空,登临人在广寒宫。
峨嵋未作窗前画,吴楚遥添镜里容。
大地山河归眼底,一天星斗挂帘东。
士人应喜攀蟾易,十二栏杆桂子红。
吟罢,夜深人静,月色逾加皎洁。那明彦略施小术,将自己化作一个童子,把拂尘儿向空一丢,变做一只玄鹤。正值宁王酣歌饮之际,忽见月宫门开,兴彩倒射中,有一童子穿青衣,跨玄鹤,冉冉从空而下。直至王前,稽首道:“我主娥,致祝太王、妃子,千岁!千岁!”王与妃子不胜骇异,起身回礼道:“你主乃天上仙娥,我乃人间凡质,有何见谕,差你下来?”童子道:“我主并无他说。因殿前八宝玲珑银户限岁久销铄,非大王不能更造,愿为施铸,当增福寿。”宁王见此光景,敢拂来意?欣然应允,道:“此事甚易,但须示之以式样,我当依样造奉。”童子解开小囊,拿出一条长绳道:“式样在此。”王命妃子量来,计长一丈一尺,阔厚各七寸。王收了此绳道:“仙童请返报命。”童子又道:“必须良工巧制,庶堪上供,不然恐徒往返不用。当于来月十五完工,即有天下力士为取也。”言毕,复翩翩乘玄鹤凌空飞入月宫,宫门闭。五与妃子极口称奇不已,回宫安寝去了。
次早上殿,集了大小宫臣,备说此事,那宫臣俱各称贺。独有个孔长史,是山东济南人,从容向前曰:“月宫乃清虚之府,岂有范银为限之理?此必妖人幻术,为新垣平玉杯之诈以欺殿下耳,愿殿下察之。”王听说,未免有些疑心,未即兴工铸造。
迟了两日,十八之夜,月门忽开,童子又跨鹤下来道:“银户限未铸,大王疑我为幻乎?我主以大王气度慷慨,特来求施,若大王违旨,我当回奏我主,必遣雷神下击,薄示小警,那时恐悔无及矣!”言毕,复飞去。
王又迟疑数日,果然风雷大作,雷电击碎正殿一角。王乃大恐,急捐银万计,发了几个内相,命即日兴工,限半月内完。这干内相领了银子,叫到了十几名银匠,要铸这银户限。只见银匠中走出一个来:“禀公公,小的们止会打首饰,制番镶,若要铸这银户限,须得个着实有手段把得作的方好。”内相道:“你们如今晓得那个有手段,开名来!”众银匠道:“除非是前此犯事在监的周森,果然有些力量。”众内相就禀了宁王。
宁王下令与有司,取监犯周森。周森闻取,又不知为什么事,大大怀着一个鬼胎,到府前方才晓得要他铸银户限。他便心中也动了个将功折罪的念头,便欢忻踊跃见了内相。一例儿领着众人,装塑子,整垆罐,整整忙了十个日夜,果然铸得雕镂光莹,献上宁王。宁王大喜,又加异宝,四围镶嵌。限缝之中,却少一环。王对妃子道:“前年上赐一环,道是暹罗国王所贡,凡人佩之,暑天能使身凉,寒天能使身暖,乃是希世奇珍,不是凡间所有,何不取来系在上面!”料理已备。恰好又是九月初一日。宁王升殿,大集宫臣,叫力士取出银限,与众宫臣观看。人人喝采称庆,那孔长史只是摇着首道:“决无此事。”王笑道:“公读书人,终是拘泥常见。两度鹤降,我与妃子明明共见,岂有差错!”那长史不敢强辨,默默差惭而退,从此与王不合,遂告病回家去了。一连几日,早已十五夜了,王与妃子仍坐台上,候童子下来。只见天门大开,童子复跨鹤下来,稽首王前。宁王道:“户限已成,计重百斤,恐非天下力士不能负去,仙童单身,何能致之?”童子俯首前谢,只是那玄鹤张喙衔之,凌空飞上,如飘蓬断梗,旋舞云中,不劳余力。王与妃子倒身下拜,称羡不已。次日有司进本,有福建三人获到陈益盗去宁府银三千两解纳,及点名查验,止银三包,解人忽然不见。宁王阅本道:“哦!这周森真无辜了。况前日银户限,也曾用着他。”一面就令有司释放不题。
却说那周森妻子也知丈夫出监铸银户限,欲要见一面,争奈王府关防,封锁得铁桶相似,苍蝇也飞不进去。归家又哭了几日,心中暗想道:“那道人原许我一月后,便见晓报,终不然又成画饼了?”正是悬望之际,只听得外面敲门,开来看时,却是丈夫周森。夫妻一见,抱头大哭,哭个不止。那周森把月宫要银户限,三人获着陈益盗银,及查验一时不见,并自己得放的缘由,说了一遍。他妻子也把道人救了他命,还要力为解纷开豁的根苗,也说一遍,骇得他夫妻又惊又喜,道:“这分明是神明见我们平白受冤救我们的。”双双望空就拜。只见云端内飘飘摇摇飞下一个柬帖来,上写道:
周森幸脱罗网,缘妻某氏志行感格,故全汝夫妇。今可速徒他乡,如再迟延,灾祸又至。那周森夫妇看了,连夜远遁,逃生去讫。
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却说那明彦略施小术,救了周森夫妇,又将银户限去下八宝,用缩银法,万数多银子,将来缩做不上十来两重一条,并八宝俱藏在身边,道:“可以济渡将来。”一日,云游至山东济南府地方,寻寓安歇。那店主人道:“师父,实难奉命,你且到前面看看那告示。”明彦看时,只见上写道:
济南府正堂示:照得目今盗贼蜂起,每人(每)潜匿城市,无从觉察,以致扰害地方。今后凡有来历不明,面生可疑之人,潜来借寓,许歇家即时拿送,即作流贼,定罪。倘有容隐,重责五十板,枷号两月,决不轻贷。特示。
明彦看了,便冷笑道:“何足难我!以我的行藏,终不然立在路(露)天不成!”
易了服正行,见座栅门上,有一面小扁,写道“王家巷”,巷内闹哄哄一簇人围住了一家人家。明彦也近前去看,只一个小妇人,一个老婆子。那婆子摊手摊脚,告诉一班人道:“列位在上,咱这门户人家,一日没客,一日便坐下许多的债,加五六借了衙院本钱,讨了粉头,本利分文不怕你少的。不消说,只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件不靠这碗水里来?你守着一个孤老,妆王八酣儿,不肯接客,咱拼这根皮鞭断送了你!”一五一十骂个不住。那小妇人只是哭哭啼啼,一声也不做。这些看的人,也有插趣点掇的,也有劝的,纷纷扰扰,不一时也都散了。
明彦便悄悄问那鸨儿道:“你女儿恋的是谁?”鸨儿道:“是孔公子。”明彦道:“莫非孔长史的儿子么?”鸨儿道:“正是。”明彦暗道:“那孔长史虽然在宁王面前破我法术,然亦不失为正人。如今看起来,不如将这桩事成就他儿子罢!”便对鸨儿道:“我如今要在你家做个下处。”便袖中取出十两雪花银,递与鸨儿。鸨儿笑欣欣双手接了,道:“客官在此住极好,咱这女儿虽则如此执拗,随他怎么,咱偏要挫挪他来陪客官就是。”明彦道:“我这也不论,况公子与我原有交。”鸨儿道:“一言难尽。咱家姓薛,这女儿叫做玄英,自从梳拢与孔公子相好以后,打死也不肯接客,为此咱也恨得他紧。”
当晚,鸨儿也备了些酒肴,叫玄英陪。玄英那里肯来?鸨儿得将酒肴搬到玄英房里,邀了明彦,鸨儿也自来陪。玄英见鸨儿在坐,不好撇得,只得也来陪。当下明彦也就把些正经劝世的话讲了一番。那鸨儿逢人骗般,随风倒舵,也插了几句王道话。那玄英心中暗想道:“有这般嫖客?莫非故意妆些腔套,要来勾搭不成?且看他怎么结局。”不言不语,也吃了几杯。那鸨儿脱身走出,悄悄将房门反锁了,暗想道:“若不如此,怎消得他这十两银。”那玄英便道:“足下也好请到外面安歇了。”明彦道:“正是。”要去开门,只见紧紧反锁上的。明彦故意道:“不然同娘子睡了罢。”那玄英道:“小妾不幸,失身平康,亦颇自娴闺范,既与孔郎结缡终身,岂有他适?所以妈妈屡次苦逼,缘以孔郎在,不则一剑死矣!”
明彦听了道:“此真女中丈夫也!”便一拳一脚,登开房门,叫鸨儿出来道:“你女儿一心既为孔郎,不易其志,与那柏舟坚操何异?我明彦也是个侠烈好汉,岂肯为此产明勾当,有玷于人,贻讥于己?且问你家食用,一日可得几何?”鸨儿道:“咱家极不济,一日也得两数多用。”明彦道:“不难,我为孔郎日逐代偿罢了。”一对一答,整整混了半夜,鸨儿又收拾一间房,与明彦睡了。
到次日,玄英见明彦如此仗义,写一个柬儿,将情意件件开上,叫个小厮去接那孔公子。不一时,小厮转来道:“孔相公因老爷初回,不得工夫,先回一个柬儿在此。”玄英拆开看时,上写道:
日缘老父返舍,未获一叩妆次,彼此怀思,谅有同心。接札知明君任侠高风,而能神交尔尔,殆过于黄衫诸豪倍蓰矣。竖日谒诚奉谒,不既。
次日,公子果然来访明彦,感谢不尽。少顷,见一个苍头,挑了两架盒子,一樽酒。公子向明彦道:“意欲奉屈至舍下一叙,恐劳起居,特挟樽领教,幸宥简亵。”明彦也称谢不遑,就叫鸨儿、玄英四人同坐,他三人也都把肝鬲道了一番。明彦见孔公子是个风流人物,玄英是个贞节女子,便每人赠他一首诗,孔公子也答谢了一首。明彦从袖中摸出一颗珠子、一枝玉环赠他二人,二人俱各赞赏称谢。鸨儿一见,便眼黄地黑道:“怎这珠子多大得紧,好光彩射人哩。”明彦道:“这是照乘珠,夜晚悬在壁间,连灯也不用点的。”鸨儿便把玄英扯一把道:“既蒙相公厚情,咱们到收这珠罢,好省得夜间买油,这是咱穷人家算计。”大家也都笑了一会。明彦便对公子道:“玄英为兄誓死不二,兄也该为他图个地步,或纳为如夫人,或置之于外室,使玄英得其所安,方是大丈夫的决断。”公子道:“小弟去岁亡过先室,尚未继娶,如玄英之于小弟,小弟岂忍以妾分置之?但老父薄宦初归,俸余其淡,妈妈又必得五六百金偿债,是以迟滞至今,安有负订之理。”明彦道:“此说何难,弟当措千金为君完璧。”公子称谢道:“明早当即禀明老父,以听命也。”又吃了一会酒,大家散讫。
公子次早起来,那晓玉环遗在桌上,适值四方有些人来访,竟便出去迎接。孔长史多年在任,不知儿子学业如何,近来看那种书,一到书房,看见桌上一枚玉环。便惊讶道:“这是宁王府圣上所赐之物,前为妖人骗去,如何在此?”竟自拿了,公子一进门,便问他原故。公子初时也遮掩,被父亲盘不过,便把明彦原由说了一遍。孔长史也不做声,竟修一封书与同官。众官将长史书并玉环献上宁王,宁王惊讶,始信妖人幻术,即下令严缉妖人。
孔公子心中不安,若不说知,有误此人,况当日非此银完璧,并赠环珠,今不救走,非丈夫之所为也。竟来见明彦,将父在书房见环修书,同官奏缉妖人之事说知,叫其连夜逃去,勿留受害。明彦笑道:“吾见玄英贞节女子,公子风流人物,一时触动,仗义任侠,吾今本欲济人饥寒,解人困厄,如此用心,岂不望报!”正在徘徊,忽然一道清风,管师至矣。哈哈大笑道:“贤弟行事,与上天好生无异,无一毫私心,无一点欲念,真不负吾所传矣!但宁王严缉吾弟,此处岂可久留?”说罢,二人化作两道彩云,冉冉而去。孔公子、玄英二人知是神仙下降,成其姻缘,望空拜谢不迭。
一日,差官到长史家,着讨出妖人。孔公子及鸨儿受逼不过,只得拈香望空哀告,祝道:“神仙,你明明说解人困厄,今某等受此困厄,为何不来一解?”拜了又祝。不一时,只见云端内,飘飘摇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