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何曾不五伦,只缘古道不如今。人心如面人人异,事涉交财事事新。
昨日罢官庭弹雀,明朝拜相客填门。风波觌面君当畏,珍重交游说断金。
从来说“朋友同心,其利断金。”所以交朋友的,也取彼此相顾之意。但如今世态不好,俱是势利权位所在,交游辐辏,宾客盈门;可怜而今的一介之士,道不得个必有审友。世上的人,大事以财利相合,利尽则疏。此刘孝标所以有广绝交之论也。看起来,真是全忠、全义的才是朋友,那见利忘义、觌面负心的,公然在世上也称做朋友么?可叹,可叹!
却说江北池州府东流县,有三个衣冠小人:一个姓张,名伯义;一个姓伍,名其良;一个姓钱,名知利。这三个皆是旧家子弟,自幼儿同窗习学,真个秉胆同心,不分你我,只是三人家事,也都不见高下。这三人所习之学,却不是那孔孟道德仁义之学,也不是那申韩权谋术数之言,所学的都是穿窬鼠窃之计,与那丧心负义之行。自此也同学了七八年,专为不良之事。这三个偶然同到十字街头行过,只见一簇人,围定着一个,在那里高敲棋子,大笑新闻的,在那里讲说评话,如今人叫做说书。三个也就挨身入去,捡个凳儿坐下。听那人说的,乃是汉末时刘玄德桃园三结义的故事。正说得热闹,什么白马祭天、乌牛祭地,不愿同生、只愿同死,后来同争天下,杀了曹操,灭了东吴,许多豪兴。
三个听了,个个赞叹,击节叹赏。每人身边取了一文钱赏赐了。立起身来,肚中饥了,三个就同到酒店里,大鱼大肉。吃了半日的酒,到还了一两多银子酒钱,一同回到张伯义家里。张伯义说道:“适才那说书的,果然说得好哩。”钱知利便接口道:“好便好,只我如今也立个小桃园好么?”伍其良也笑道:“据我们三人一心一意儿的,自幼读书,如今又同做事业,若论那义气,也将就算得个小桃园哩!”张伯义道:“但是如今世上的人,多把那嫡亲的兄弟,为着老婆面上,骨肉相参,不肯亲密,倒去结义个十弟兄,朝朝饮酒,日日游嬉,说不得个义同生死,情胜金兰;若是我们结义了,不但说要过似嫡亲手足,也要强如那些盟兄弟的俗套儿才好哩。”钱知利道:“大哥讲得有理。自古道:财上分明大丈夫。我们做了好桃园兄弟,生死都肯相替,何况那些小的钱财!道不得个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自的么?又有那长言道得好:
你若有钱,且借我钱;我若无钱,便用你钱。
若像得此言,那有不能终始全交的。”那两个听了,鼓掌大笑道:“钱兄弟,据你这等说,你倒是个不要便宜的哩。”伍其良道:“且干正事,休得取笑。二月十五日,是个团圆大吉日,我们趁此桃花盛开,也是刚刚凑巧,每人出分金三钱三分三厘三毫,共成一两之数,不可偏多偏少了,自此结义之后,钱财休论,你我做事俱要同心,可不好么!”三人一齐道“好。”等到三月十五日,备了三牲福物,同在一株桃花之下,烧了一陌纸,同立个大誓,三个人欢天喜地的,一同写了生辰甲子、年月日时,备了投词,祭献了神道。张伯义年长,做了大哥,伍其良第二,钱知利第三,立誓耍做事同心,利害相救,如有偏私,神明鉴察。三人化了纸,就在那里坐下,吃得大醉方散。正是:
结义如同亲骨肉,其教顿起不良心。
却说三人过了几时,一齐商议道:“我们如今合胆同心,不必说了:只是如今也寻一件事做方好,终日游手游食,不是个长进的。”伍其良道:“叫我做甚事好?”钱知利道:“我只有嫖赌在行,别无伎俩。”张伯义道:“不是这等说。就是嫖赌,不要本钱的么?我说去那里拆拽一道,设骗得人一主大钱,三个拿来均分了,岂不是我们的本钱么?”伍其良道:“要取一主大钱,除非去偷盗人的才好。只是被官府拿住,夹棍板子倒熬得起,只是坏了名头,怎好做人?”张伯义笑道;“二弟!你不是这等说了,怎讲这没志气的话?贼盗之事,说他怎的?我却要在那体面上公然取人这样千金,人又喜我,这才是个算计哩,你二位老弟道是何如?”钱知利道:“大哥所见最高,只是怎生做得这事哩。”张伯义便道:“城南有个财主,他诨名叫做像麒麟。怎生叫做像麒麟?当初人说,街上牵着一个牛过,身上披着许多铜钱,牛角上带着个纸糊的麒麟角儿。许多小孩子看了铜钱,就不认得他是牛,都争说道:‘倒像麒麟!’因此大笑着道:‘你们众人来看麒麟么?’一个白眼的老人家走出来看了,对这些小孩子道:‘这是个有钱的牛罢了,什么像麒麟哩!’只因那城南的财主,自己死了,生这儿子,虽然有二十多岁了,不会识字,只会吃肉,故此城南的人,就取他一个诨名,叫做像麒麟。连这后生,也不知这‘像麒麟’三个字如何解说。他只知麒麟是个祥瑞之物,只道那些人奉承他一个美名儿,却最喜着众人叫唤。”伍其良道:“他姓甚么?”张伯义道:“他姓丁,名得贵。”钱知利道:“就是那械南一带高墙,外面有杨柳树,左右两边流水,中间有一条大桥的人家么?我是认得他的。他家有个管帐的小闲,与我最是相识,只是大哥如今说他怎的?”张伯义道:“三弟你认得他,就好做事哩。我三个如今只做不认得的,怎生设个法儿,都与他先来往了,或者你哄他去嫖,我哄他去赌,又诱他去串戏,再算计他去纳监、买官、造屋,置产,引他使势诈人,这都是体面中所做之事。我三人你吹我唱,大家帮衬,于中取事。只求我志圆成,那管他人家破,可道好么?”这两个也一齐大笑起来,道:“好,好。”张伯义又道:“三弟,你可先去试探一试探。”这钱知利道:“我去,我去!”真个就别了他二人,取路向城南来。一头走,一头思算道:“这人是我认得他的,我不会独自去引诱他财物,倒要引你两个同来么?”登时先怀了个偏背之心。此时:
正是见利先忘义,那知管鲍肯分金?
一直走过桥来,却好看见小闲在那里闲耍。钱知利走向前道:“小闲兄,像麒麟可在家么?”小闲道:“在,你有甚说话?”钱知利道:“有一喜事,特来作成他,只是也要足下相赞一句,若得事成,少不得我与你两个八刀。”小闲笑道:“甚的喜事,我与你又好八刀?”钱知利道:“西门来了一个妓者,生得美貌,又会弹唱,我进去见了,要他去梳拢,若出得些采头儿,大家一醉何如?”小闲道:“这个容易,帐是我管,有何难处?”小闲一同知利到家,就引他进去,见了丁得贵,说道:“这人是小闲的表兄钱知利,他访得吴下来的一个有名小玉娘,来送与官人,若肯梳拢他时,也是春风一度。”那丁得贵年纪又小,身边有的是银子,说起了标致小娘,有个不喜的么?于是心中大喜,就进去取了十两银子,递与钱知利道:“你先拿去,叫他治东,我换了衣服,乘马就到。”钱知利欢喜,十两银子先到手了,然后走到一个妓女李小玉家来,说了来历,又说道:“他是城南第一个财主,有名的像麒麟员外,你不可要他的东道钱。你尽情陪奉他得欢喜,我便劝他娶了你,你若肯从他时,也凭你了;你若不愿从他时,前门接了三百两,后门预整一帆风。这可好么?只是事成,我却明要分你一半财礼,不会背地小家子,落你的哩。你今日先须办个齐整东道相待。”说了一遍,十两银子一分也不拿出来。那小玉果然听信他一篇言语,甚是有理,倒又拿出三两银子,送与钱知利道:“后事仗你撺掇,果成得来,便与你四六分分财礼罢。”钱知利一头谦逊,一头将三两头又落袖了。少顷,那像麒麟果然乘了马,小闲跟着同来,小玉出去,按了那像麒麟进来。只见他:
白丁一字何曾识,塞草行尸饭饱休;
天上麒麟谁得见,世人但看有钱牛。
那丁得贵是初次见妓者的,那里论得颜色好歹,韵致丰情,只是欢喜,快活吃酒便了。吃了半日的酒,小玉又逞出许多妓态,引他欢悦时,钱知利在傍插一句道:“玉娘,你若奉承得员外称意,明日员外就要娶了你哩。”丁得贵果然乐中之言,便说道:“明日我就送过一百两银子来娶你。”知利故意笑道:“古人说千金买笑,况且员外是个有名的像麒麟,怎说这穷秀才的酸话?”丁得贵也笑道:“便是一千两,也值,也值。”这晚,丁得贵就在小玉家里歇了。次日日午,还不肯起来。及至起来时,又摆上酒来,吃酒到晚,一连三夜,弄得个丁得贵快活无穷,怎生放舍得下?就分付小闲:“回去取三百两银子,娶了他罢。”小闲有何不肯,就去取了银子,来到小玉家里,钱知利一手先去接了,悄悄走到屋后,招着小玉道:“你真个肯从他么?”小玉摇首道:“凭你主张便了。”知利道:“三百两在此,你可哄他先回去了,准备走路。”小玉点点头儿,走进房中,对得贵道:“如此,我已是你家人了,员外先回,留钱官人在此,我打发了家中之人,收拾些衣服,你唤轿来抬我便了。”丁得贵只虑他还要加添银子,见他已是肯了,大笑一声道:“我回家去等你,你可就来。”小玉应道:“你若不信时,我将这条汗巾儿送你就是。”丁得贵笑吟吟接了汗巾,骑马去了。小玉进房来,与钱知利分了银子,一道烟从后门逃走,钱知利白白得了一百多两银子。瞒着张伯义,回来见了张伯义二人,捣个鬼道:“我去试探那像麒麟,恰好一个天杀的,不知何人,哄他去嫖,嫖着一个李小玉,如今那李小玉骗了他银子,已是逃走去了。他去那里发怒,没处寻人。大哥,二哥,可设个法儿,怎生去算计他么?”伍其良拍手道:“妙!妙!妙!有何难处?他既然要寻李小玉,必定贴招子。我就揭了一张去报信,不论那李小玉逃在东方,我自说在西方,叫他拿些银子去做客,一面寻访,我不好去挨身入港么?”知利道:“是则是。你若到手时,却不可瞒我哩!”不说自己倒先瞒他两个,已得了多的了。
却说那丁得贵回家,叫了一乘轿子,去接小玉,专等他来家。从早直等到晚,不见人来,连连着两次小厮去催,那里见个人影?已是被他拐去银子,人已走了。气得这像麒麟跌脚不舍,便问小闲道:“你那表兄怎做这事?我却顾你不得,要去告了。”小闲道:“一面贴张招子出去找寻,那李小玉是个名妓,必然有人晓得;若没人知觉时,再告也不迟。且候他一日看。”真个丁得贵就不告了,折去三百两银子,单单嫖得三夜,也算做笑了一次了。招子各处贴将出去,却值那伍其良就揭了一张来报道:“小弟姓伍,名其良,一向也与那李小玉有染。昨日小弟偶在西门河下,拜个楚中敝友,看见李小玉,正是昨日,往西门下船去了。小弟亲眼见的。如今足下要寻他时,叫了一只船,西门落下河,一水之地,就是湖广地方,昨日相见那个敝友才在楚中来说,那边绸缎甚贵,足下一面去找寻,一面也好卖些货物,撰些利息,岂不是一举两得?至于经纪之事,小弟一发在行,就是小玉叫的那只浪船,我却也认得,一路奉陪作眼去寻,何如?”虽然丁得贵是个蠢物,自己亦存思道:“此人一面不相识,原说去寻小玉,如何就叫我买货,不要又是一个骗子钱知利么?”便起身道:“老兄请坐。小弟有些小事,暂进去见,一完手尾,即出奉陪。”进到里面去,即与小闲商量,外面坐的那个人儿,叫我买些货物,到湖广走走可好么?”小闲忙道:“不可。目下骗子甚多,不可远行。”无奈丁得贵只是放小玉不下,急急要去寻他,便说:“货在我随身,一毫不赊,见银发货,那怕他三头六臂的手段?去也不妨。”徐徐走将出来,坐下道:“适间老兄的言语,见教极是。”就收拾银子,登时去行中买了五百两的丝绸绫缎,就叫伍其良去写船。伍其良就起谋心,对那船主人只说就是自己叫的,一路小心,都要听我的言语,要行即行,要歇便歇,不可误我生意。船主人就分付水手,水手应允道:“这个自然,任凭客人分付便了。”随后丁得贵收拾货物已了,带了两个家人,分付小闲好生看家,自己就同伍其良下船,往下河开去。
行了两三日,却是无巧不成话。伍其良造了一篇无空驾石桥的大谎,引这丁得贵出来。岂知李小玉那日,也可可的逃山西门,不往江南,也不往江北,正要住湖广襄阳那里去避迹,这日也泊在湖边守风。丁得贵见自己的船傍了岸,也无心之中走出船头,立着乘凉。只听得邻船舱内,一个婆子叫一声:“小玉娘请茶!”丁得贵出来,原无心卖货,一心只念着小玉,如今恰是亲耳朵听得“小玉”二字,他也不管甚么三七廿一,一脚就踏过那只船上,舱门开的,一眼就看见了。那李小玉也是惯做这一道儿的,见了丁得贵跳过船来,却也不慌,就迎着笑道:“官人你来了么?我与你都被那黑心的钱知利哄骗了。”丁得贵听他说了这一句,就不好发作了。一面问道:“你怎生也被他骗了?”小玉道:“前日官人便先回去了,钱知利随后就领我出门,只说来到你家,不想被他把银子都拿了去,把我哄到这里,他自去了。如今官人你既来时,可救我同你回去。”将身子倒在他怀里来。丁得贵大喜,却是乐以忘忧,就与这小玉吃起酒来,忘记自己那边船上有四五百金货物,只管吃酒。却好连那伍其良也不知他寻见小玉的缘故,只是再等不入舱来,两个家人也等久不见家主,一个进来问伍其良道:“官人到那里去了?”伍其良听见他的家人也来问,便趁着这风儿,随口答道:“他上岸买烟吃。说道:‘若等我不至,可开船到白龙湾口,我就下来。’叫你们一个下去找着。”这蠢人被伍其良一哄,一个家人就走了上去。伍其良便分付水手,开到白龙湾去,真个那些水手就开了。顺风又大,一时间就去了百里多路。到了白龙湾口,那里有他主仆两个?伍其良故意又等了半日,只见那一个家人道:“我也上去寻寻。”却是又走了一个上去了。伍其良假意道:“你去了不可又不来。”刚刚这人跳得上岸,伍其良又假意在船中发怒道:‘你们都是游耍,却耽阁我做客的生意要紧,那里沿路歇船等人,可不干系!”便嚷着水手道:“我出门时,先与你们说过的了,要行就行,要歇就歇,如今不耐烦等他们,你只顾顺风开船去,他们好歹自会赶来。”船上人也巴不得要赶路,好赶帮歇船,顺风竟自开去,伍其良不是交运么?就拐了这一船的货,也不到湖广,就在近处的镇上,趁贱也就都卖了,譬如拾得的一般,那里论得利钱,却也卖了六百两银子到手,不提。只是那两个家人寻了半日,都没寻处,及至回来,又不见船了,情知是这伍其良弄的喧头,身上又不带得盘费,只得叫化回去。
那丁得贵与小玉吃了一会酒,才笑道:“这倒亏那伍其良了,也该请他过来,同吃杯酒儿。”就对小玉说,如此如此,为你寻来的。即着水手到邻船上,请一位伍客人过来。过船看时,那里有个伍官人的船,却是开远去了。丁得贵道:“怎生不等我,就开去了?船中有四五百金的货在内,那两个奴才想是与那伍其良做了一路哩!”小玉笑道:“你又遇着个钱知利了,如今却才知不是我哄你哩!”丁得贵也笑道:“失了一个千金,得了一个佳人,这也还算我便宜的了。我家中田地、房产、私囊,也还有数百金,同你回去,也还够受用。”小玉也脱身不得,只得同他回船到了家中。丁得贵扶持着小玉进到家中,忽又大笑道:“如今你才是我的人了。”丁得贵又折了四五百金,单单寻了一个小娘回来,这也算做好笑之事了。
丁得贵到了家中,前后不上十日,小闲忙来问道:“来得恁快,怎生倒寻了回来?那伍其良和安僮,怎生又不同来?那些货卖得多少银子,有利钱么?曾置得些甚回货好去斗主顾?”丁得贵摇手道:“一件也没有了。”这般这般说了一遍。小闲不服,气愤愤的道:“前番被人骗了银子,如今又被人骗货物,都是为着这小娘儿,甚么要紧!”这小玉已是到了他家,就放出个下马威来,就开口大骂道:“甚样奴才,还敢叫我小娘儿!我如今是你家主婆了,小娘儿可是你叫的?”千奴才、万长工,骂个不住。小闲寻思:他初进门如此,明日有得受他的气哩。急急去各处寻见了钱知利,一把扭住说:“你如何骗了银子,如何将妓女扎火囤?又着伍其良来拐了五百两绸缎?死也今日要和你见官!”揪住不放。
却好张伯义走来,看见扭住的是钱兄弟,却不知这小闲的来历,一把就将小闲扯了开来,说:“这是我兄弟,有话好说。”钱知利正在死挣不脱,被扯得开,一溜烟的走了。小闲见他走了,便扭住张伯义道:“他身上没了我主人七八百两银子,你倒放他走了,你却要替他赔偿。”张伯义不知那钱、伍二人瞒他做的事体,一句分说不出,却又脱身不得,被那小闲直扯到府前,叫屈连天。府官升堂,问了备细,小闲将他两人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张伯义一句句听了,方晓得这些缘故。便禀府官道:“据这小闲所说,却也没有凭据,就是果有此事时,也都是钱知利、伍其良干的事体,我是叫做张伯义,又非中人保友,结扭我来见老爷,这不是白赖诈人么?那两人做的,干我甚事!”知府大怒道:“讲得有理!逐他出去!”倒骂那小闲生事,扳倒打了五板。那小闲吃了没趣,不来扭他了,倒好好问他道:“原不干你事,只是你可知他二人来踪去迹么?”张伯义也怪他二人瞒着他了,便应道:“我怎生不知?他怎生与我结义兄弟,盟誓咒神,要效桃园故事,那知他二人就瞒我,拐骗你主人的东四。如今天幸他二人还不道我晓得哩,再迟数日,我包寻这二人还你。”于是小闲去了。
却说那小玉到了丁家,住了几时,他原是迎新送旧惯的,拘束得那里自在?魆地向旧住的所在,寻着一个旧相交的,暗暗盗了若干首饰、银两、衣服,也有一二百两东西,就同那人逃走。这遭却真个走了。丁得贵依旧人财两失,方才叫过小闲道:“如今断然要告了。”小闲道:“我已访着了他的根脚,官人连那张伯义也告在里面,管寻十来日就有下落。”丁得贵又用了许多银子,各处告了十来张状子。却好伍其良卖了货物,藏了银子,回来也要瞒着钱知利、张伯义两个,故不从大路上走,私下从黑夜夤到家中,要取了妻子,往别处去躲。却是这张伯义常常暗去打听,恰好黑夜劈头撞见,张伯义叫道:“好桃园的兄弟,我来寻你说话。”伍其良吃了一惊,只得相见了。张伯义道;“你且莫说近日的事,我且与你去寻钱兄弟去。”钱知利自从那日走脱,再也不敢出门,这两个连夜去敲门,钱知利心虚,不敢出来开门,伍其良免不得叫一声道:“兄弟,是我。”钱知利只得出来开了门。张伯义两只手扯住他两个,大叫地方:“有贼在这里哩。”那二人那里掩得他口住。众邻里听见,一齐大张灯火,持枪、拿刀赶入来。却见张伯义一手拖着一个,就对众人说了一遍。如今丁家状上,连我也有名字,我怎气得他过。众人齐上,将他两个缚了,搜出伍其良身上,果有若干银子。张伯义连连的叫莫动时,众人道是贼赃,四不拗六,谁听张伯义的言语,一齐将来分散去了。
次日,小闲正来问张伯义的下落,却好见那两人都被缚在那里,忙忙去报与丁得贵,一齐扛了到府,不打就招。府主大怒道:“如此强盗,欺心还要说甚结义!”都是一造板子,活活打死了。张伯义始初设谋,虽不曾撰得银子,到后来因利害到身上时,就不替那好兄弟遮护一遮护,与卖友者何异?府主也将他打了四十大板。丁得贵出了衙门,又大笑一声道:“他两个虽然拐了我财物,只落得活活打死。”丁得贵又被小玉盗了一二百两,连前两次整整没了千金,又去卖了房屋,央人情,说分上,打点衙门,使费了若干银子,到底人财两失。
如今世上那有这等好桃园兄弟,又会弄人,又会弄己的么?可笑这像麒麟始终为着这小玉,这才是真丧千金,到底不得贴身小玉。还可笑那假桃园,一涉着银子,便显得假。称三义,如今只剩得赤手一双。诗曰:
未交财利未知人,一与财交便见心;
世上负恩忘义者,不因财利为何因。
又诗曰:
千金三笑未为奇,结义堪羞反面时;
古道虽然如弃土,劝君留意此回诗。
总批:管鲍分金,在当日即以为美谈,今人能留古道者,有其人乎?无其人乎?莫谓笑丁德贵口园也。
又批:世上假道学不少,充类之尽,便是真小人。偶读假桃园,不觉失笑。若论那像麒麟,目不识丁,钱如山积,便受此戏侮,也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