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星照、意彷徨,书箱琴剑走他乡。
鹊桥翻成雀角怨,暮树江云天一方。
逢众侠、意气杨,天涯知己共流觞。
白雪阳春同唱和,问柳寻花兴致狂。
右调《捣练子》
却说雨林自见宵娘书后,又见程氏甚是贤淑,亦颇相得,病渐渐好了。一日正要往石佛寺中,探谒田先生,方出门来,忽见小和尚月荷,气喘喘的走来,急语钱生曰:“你的祸到了,还往那里走?”雨林惊问曰:“我是个读书人,有何祸事?”月荷曰:“你还不知道么,几日前万家小姐死了。”雨林大惊,半晌失语。徐曰:“果然是么?你故吓我!”月荷曰:“首七纸已烧过了,这还是假的?”雨林忽倒在地,痛哭不止。月荷曰:“还有大事与你说,你且止了哀罢。我前日万家请去,追荐小姐,道场已毕,万典之言说:‘我家女儿,被钱雨林勾引,良家闺女,以致杀命。他前男扮女妆,暗入人家,我全不知,后被你送书来,方才晓得。我今定要告他偿命,你与木易婆就是干证。’说得其实利害。我想此事,一入衙门,如今的官,那有如当年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替你遮盖的。况你是个怯弱书生,把你到堂上,如那做歪诗的人,推推敲敲,一声拖倒,将你那嫩屁股上敲敲打打,你怎过得!又你父手中无钱,虽然姓钱,其实没钱。俗言说:天下衙门往南开,有理无钱休进来。你既无钱,他上下通通,皂隶将刑弄的重了,书吏将稿做的狠了,可不将你弄坏了么。又恐牵连我的屁股,也要弄的疼痛哩!如今闻木易婆已避了,你也可远逃,被告不见,干证自然免提了。我将来告你,你不可缓。”雨林听言,冷汗从沟子流出。曰:“此事谁于他说来?”月荷曰:“你还不知,这是白相公前将一书,说是你的,使我进去。”雨林曰:“白雁鸿与我订盟,如何害我?”月荷曰:“他也有求婚之意,故下此毒手。”雨林曰:“好个拈香兄弟,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也。”月荷曰:“你且不必者也之乎,先寻生路,我今去也。”雨林别了到家,急于父母言知此事。父母曰:“前王非仙原说今年不利,宜出外避之。如今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今日七月初一,明日成日,宜出行,可就前去。但无斧资,奈何,奈何!我今往亲戚朋友,借贷些去。”雨林曰:“世态炎凉,人情冷热,相谈尽道轻财利,谁把千金肯赠人。不必往求守钱奴。我有两个交友,柳长卿、梅含香,颇有义气,父亲可去请来。”其父去了。雨林到房中,于妻程氏言及此事,程氏曰:“事已至此,惟有逃避,可以免祸。”雨林曰:“父母亦是此说,但无路费若何?”程氏曰:“此事因我所致,今可将我首饰衣服典当,以充路费可也。”雨林犹未回言,妻已令侍女叫卖婆来,拿去典当。须臾得银十两,方欲与生,忽父母亲请柳、梅二生到庭。雨林出见,言:“我今遭此奇祸,欲走他乡,奈无斧资,乞二兄义气,助我数金,异日当效衔结。”柳生曰:“兄罹此奇冤,我等不能代伸,一旦远别,从此鸡鸣风雨之思,秋水伊人之怀,曷能自已。”梅生曰:“兄有急难,弟辈惟有况也咏叹而已。但今事急,我等且告回,与兄措置路费。也再不必来家,明日就在江边等侯送兄了。”柳生曰:“言之极是。”茶罢去了。雨林转见父母,恋恋涕哭曰:“父母在堂,吾弟又小,何忍舍膝下而远游。”父母曰:“男子生而志在四方,何必恋恋作儿女之态。况我年尚不大老,还可自办衣食,你放心去。王非仙言你有功名在异路,又你前梦观音大士言龙头蛇尾,当有前程。或者此行,得一官半职,可也未料。只要你路上小心,不比在家,勿亲匪人,凡事谨慎可也。”说罢泪下。雨林咽哽入房,妻取银,缝在雨林里衣内。曰:“妾首饰衣服止凑十金,与君前去。但此去,云情雨意,虽不念两月之夫妻,霜鬓雪发,当常记六旬之父母。早去早归,一路风餐露宿,戴月披星,须要事事谨慎。不可亲近匪人,更不可窥探人家女子,若在外惹出事来,更不比在家了。”言毕,泣下数行。雨林亦下泪曰:“贤妻之言,当铭肺腑。但我父母在堂,要你早晚孝顺,那《琵琶记》上有云:‘宁可将我来埋怨,莫把爹娘冷眼看。’”遂深深作下揖去。程氏忙回礼曰:“奉侍翁姑,乃妇道之常,何劳再三吩咐。”说话之间,不觉已鸡鸣了。父母急唤雨林曰:“可早出到江边去,若待天明,恐万家知道不便。”雨林别妻掩泪而出,见父母悲切不已。父母亦含泪勉强曰:“不必泣哭,放心前去,古人曰:‘丈夫非无泪,不洒别离间。’我儿快走,鸡已叫五次了。”雨林拜辞母亲,母亲进出大门,徘徊哭泣,倚门而望。
雨林同父走到江边,天已明了。见柳、梅二生走来谓雨林曰:“我二人到家收拾,每人只办得银十两,以为吾兄途中之用。且吾兄如此美才,必遇豪侠,古人云:‘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雨林曰:“蒙君盛情,何以克当。七襄之报,当在何日乎?弟有老父母在堂,望二兄看顾一二。”遂拜下揖,二人急扶住曰:“古人托妻寄子,况兄之父母,即弟等父母一般,自然点检,不劳吩咐。”雨林曰:“我这一去,不知流落天涯,成个甚人!与二兄得再会否耶?”柳长卿曰:“昔司马万里归来,便成个文士。范蠡五湖出游,便成个富翁。兄今日一游,安知异日不高车驷马衣锦荣归乎!放心前去可矣。”三人洒泪将别,雨林又曰:“我走的忙,未辞田先生。祈二兄转致弟意。”遂登舟。其父悲痛。二人挽之而去。
却说钱雨林是日登舟,相伴祗是琴剑书箱,孤身只影,并无一人作伴。一日一夜,到了金陵泊舟。舟中独坐,如《西厢》所云:“离恨重叠,破题儿第一夜。”灯下独坐,船家各去后舱睡了。对月徘徊,好生难过。乃赋客身孤影诗一首曰:
恓惶独自谁为邻,举目惟伊与我亲。
月下衔杯影对照,灯前搦管意同匀。
幻中看幻俱知幻,身外寻身不是身。
孤影随形成两个,可怜影伴可怜人。
吟毕,就寝。忽见观音大士在前,雨林再拜。大士言曰:“宵娘真魂,我已交付风流院中,后会有缘。但汝此去有难,或至急时,即念救苦观世音,我便默佑。但不可如太史公随牛马走耳。”雨林方欲再问,忽船家叫曰:“好顺风,可放夜船了。”猛然惊醒,自记于心。遂放舟至扬州。雨林谓船家曰:“扬州古称佳丽地,可暂停舟,待我上岸,一看琼花何如?”舟人乃挽舟,雨林上岸,竟在琼花观中。见琼花已枯,无甚可观。忽一人文不文、武不武,村不村、俗不俗,见雨林秀丽,乃向前作揖曰:“小生姓牛名何之,乃一富商也,相公何处人氏,因甚到此?”雨林曰:“小生乃姑苏钱雨林,欲遨游江湖,故到扬州,一看琼花。不意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遇春。”牛何之曰:“原来是苏州相公。”急邀到馆中,酌上海曰:“小生亦欲遨游江湖,乞相公同船,方不寂寞。”雨林一时不记菩萨之言,遂允了。同到船中,又同吃酒,兴酣之后,牛何之出言嘲耍,捏手掐脚。雨林正色言曰:“我乃天地间一丈夫,岂是龙阳小子,牛兄何不尊重?若再如此,当以无情剑砍之。”牛何之知事不谐,待雨林醉卧,乃窃雨林行囊而去。至次日醒时已乌有了。雨林急问船家,船家曰:“料就是相公昨夜吃酒的那牛儿拐去,何又问我?”雨林遂不做声,只长叹了一声:“罢了!只是路上无费,如何是好?”
次日开船,吃船家的饭。走了三四日,已到江州。都是船家管饭,是日要过钞关换船,泊舟城畔。船家曰:“相公如今要换船,可将船钱见赐几文,且连日饭钱,也要算个明白。”雨林曰:“我路费被牛儿拐去,将何还你?”船家曰“官家不使闲人,况那有白白的吃饭?今日无钱,必定和你算账。”雨林不得已,遂画几幅画,题几首诗,进城去卖。只见买画看的还有。但曰:“如何不妆上好颜色?”雨林叹曰:“早知不中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自后也算还卖了几幅,得银一两二钱,清还船家。至于所题之诗,人人笑曰:“这一个穷途酸汉,他也题诗!岂不知官大好吟诗。我这里张翰林、楚进士的诗也用不了,谁来要你这几首穷诗做甚么事?”雨林听言,乃长叹作诗一首曰:
漫道名高好吟诗,单寒何事费神思。
推敲须出有钱口,平仄空调无运时。
偶写弄獐不是误,故吟糕字反成奇。
文章亦自随凉热,老杜千秋真我师。
雨林吟毕,正自叹息不已,忽见一人,不履不衫,非儒非仙,走到面前。问雨林曰:“小兄何故长叹?请到敝寓共话。”雨林见此人气概不凡,遂收拾字画跟来。不几步到了寓所。坐定,乃问曰:“老先生贵处贵姓?”那人曰:“学生姓王,也不必说名,别号非仙。天文地理,星相奇门,略晓一二,歪诗也做几首。最爱结交江湖豪侠,只是素性直率,不好巧佞奉承,所以人多冷眼,并无知己。适见小兄丰采不俗,秋水为神玉为骨,异日必有奇遇。何故在此长叹?”雨林曰:“小生姓钱名之继别号雨林,姑苏人也。因有雀角鼠牙之诬,故逃避至此耳。老先生既精虚中之术,将小生贱造看一看。”乃念八字。非仙曰:“贵造我在阊门时已看过了,你可知道么?”雨林曰:“原来先次看命的,就是老先生,如今都应了。请问先生何故又到此?”非仙曰:“我朝游北海,暮过苍梧,有何定踪?前自贵处,游到洪都,访一故人不遇,今又在此卖卜耳。请问小兄今欲往何处去?又如何在此卖诗画?”雨林曰:“欲往西北方,亦未有定向,因路费被人拐去,不得已卖字画,以作斧资耳。”非仙曰:“如今肉眼多、慧眼少,识诗画者,能有几人?我昨观天象,见德星聚荆楚分野,必有许多这豪侠在那方。我今亦欲往荆州,与兄同船,路费自有。”说罢,遂收拾书箱四宝,同雨林到船(原文缺失)酌谈诗。雨林问曰:“题诗以何为佳?”非仙曰:“三百篇之后,莫盛于唐,虽有初盛中晚之别,然大要以清真切当为上。如李青莲之豪迈,少陵之真切,自足千古。当时以诗取士,二人竟不入选,可千古而不可一时。迄今言诗,只推李、杜,那些应制的,反出其下。又贾浪仙以僧而能诗,高适五十学诗,皆名重千古,何尝在科目乎?但诗亦有遇不遇耳。如古人有得意于猫儿狗子者,有失意于南华第二篇者,如孟浩然以‘不才明主弃’的一句,致拂上意,终身不用。苏子瞻以‘地下惟有蛰龙知’的一句,几遭奇祸。若非遇明主,亦与‘上方珍馔来珠域’之句,同付法场了。吾兄适间‘文章亦自随凉热’之句,足尽此意了。”
雨林曰:“承领大教,顿开茅塞矣。但诗之好歹,以何为上?”非仙曰:“只要说题真,寄兴远,不失温厚和平之旨,斯佳矣。你看唐人的诗,何尝有一句打人牙齿。李长吉之诗,称为鬼才,只是太艰深耳。近日诗人,以纤巧为新,以幽僻为奇,百端扭捏,反失大雅风味矣。“雨林曰:”当哉斯言,可与言诗矣。”二人饮至夜分,乃寝。次日放舟至黄州地面,赤壁下泊舟。至夜见月白风清,二人又弹琴吹箫,共酌船头。凭吊当年,举酒酬诗曰:“明月在水,孤鹤在天,东驶未往,常在此间。”酬毕共饮。雨林问曰:“赤壁两赋孰佳?”非仙曰:“赤壁鏖兵,公瑾雄才奇谋,诚足为一世之雄。而东坡不言,只言曹公兵容之盛,正是借曹公说法,惊醒世人。言如此权势,如此气焰,而今安在哉?令千古奸雄,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此是文章妙处。至‘自其变者观之’、‘不变者观之’二段,意自高妙,然词调未免落宋人理障矣。所以不如《后赤壁赋》空灵。至羽士化鹤一段,尤入非非想天矣。”二人谈饮。酒酣,乃取文房四宝,欲作诗吊古。雨林日:“不必分题,我二人可共联一诗,何如?”非仙曰:“兄请先唱。”雨林曰:“还让老先生。”非仙曰:“兄雄姿英发,自当先步,老夫随后尘可矣。”雨林曰:“僭了,乃是簸之扬之,糠秕在前耳。”非仙曰:“不敢,正是淘之汰之,瓦石在后耳。”二人大笑,雨林乃首吟曰:
长江万里放孤舟,(雨林)赤壁尤存古迹留。(非仙)
作赋雄才偏忆轼,(雨林)崖兵奇策独怀周。(非仙)
文章功业成何济,(雨林)明月清风尚未休。(非仙)
击楫中流凭吊古,(雨林)烟波一望一添愁。(非仙)
吟毕,二人谈笑共酌,不觉东方之既白。次日顺风放舟,不几日至汉口泊下。二入又酌酒曰:“此去荆州不远,吾二人可将一路风景,联成一赋,以志岁月何如?”乃共作赋,一人一联。非仙首曰:
一孤湖水,万里长江。住集文昌,夜半钟声惊细梦;停舟焦石,清晨玉韵起苍心。鞋山涨中流砥柱,湖口塞一郡咽喉。金陵郁千秋之佳气,江州收九水之狂澜。吴郡自此隔界,楚邦由是分流。兰溪为驿递之公所,黄州属苏子之旧游。三江夏口,流不尽英雄血泪;团风市镇,见几多山水奇观,漠漠汀洲,半座渔船拖白鹭;悠悠绿水,有个嘉鱼跳碧波。日击石头,尚有祭风台迹;耳聆江面,如闻赤壁歌声。白萝山边,有个道人敲玉板;神灵矶上,见一渔人弄钓竿。荆襄据上流,诚哉用武之地;武昌多佳丽,允矣文献之邦。
赋毕,共酌。舟人乘风放舟,不几日到了荆州。二人同寓福昌寺中,王非仙仍卖卜,以供二人之费。时已近中秋,二人寺中陈设瓜果,饮酒赏月,又同联诗曰:
今年看月在荆州,(非仙)几处笙歌几处忧。(雨林)
天上晴光分外满,(非仙)人间离恨愈添愁。(雨林)
客窗对影惊乡梦,(非仙)旅邸停杯念旧游。(雨林)
况复廋楼无兴致,(非仙)最怜此地过中秋。(雨林)
吟毕,共酌。自此在荆州。日月如梭,三秋过了,又到严冬时候。二人在寓,并无一人青目,冷落殊甚。雨林乃作一对云:
富贵多知己,贫贱少故人。
非仙曰:“我亦有一对,写出你看。”
无钱虽是知己少,有酒却喜故人多。
题毕,雨林嗟叹不已。非仙曰:“我前与你算命,我今又与你相一面。你神气爽朗,骨格清奇,眉如远山,眼如秋波,自是聪明之子。最喜准端正,有若悬胆,为人心怀中正,中年必大发。两耳明珠出海,功名可望。但口似妇人,笑眼带花,多有桑间濮上之约,幸得是个男子,可也罢了。如今滞气未退,至明年黄气发于天苍,便有许多好处,只恐应接不暇也。你再伸左手来,我看一看。”雨林伸之,非仙捻一捻,曰:“好手,好手!锦囊之中,富贵可期。但手背青筋多露,恐一世劳碌,不得安闲耳。”
二人自此在荆州,捱过三冬,已至岁暮除夕之夜,乃沽酒同饮,曰:“今夜不可无诗。”非仙乃吟曰:
兔去龙来岁又更,寒灰拨尽待天明。
老同旧历当前弃,愁遂春风到处生。
鹤唳风声魂欲断,春消酒冷梦难成。
明朝又是新年也,怕听晨鸡报晓鸣。
吟毕、雨林看了。亦自吟一首曰:
钟送黄昏雁过斜,那堪又见换年华。
军前守岁频添岁,梦里寻家不是家。
旅邸谁人共柏桑,客窗独自看梅花。
最怜乌兔催人老,愁向江头听暮笳。
吟毕,就寝。次日起拜新年,几日闲游无事。一日雨林曰:“闻此间有仲宣楼,我二人何不一游?”遂携手登仲宣楼,徘徊观望,不胜伤今吊古之怀,雨林乃援笔作歌一首,大书墙上,歌曰:
忆昔登楼有仲宜,今日重登仲宣楼。
异代豪气适相符,千古伤心意亦投。
仲宣当年曾作赋,愧我无才祗自羞。
惟有拭目远眺望,聊舒楚囚一段忧。
西望龙山烟漠漠,东望汉水浪悠悠。
浪悠悠,天限南北两地愁。
安得神禹再出世,凿引长江别去流。
题毕,后书姑苏钱雨林题,忽一日荆州豪士,绅衿,柬游斯楼。见了此歌,遂相访雨林,彼此拜望,终日往来。其中也有爱雨林的姿色者,也有爱雨林的才名者,也有爱雨林的吹弹雅操者,也有爱雨林的山水墨画者,也有怜雨林年少,天涯举目无亲,故意亲目者。遂有求诗的、求画的、求弹琴的,求吹萧的,或有赠金者,或有解衣者,或有推食者。雨林也是时运将转,比前大不相同。一日邸中忽忆家乡,乃题诗于窗上曰:
春光触目动愁肠,行役何时返故乡?
常忆椿萱偏切念,每思棠棣亦难忘。
鱼书欲写凭谁寄,蝶梦频仍似觉狂。
记得离期多感慨,整装拟在百花香。
雨林吟毕,感怀不已,又题绝句三首曰:
春来万物自添新,犹幸天涯有主人。
忽到漆园蝴蝶梦,梦回伏枕惟思亲。
其二:
细雨幽窗冷气侵,相思几度泪沾襟。
含情欲寄孤山梦,翻覆频听玉漏深。
其三:
和衣寐坐却伤春,睡醒从头记梦真。
一望残灯犹结蕊,又看明月照孤身。
雨林吟毕,正自独坐思乡,忽见荆旅几友,共入寓所。见雨林吟诗伤感,乃曰:“如今日暖风和,春光明媚,正可郊外踏青。兄何闷闷独坐乎?”遂共邀雨林郊外寻春。却说那几人是谁?一名王家修、一名朱之潢、一名商紫垣,又同王非仙五人,出城游玩。或堤畔看柳,或坞外观桃,或泛舟江上,或随喜古刹。共到水月林饮酒。王非仙曰:“今日胜游,不可无诗以记之。”乃首作诗曰:
结伴寻春到草堂,主人留客具壶觞。
湖连琳刹桥连市,花罩烟村柳罩墙。
乐听莺鸣并燕语,笑看山色与水光。
二难四美今咸备,暂放愁眉且醉枉。
吟毕,朱之潢和之曰:
共踏春春憩讲堂,旅怀无聊暂飞觞。
如茵草绿平铺野,带雨桃红半出墙。
自是辟疆多客兴,应教投辖醉春光。
座中谁和惊人句,短发萧疏一楚狂。
吟毕,商紫垣又和曰:
旅约偕游到梵堂,相逢知己共流觞。
花新柳嫩迷芳径,燕语莺声过短墙。
八岭岚云开翠色,一江桃浪映天光。
阳春不弃离愁客,细雨和风助兴狂。
吟毕,雨林和之曰:
问花寻花过法堂,芝兰相聚尽酣觞。
远观棹橹摇江岸,近看秋千出粉墙。
李白桃红真美景,山青水绿好风光。
咏歌童冠偕归去,不异圣门点也狂。
吟毕,众曰:“如今挨着王兄了。”家修曰:“我今日虽做几首歪诗,然却不喜作诗,这是何故?只为平日多假斯文,人前谈诗,说的天花乱坠,及看他所作,却令人喷饭满案。我最恶此一等人,所以不好作诗,我今只作一春词,以博诸兄一笑。何如?”众曰:“更妙,更妙!”王家修乃拍手大笑曰:
才到春来,日已更长。只见那游春的,尽到东郊、南陌去寻芳。天偏苦了那无臭铜的,无钱、无银、无酒、无浆。偏撞着了莺舞燕声百花香。你道这个时节,教人如何不兴狂?只落得两两三三,玩耍过韶光。惟恐韶光虚度,也还好当。单是被窝里没个佳人最感伤。
吟毕,呵呵大笑,众人亦大笑。朱之潢曰:“王兄春心动了,何不暂请五姊妹来一救急耶。”王家修曰:“这是我家常茶饭,权把雨林兄作个美人一用何如?”商紫垣曰:“王兄醉了,出言大狂,罚酒一碗。”家修曰:“我不过托之空言,未尝见之实事,如何就要罚?”朱之潢曰:“圣人云:‘非礼勿言’,况钱兄远客,又是斯文才子,安可如此亵渎。王兄何不好德,而只好色也?”王家修曰:“今日众人游春,原是取笑行乐。如何又讲起道学来,也未免有腐儒气了,该罚。”众人大笑,遂各饮一碗。王家修曰:“此事从钱兄身上生来,亦该饮一碗。”雨林曰:“素不吃大杯。”王家修曰:“素日只吃小些儿的亏,我偏要你今日吃大些儿的亏。”遂强罐口中,雨林避席。王非仙曰:“待我代饮。”取过碗来,一饮而尽。雨林曰:“王兄可谓一口吸尽西江水矣。”非仙笑曰:“不过一酒徒耳。忆我二十年前吃酒,真是‘酒渴思吞海,诗狂欲上天’。”雨林曰:“试详言之。”非仙作诗一首,答之曰:
二十年前一酒徒,于今豪兴全然无。
水萍风絮疑同伴,地角天涯莫定吾。
量减黄流增感慨,颅添白云叹呜呼。
心头多少伤情事,搔首惟天知我乎。
吟毕、众人称赏。此时都吃醉了。日已挂山,众人遂咏歌入城。次日,王非仙卖卜回寓,谓雨林曰:“我今到市,观看赦条内,求山林隐逸才德之士。如有志许赴春官考。考中者不次官之。有此机会,吾兄负此美才,不可错过,况你运将转了,明日可辞众友,收拾行李,上京去也。”雨林闻之喜曰:“弟虽有才,但四海之内,有才者不知多少,如何就得中选?”王非仙曰:“有志者事竟成,不必自惰志气。”至次日,雨林辞了众友,众人都到寓中来看。王家修曰:“与兄方契合,倏又别去,恨相见的迟,怨归去的早,何苦如之?”朱之潢曰:“求功名乃是大事,何必恋恋。但雨林兄年幼,更得一人同行方好。”王非仙曰:“我同他前去,何如?”众曰:“得王兄同去,我等放心矣。”遂各出赠仪曰:“明日送别处恭候了。”不知雨林同非仙此一去何如,再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