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说到人情剑欲鸣,偶因却聘恼权臣。重来底事非非想,怨粉愁香静掩门。
无妙计,急登程,明珠金钏语谆谆。长安有路须同往,看取奇谋为脱身。
——右调《鹧鹄天》
话说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当日起身,行了四日才到钱塘江口,一齐渡江,各自归家料理。光阴迅速,忙忙就过了两个来月,他三家的六礼都备了,整整齐齐。青岩亲自到张澄江、顾跃仙两家来定起身的日期。三人同议七月初三,一同启程。到了初二日,三家都将行李收拾停当,各家派了几房家人仆婢相随。初三日早饭后,一同到银杏树前渡江前去。不数日子,到了苧萝山下。三家共寻了一所大家庄院歇住行李家人。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见天气尚早,便商着一个老成院子先去报知华刺史,观其动静。商议已定,当下唤了一个老成院子来,吩咐他道:“你可到华刺史宅中去禀道,三家的相公俱已到了,先着小人来禀知。讨了回话,即来复我。”蒋青岩又恐那院子不认得这山路,着伴云同去。伴云领命,同那院子忙忙走到华宅门首。只见门内悄无人影,院子和伴云打门甚久,里面才走出一个院子来开了门,认得伴云,忙问道:“你几时来的?”伴云和那院子答道:“我家相公和张相公、顾相公同来完婚,今日才到,住在山下,先差我两人禀知你老爷。”华家的院子道:“二位还不知我家老爷被祸么?”伴云和院子惊道:“被甚祸事?”华家院子道:“只因前日杨越公来求亲,我家老爷不曾允他,他怀恨在心,平白地上了一本,说我家老爷是前朝废绅,躲居深山,谋为不轨。半月前奉旨将我家老爷扭解进京去了,不知可能保全性命否哩?婚姻之事何能说起?”伴云和那院子大惊道:“怎生有这等变异的事?我们相公岂不空来了!借重你进去禀知夫人,讨了回信罢。”华家院子道:“我家夫人因见老爷年高路远,放心不下,也同去了。止有三位小姐在家,留下韩香陪伴,门户封锁,开闭有时。”
伴云和那院子闻言,沉吟半晌,只得告别,一齐回到下处,将华家这一节事情细细说与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知道。
他三人听了,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无语。
蒋青岩向张、顾二人说道:“奇哉,奇哉!那自观和尚的诗文应验了。此事怎生是好?我们三人须索要替他出一臂之力,他年老无子,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慨然许我三人,知我三人非碌碌辈,可以娱他夫妇之老。于今他既遭此祸,我们若不作个计策救他,不但半子之道有愧,并知遇之德全虚矣!”张澄江和顾跃仙齐声答道:“兄长之言,讲得最是。倘有可以用力之处,我们三个自当同心合意前去,但恨一时没个计较。”三个沉吟半晌。
张澄江道:“我想岳父母进京时,料我三人必来完娶,定有甚言语说在家中,明日须差一人前去,问个明白,再作商量。”顾跃仙道:“此言有理,但闻他宅内不容男人出入,若差院子去,终是无用。须着一个停当的家人媳妇直入他的内宅,一则去看看三位小姐,二则讨个下落。倘岳父母有甚话说,三位小姐定知。”蒋青岩道:“有理,有理!小弟有个奶娘在此,她极其精细停当,兼且华家人多半都认得她,待小弟吩咐她即刻前去。”蒋青岩随即起身到后面庄房边,唤过他奶娘到跟前。
那奶娘姓方,年纪有五十来岁,果然生得精细。蒋青岩细细吩咐她一遍,叫她即刻换了簪环衣服,前往华宅去问候,又悄悄说道:“你见他家大小姐之时,可悄悄说道:‘大官人多多拜上小姐,因人眼众多,不便写出,叫小姐宽心等待。老爷在京,吉人自有天相,料无甚事,小姐莫要忧坏了身体。,不要忘了。”那方奶娘牢记在心,忙去换了一身新衣服,蒋青岩着伴云领了她前去。不题。
却说那华家的三位小姐,自父母入京之后,终日提心吊胆,虑着京中,不知怎生发落?废寝忘食,朝啼暮哭,一时之花容瘦损,昏昏眠睡,间或起来坐坐,又未免对景伤情。幸亏韩香在旁劝解。
这日,三位小姐闻得外面传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都到了,都不觉长叹。忽然,又听得一个丫头进去说道:“中门外传说,蒋家差了一个奶娘在外,要进来问候三位小姐,要取钥匙开门。”柔玉小姐闻言,踌躇了一会,方才取出钥匙,递与一个当事的家人媳妇道:“你将着钥匙去开了门,放那奶娘进来,倘有甚书僮院子,不得放入。”那家人媳妇领命,前来将中门开了。见了奶娘说道:“原来是方奶娘,多年不见。”一面说,一面锁上中门,竟领了方奶娘到柔玉小姐房中来。
此时,柔玉小姐因父母入京,园中不便,却移在华夫人房内同韩香安歇。见方奶娘到了,柔玉小姐含悲忍泪,起身迎住,低声说道:“劳尔远来,请坐,看茶。”绛雪闻言,忙去捧茶。韩香走来相陪。
方奶娘看着柔玉小姐,恰如捧心西子,出塞明妃,容光憔悴,精神凄楚。方奶娘不好便开口,恐怕提起她心上苦来。直到茶罢,方才从从容容说道:“我家官人和张家、顾家两位官人不知姑老爷遭此风波,有事来迟,将着老身前来问候三位小姐,兼问姑老爷、姑奶奶临行可有甚话留在三位小姐口中,吩咐老身问个明白,以便替姑老爷作个计较。”柔玉小姐闻言,不觉哽着呜咽说道:“我家老爷不幸,生我姊妹三人,致有此大祸。临行时,止说道他无子侄可托,你家官人们来时,若念亲情,肯同到京中一会,好歹共作个商量。若不肯去时,请各自回家,静听消息。别无甚话,你回去对你家官人们说,我家老爷当初将我姊妹许他三人虽为免祸,实是怜才,万一不能替我老爷出力,异日有个山高水低,我姊妹三人那时惟有一死以报劬劳。你官人们年少才高,将来前程远大,佳配甚多,料不似我们姊妹这般的命。”柔玉小姐说到其间,将衫袖儿捂着脸儿呜呜痛哭,韩香也哭将起来。连那方奶娘也着实凄惨,待柔玉小姐哭罢,欲将蒋青岩叫她致意的一节私语与柔玉小姐说,又碍了韩香在前,欲说又止。
柔玉小姐会意,低低说道:“这韩姐是我心腹之人,有话但说无妨!”方奶娘方才说出。小姐听罢,长叹一声道:“你可回去替我悄悄拜上你家官人,道你家官人比张官人和顾官人不同,须要尽心竭力才是豪杰。”说罢,向妆盒取出金钏一双、明珠十颗,将一方汗巾包了,悄悄付与方奶娘,说道:“内有金钏,明珠二事,烦你送与你官人,叫他将此二物变些路费,急急进京。至嘱、至嘱。”方奶娘接了,暗暗收入身边,再去见掌珠、步莲二位小姐。那二位小姐言语也与柔玉小姐的一样。
此时,天色已晚,方奶娘起身告辞,韩香及家人媳妇都道:“天气晚了,山路多险,明早回去罢!”方奶娘不得已,只得住下。
这夜,柔玉小姐在床上,听秋风铁马之声,愈增悲苦,因口占一词道:
风波恶,秋声碎碎秋云薄。秋云薄,双亲去后,寸肠如割。佳期不遂今时约,梧桐铁马魂消索。魂消索,孤灯双泪,把人耽搁。
——右调《忆秦娥》
次日,方奶娘绝早回来。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一齐来问消息。方奶娘将柔玉小姐的话说了,道:“三位小姐都是一般说话。”蒋青岩等三人听得十分感叹;三位小姐不但才色过人,且知孝道,可敬、可敬。断然岳父要我们进京商议,我三人义不容辞。况三位小姐的说话,又这等激烈,我们虽蹈汤赴火,亦难回避。”三人商议已定。次日着人去回复三位小姐,道三人即刻入京,叫她三位宽心。那三位小姐闻言,都着实欢喜,写了一封平安家信,寄与父母。
那方奶娘拿着柔玉小姐的明珠、金钏,直到众人少散,悄悄递与蒋青岩,更把小姐致意的言语细细说了。蒋青岩接过珠钏在手,暗暗拆开,仔细观看,想道:“这两件东西,料是小姐亲用之物件,蒋生虽贫,也断不肯废了。留在身边,时时把玩,只当见俺那小姐一般,料小姐的本意,也未必不然。”因成绝句二首,就题在汗巾之上。诗道:
其一
忽地风波吹断魂,重来含泪掩朱门。
黄金宝钏遥相赠,把玩依稀玉腕痕。
其二
十颗明珠土内藏,开缄犹作鬓云香。
今宵枕上权同梦,留取他时助晓妆。
蒋青岩写罢,仍旧将汗巾儿包了藏在身边。
当日,同张澄江、顾跃仙一同收拾行李起身,转到家中。
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各去禀知母亲,同了蒋青岩星夜望京中进发。行了一月,方才到京。
三家主仆先将行李安在一个洁净饭店中,然后到四处找问华刺史的下处。闻知华刺史到京尚未审结,权发羁候厅听查,华夫人就寓在羁候厅左边。蒋青岩和澄江、跃仙等三人闻知,连忙就寻到华夫人寓所来。华夫人见他三人到了,放声痛哭道:
“三位贤婿,来得极好。你丈人时时相望,只恐三位未必肯来,于今足见高情。只不知你丈人这祸事后来怎生发落?三位贤婿可速到厅中相会,同他商议一个全生之计。”
蒋青岩等三人闻言,不及细说寒温,便唤了华家一个院子引道前来。华刺史见这三个女婿到了,悲喜交集,说道:“我华某只因不曾死得周难,上天见怒,故有今日之祸。料难逃避,专望三位贤婿来此一叙,死有余荣。”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齐声道:“岳父平生忠孝,自有天相。今日之事,不过是那权臣怀恨而起,又无一丝反形恶迹,料不足忧!小婿们此来,倘有可图,定当齐心竭力以报岳父知遇之恩。”华刺史忙忙摇手道:“禁声。”恐外边耳目众多,闻知不便。因扯他三人近身,附耳低言道:“老夫带得金珠古玩颇多,贤婿们可悄去访觅,趁此未审之时,尚有门路可通。听凭三位贤婿主张。”
跃仙道:“小婿有个年伯,姓臧,闻他现冢宰,小婿一向见薄其人,今不得已,待小婿明日去候他,探他与那杨素交情如何,再作计议。”蒋青岩又取出三位小姐的平安信递与华刺史看了,仍带回与华夫人观看。当下他三人一齐别了华刺史,转到华夫人下处回复过了,吃了酒饭,同回饭店。当夜不题。
次日,顾跃仙写了一个年侄的名帖,又开了极厚一个礼单,带两个院子相随,坐了轿,前往家宰衙门前来。行不半晌,早已到了。只见那冢宰衙门好生热闹。怎见得,有词为证:
滚滚乌纱满道,纷纷紫袖排衙。文卿之长势谁加,职掌周官最大。
有贿奸贪高擢,无钱清正严拿。陈隋两代脸儿花,不畏千秋唾骂。
——右调《西江月》
顾跃仙见那门首官僚壅塞,只得吩咐:“且将轿子歇在一边,待其稍散,再去投帖。”候了半晌,直到傍午,那些官僚才略有散去。顾家的院子拿了名帖,带一个传帖的赏封,到门上来投递。那把门官儿半晌不睬,这院子将门包送与他,再三相烦,他然后才去传禀。又等了半晌,只见一个听事官儿出来回道:“老爷说,近日公令森严,不比前朝。一切年家世好都能相谅。着小官出来,多多拜上,原帖璧还。”顾跃仙闻言,长叹道:“世事至此,令人发指。这老畜生,他只道他官尊势大,尚不知愧,不知将来地狱中何处着他哩!假使我顾跃仙若是来做秋风客的,岂不做了失路之人?”忙忙坐轿回寓。蒋青岩和张澄江忙来相问,听得恁般说话,两人都齐声唾骂。只得去回复了华刺史再做道理。
又过了两三日,蒋青岩等三人坐在寓中,千思万想,没个计策。张澄江偶到门前间望,只见远远一乘轿子,后面跟着三四个小厮到前来。张澄江细看那轿内坐的,却是一个鬼眼愁眉、白发短项的老头儿,看那轿子竟进间壁三四家一个大曹门里去了。张澄江问店主人道:“客店隔壁那个大曹门是个甚么样人家?”那店家道:“说起他们的门第来,倒也好笑。只是他一时的造化到了,遇着贵人,十分炫耀。”张澄江道:“他是个甚么人?遇着哪个贵人眷顾?”店主人道:“张相公,你道他是个甚样的人?他本是一个风鉴,姓李,道号半仙。他年少时曾许杨越公老爷位极人臣,于今果应其言,因此,越公老爷信他如神,请他到俺京中,买这房子与他居住。这京中大小事,凡在越公老爷案下的,有他去说了,便依行了。便是他也肯替人方便,人都感激他。那越公一刻也离不得他,每日早去晚归,赚的银钱也看得过哩!只是无妻无子,自己受用。”张澄江闻言,口中不语,心下想道:“此人既是杨素的心腹,我们何不将岳翁的事托他?或者是个机缘也未可知!”故意又和店主说了几句闲话,然后走将进去,将这一节事和蒋青岩、顾跃仙商议。顾跃仙道:“既然有这个好门路,何不竟去拜那相士,与他当面商议?”蒋青岩道:“此事不是可轻向人说的,且去请那店主人进来,待小弟再细细问他一问,自有处治。”当下伴云去请了那店主人到房中,大家起身请他坐下,奉茶。蒋青岩问道:“老丈适间向张舍亲说的那李半仙,老丈平素可与他相识么?”店主人道“不敢相瞒,在下年来极承他照看。凡是到小店中来的客,有甚事求他,都是在下去讲。倒时常赚他几两银子用用。”
蒋青岩闻言,便拉了那店家的手,低着声音将华刺史这节事的始末根由细细向店主人说了一遍,又道:“华老爷无子,止生三位小姐,十年前便许了我们三人,那杨越公不知,只道是华老爷推托,故下此手。奈家岳父当年为官清正,宦囊如洗,无力谋为,于今我们三人各替他设法,些些寻个省便的门路救他,以见我们半子之情。既然这李半仙是杨老的腹心,敢烦老丈晚间无事,到他那里将此情与他说知,探他口气如何?可肯担当做好?”店主人道:“此事不难。待在下少迟就去,晚间便有的信奉复。”说罢起身,蒋青岩等三人齐齐送他出房。转到房中,着院子去买了些酒肴,三人共饮,候李半仙的回话。
直到上灯时候,那店主人方才走来向他三人说道:“在下方才走见过李半仙,他道令岳华老爷这节事,他都细细晓得。
他道三位相公若果真要救令岳之事,先送他三千两银子,他有句话儿对三位相公说了:事体便妥。若三位相公得便,今夜便同在下去会他一会,当面讲讲如何?恐他明早不闲,要进越公府中去哩!”蒋青岩道:“这也有理,只恐夜晚不是拜客之时。”店主人道:“他与人说话议事,都是晚间,这有何妨?”蒋青岩、张澄江和顾跃仙三人听了,欣然一同起身,吩咐院子,带了三个侍教生贴子,竟来拜那李半仙。
不知李半仙怎生计议,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杨素位极人臣,红颜满目,一人之欲亦已足矣,为甚又搜及山林?权奸之恶,今古同恨。
又曰:长安之行,全是蒋生激励。知恩感德,足称英雄才子。
又曰:华柔玉对方奶娘之言,字字激烈,语语动人,其娇花带露之态,别开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