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帝御帐上坐闷,为遣段志贤去探士贵不回。恭曰:“臣当领兵前去体察。”帝许。敬德领五千军将,宝林父子二人出寨,奔正东。忽闻坡上动乐,至近,认的是张士贵。军人报士贵:“有鄂国公来也。”接着,恭曰:“段志贤安在。”士贵曰:“不曾见。”敬德方疑虑间,一人报曰:“有一将军从白灌城来也。言辽将见困段志贤,特来取救。那将军身带重伤,取救者自言是薛仁贵。”遮当不住,被敬德早叫到面前,却是薛怀玉。见敬德,言其段志贤在白灌城下,被辽兵所困。谓士贵曰:“公只此按兵休动,我当持兵救志贤去。”恭随怀玉望白灌城来。
却说仁贵单马杀入辽阵内,见段志贤身带重伤,不能得出。仁贵高叫:“总管随仁贵来。”拨马回撞辽阵,移时保志贤并余兵得出。志贤曰:“勇哉仁贵。纵我兄怀宝在,也无此英雄。”志贤曰:“我重伤也,不克荐尔,某既出阵,背后辽兵复袭。”仁贵曰:“总管领兵先往,某当独战辽兵。”志贤唤不住,仁贵复杀辽兵,渐远路遥。敬德急问:“缘何得免。”志贤曰:“赖绛州义军薛仁贵单骑保免,今为再赶辽兵未回。”敬德大惊:“那个薛仁贵。”志贤曰:“昔日建功非张士贵,皆薛仁贵。某今遭逢痛伤,惟恐我不死,某于帝前明奏此事。倘未及也,遂说赖功者张士贵,建功者薛仁贵也,赖众总管荐之。”敬德听罢,一双眼指拐的早争圆,满面雪霜,髯生忿气,一根根皆乍噀了。手绰起刚鞭来:“我走到寨里,问老贼张士贵,已前建功看是谁的。若还错道了半句儿,比及见帝,我与先打五十鞭。”纵马引段志贤便回来。敬德既理会的,须没干休,看张士贵怎的支吾。敬德复回,忽闻岭崖一壁喊声发,辽兵截住归路。宝林欲战,从背后一员将腾至,飞临辽阵高叫,见一骑马杀将入去。段志贤觑了,叫:“总管。建功者此人。”敬德令人急去叫,仁贵早杀入去。敬德又令宝林在前,他、段志贤在后,冲突辽阵。仁贵回时,唐兵不能得出,欲回助之,奈力已困,恐有失也,当入寨取救。
仁贵既至士贵寨外,下马,令人报总管,言仁贵至。刘君昴道:“总管。闻早将仁贵斩了者,怕敬德那老子知的,咱两个休了也。”召仁贵至帐下,呼刀斧手把下者。仁贵曰:“某有何罪。”曰:“你收兵不到,违令当斩。”仁贵道:“去救段志贤来。”张士贵道:“我不理会得。”推转,仁贵曰:“功劳如何。”士贵曰:“奏过天子,交墓顶上封官。”令左右推出,君昴亲为监斩。付能到得寨门外纳坐,仁贵不问时辰便斩。
方欲下手,正东一队军来,当头捧着敬德。刘君昴望见,諕了三魂,急令将仁贵收在一壁。君昴接敬德至,敬德马上舒首,扯住刘君昴右手腕,颩起鞭来。“恰才斩者莫不是薛仁贵么。”“是犯将令人。”敬德入寨,张士贵急接。敬德向前扯住张士贵衣领:“我不敢断你,咱每见帝去来。”拽衣入御寨来见帝。敬德说:“前功皆薛仁贵之功,是此贼匿之。”帝曰:“卿何知。”敬德曰:“此贼与刘君昴烧天谷山困仁贵,被段志贤说与臣,他愿为证。”帝曰:“宣段志贤。”有人奏曰:“比及到寨,身亡。”帝嗟叹不已。
帝问仁贵之功,有张士贵曰:“寨中并无薛仁贵之功,如陛下不信,检功劳簿看之。”帝令退:“朕当察之。”懋公令人请敬德至帐,乃曰:“我疑士贵矣。总管今夜入士贵寨,私问军兵,必知端的。”敬德曰:“然。”天晚入寨,敬德二三人到士贵寨门外,令从者控马,提鞭自入,谓兵士曰:“勿得高声。”问曰:“仁贵本寨安在。”左右兵士引总管至仁贵帐外,侧耳倾听仁贵帐中弹剑作歌。歌曰:
未逢时运且蹉跎。
茅舍两三间,数株凋残柳。
红叶落林间,闷对杯中酒。
书剑两无功,使我慵开口。
既不横剑跃马往阵中,笑斩辽东元帅首。
又不得长驱大众疾如雷,扫荡烟尘清宇宙。
英雄智力不能施,空将忿气冲牛斗。
歌罢,猛叫一声:“张总管误了我也。”仁贵嗟呀,敬德也言语,撩衣而至灯火下,叫:“将军。我乃开国仪同三司鄂国公尉迟恭,奉旨特来宣你。”仁贵既见敬德,施礼。敬德引仁贵御寨来,见懋公参礼毕,遂大喜。召仁贵至,问:“尔实具言前功。”仁贵曰:“若非总管和元帅,此冤仇难诉。”懋公听说罢,猛叫一声:“老贼焉敢。左右。与吾召张士贵至于帐下。”尉迟恭:“休教人去,我亲去做勾事人,却至寨,将那老贼一步一鞭直打到元帅前者。”诗曰:
保举全凭李世绩,报仇除是尉迟恭。
敬德欲去,懋公指住:“总管且慢行。张士贵为三路总管,更为都统,军职非小。然仁贵虽有功,未见虚实。若是端的赖功,然后奏帝降罪未迟。”天晓,元帅升帐。人报张士贵,懋公请至帐下,置坐,欲言,未见元帅本情,不敢告情言。士贵偷目见元帅面色有似怒意,不晓其由。有人报曰:“摩天岭上有队辽兵来,形势威雄。当头捧一员将,自言莫离支,岭上排兵求战。此阵若胜,高丽决定。谁敢出敌。”言未绝口,一将应声而出,立于帐下,叉手遂言:“告元师。仁贵愿往。”张士贵看了半饷,埋冤这汉,却这里来。敬德回头,遂问张士贵:“你识这人么。”懋公着言曰:“敬德错了也。张士贵三路都统军,怎认军中小卒也。”元帅谓仁贵曰:“今次为敌,吾自有上将,你退。”仁贵更不敢言。张士贵目视刘君昴教出,君昴会意,立于帐下。“某当领兵五千,生擒莫离支。”元帅许君昴领兵,领兵出寨去,辽兵对阵,有一辽将出马,不打话交战数合,辽兵走,君昴赶上摩天岭去。人报曰:“刘君昴赶辽兵上摩天岭去了也。”敬德道:“今番显出建功元帅。”再问:“谁敢领兵探刘君昴取摩天岭。”一将出,乃应圣将军光禄大夫马三宝,领兵五千出寨,上摩天岭去。人报曰:“马三宝不知消息也。”懋公正忧。
今有中路元帅程咬金、苏定方取登州青丘道过海来见元帅,大军亦到。英国公见罢,邀至帐下。仁贵认得,此乃当日催义军宣使,看认得我么。故立于人丛后。程咬金帐下蓦然看了,迎头望见,失声猛叫:“虎将在此。”回头问张士贵:“此人随你建了几件功也。”惊煞敬德。道:“程咬金识这人,从一万里近远来做证,见士贵道甚。”英公遂问:“此人那里识来。”程咬金遂言:“当时奉帝命催天下义军,因到绛州见此人来,告某为犯着张总管讳字,将此人不用。某见仁贵武艺高强,曾拽三张弓,捉了混天大王董达。某到洛阳,对帝欲荐,争奈不见此人。后教某为中路元帅,常记此人在心。今随总管曾建甚功。”士贵曰:“不曾。”敬德曰:“只枉死段志贤若在,怎奈何尔有。”仁贵见二人致问,更不敢添言。程咬金曰:“你休叫怕,有辽兵搦战,教仁贵为敌,便见虚实。”英公曰:“此言道得是。今马三宝取摩天岭消息不闻,若仁贵保二将得还,夺得摩天岭,向前功劳簿上把张总管功改做了仁贵功,去帝面前具细取奏。”欢喜煞仁贵。今日好竭力,叉手立于帐下:“薛仁贵愿往。”敬德、程咬金言:“张总管。今番便见端的。”英公问仁贵:“用兵多少。”“用兵五百。”英公欲差五百兵。仁贵曰:“若抑勒着教往,难建功,可要自愿而去者。”元帅教自问。仁贵问数声,并无去者。敬德道:“好。无好汉。”英公曰:“非也。为此仁贵身无寸职,难服众人。”仁贵曰:“只要旧日张士贵手下义军五百,只此原军知我心腹。”众义军高叫:“告元帅。愿随薛仁贵去,胜者当助其功,败者就阵砍杀。”薛仁贵道:“快活煞我也。”道罢,领兵出寨。
仁贵一骑当前,争半里地远近,用戟招众人:“慢功也。”众兵曰:“将军马快,赶不上将军。”近摩天岭有一谷军,约及一万人,旗号遮天,鎗刀晃日。薛仁贵背后五百军,叫:“将军且住。”惊煞仁贵。回头急问:“却是谁适来教将军。今日逢这一路兵来,上至皇帝,下至众兵,没一个还国的。”“将军休问为将是谁。看这一谷旗。”仁贵看了,乃辽三高也。仁贵不晓,遂问众兵。说:“昔日炀帝征辽,先锋麦铁杖,为此三将所杀,善千里为盗,后为御伞子,炀帝验之,果夜行千里,遂赐金一提。兼有万夫之勇,后征辽为先锋健将,遇此三人所杀,炀帝败兵有言。”诗曰:
仍可骑驴倒上刀,莫教逢着辽三高。
却说高延广弟兄三人出阵,叫曰:“来犯摩天岭者,唐将何人。”仁贵曰:“你众兵不愿随吾,盖未知心腹。今日我自战辽三高,若胜者当助我功,如败杀我。”言讫,下马结束了,绰戟上马。这将军素袍莹铠,赤马红缨,便直飞到三将根底。喜杀五百兵。睁眼的看,三将不能立马,领兵上摩天岭去了。
仁贵袭后上安地岭,更争两接儿高。辽三高兵到半腰里,从上飞石头块来。仁贵道:“只是这般摆布。”今兵两向放过石头去,在上又用石头打,再闪过,争奈岭上矢石如雨。仁贵恐损军兵,下岭来,离鞍下马,令军暂歇。三高不肯下来,仁贵不肯回去。望西一队军来,至近,认的是程咬金总管,仁贵急接。咬金问仁贵曰:“矢石如雨,若取不得此岭,保不得二将,元帅疑功是诈。”仁贵曰:“托总管虎威,某当效死。”言讫,绰戟在手,飞上摩天岭。叫:“众军休来。某自战。”一骑马上摩天岭去。喜煞程咬金:“勇哉仁贵。前后绝伦。”复上岭,石头复打,躲过又上。到岭头一壁,石头打不着处下马。拈弓箭在手,望上军兵,约二百步远,仁贵发连珠箭,不空射,岭上军兵无敢拒敌。仁贵见辽兵稍退,飞身上马。绰戟在手,吼一声如虎:“我乃绛州义军薛仁贵。当我者死,避我者生。”一骑马上岭去,赶辽兵逼下岭走,势如摧山。程总管叫军兵不上,候等信。背后五百兵见得胜而上,辽兵皆退。
仁贵大喜,既得此岭不远,勒马岭上顾望。忽见左右二条道,言涧里是一半,小孤山分道,向南熟,向北?。仁贵犹预间,忽思之,不见了唐二将消息,欲往南路,诚恐北有,欲往北行,诚恐南有,徘徊不已。
忽听一棒锣声,聒谷而响,向孤山掩映处,腾出一队军来,三般两样甲,到阵阻路。仁贵见了,想二将必遭杀也。来将是谁。乃贼兵五百,旗开,一将出马,见身如虎躯磊落,怪貌邹搜,便似冲开雾阵渗沙神,踏落云轩大力鬼。这将头顶獬豸盔,身披连环甲,骑卷毛马,手横宾铁刀。高叫:“来将莫非唐将薛仁贵么。”仁贵勒马:“我乃唐将薛仁贵,非是搜山,奉元帅将令,差某来取摩天岭。被某退了辽三高,领兵至此。将军何为阻某。莫不见唐二将么。”贼将曰:“我知下落。”仁贵道:“将军当言何在。”贼将曰:“尔退三高,敢与吾交战。若胜,我言二将所在。”仁贵道:“原无冤仇,为何交战。”贼将曰:“不与吾战,终须不道。”仁贵百般告,贼将不说。仁贵大怒:“吾当杀尔。”纵马来取,交战百合,未分胜败,各归阵歇。仁贵大惊,辽将无当某三合者,此贼百合,未能取胜。又战十合,贼将力怯。高叫:“仁贵虎将也。速下马。将军。我说二将下落。”仁贵下马,叉手问也:“辽将无当我三合的,敢问将军姓氏。”那汉道:“本中原人,入辽国为盗,某乃吴黑达。”遂言:“二道路明修,北路入海套无路出,南道滑熟,奔南下去,恐有辽兵所困,将军速往。”仁贵曰:“将军相逐同往,稍建功,赏汝富贵,岂不胜盗也。”吴黑达曰:“将军在白衣,何提携他人。若一日富贵,寻将军未晚。将军速往,救二将有失。”吴黑达领兵去了。
仁贵纵马向前,背后军叫:“将军且慢者。怕有失。”仁贵道:“救人如救火。”前逢辽兵,仁贵横戟入阵,左右冲突。后五百兵掩杀,辽兵散走。仁贵见马三宝、刘君昴兵损大半。仁贵下马参见毕:“某奉元帅令,教仁贵来保二将军。”马三宝下马致谢:“若非仁贵,其危怎免。”仁贵见君昴施礼,马上安坐若太山。三宝怒责曰:“古人言蒙一饭之恩,尚杀身以报,兼将军救我一命,其恩非小,何敢无礼。”君昴曰:“乃某手下小卒,焉能答礼。”三宝大怒:“我闻张士贵赖功者,皆匹夫所教。杀了这匹夫,去见元帅,只言阵前杀了,不能降其罪。”扯剑在手,欲杀君昴。三宝自思,杀这匹夫无疑,恐伤仁贵之功。还剑入鞘,不言而上马。随后仁贵领兵保二将下摩天岭来。
程咬金掩然驻马而待,马三宝与程咬金相见憷问,复言仁贵之功。程咬金大喜,待回见元帅,同见帝以荐仁贵。方欲回兵,从岭上腾一队兵来,搠辽三高旗号。程咬金排成阵,高延寿、延广、延清三人出马。程咬金谓仁贵曰:“将军欲成全功,当退辽三高。”薛仁贵应声而出,不待交战,三将一时坠骑。惊杀程咬金。諕杀马三宝。一发齐看,怎生建功来。连飞二矢,射番辽将延寿、延广,一戟戳杀延清,辽兵不击而自走。
咬金、三宝、仁贵归寨见元帅。程咬金曰:“某自催义军,见薛仁贵捉了混天大王董达,今又见杀辽将三高,皆仁贵之功也。”马三宝曰:“今见仁贵取摩天岭,退辽兵,皆仁贵之功也。”张公谨曰:“昔见取安地岭、安地城,皆仁贵之功。”敬德曰:“昔见发云梯取榆林城,救凤凰山保驾,今救段志贤取白灌城,皆仁贵之功也。”元帅众将欲见帝,忽有人报皇叔任城王到来。元帅众官荒接入帐来,见仁贵立于帐下。李道宗就众将里用手拽仁贵之衣:“昔日救吾一命,恩人在此。”尉迟恭回看张士贵,倒了赖薛仁贵功不得也。有功者必封,有罪者天子道甚来。怎结末。张士贵众官皆欲往,英公曰:“不须恁众官致怒,我当见帝荐之。”众官随英公来见帝。
帝见诸将立,兼有程咬金、张公谨出,施君臣礼毕。帝大喜,三路兵已到,帝便领兵过摩天岭下寨。帝与英公论,便无人荐仁贵者。
帝令探其前路取甚处去也。探人复回奏曰:“御寨约行三十里,前望一山,色如白玉,照日光辉,未知何名。一路绿水如蓝,前无桥梁,舡楫不能得渡。”此复回奏帝得知。旁观山水多矣,水绿皆有,未尝见此山莹白。帝甚疑之,当看其实。帝引敬德兼千骑轻兵而往,英公谏曰:“不可去。恐逢辽兵。”帝不听,遂令英公守御寨。帝恐无舡只备载粮草,储车辆数千而行,摘了脚子便是憹。帝行半舍之地,果见前有白玉山,欲进,被绿水拦其路,水浅深未测,帝令拆车做舡而过。帝方至中流,忽然风波涌起,于绿水中见一人金盔银甲,玉带红缨,拦住帝驾,呼三声万岁:“小臣特来唐突。”惊煞太宗。扬声遂问:“卿姓氏何人。”那将军正欲通名,帝傍走过敬德来,提鞭便ò:“孽畜敢惊御驾。”其神人水中复灭。帝曰:“欲言名姓,卿何此云。”敬德曰:“妖鬼。恐为国邪事也,有伤圣驾,臣当保之。”
至东岸,见一副骨殖,石碑有字,乃隋将麦铁杖也。帝不晓,敬德说:“铁杖到此,被辽三高所杀,必是人怜,故用石碑葬之于水中。今唐突陛下,欲言别葬。”帝曰:“今至文喜近也。”时剩看白玉山,乃人骨殖娚而成山。帝谓敬德曰:“北人火葬,中原人土葬。”帝马上沉吟,忽于人骨山下见一白衣老翁策杖而来,鹤发霜髯,身着素衣。帝令宣老人至于山前,问此人骨如山为何。老人见问,垂泪而奏:“启陛下。此白骨,乃炀帝征辽时,到此折军二十万,后积骨成山。老人启陛下。今何至此。”太宗见了,其言不利,欲令左右擒之。忽化风一阵,旋转不散。太宗看了,大叫一声,堕于马下。荒煞鄂国公。提单鞭指着旋风处走将来,其风已散,却来保驾。左右扶起帝来。恭奏曰:“陛下见甚来。”帝曰:“为听老人说话,兼见怪风忽起,心惊堕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