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柳碧烟自此以后,将忧愁慢慢放开,一路上与蒋青岩不是观山就是玩水,不是品茗便是评诗。叠股并肩,愈形亲密,惟不及于乱耳!
一日,船至京城码头,蒋青岩忙吩咐伴云,先到下处知照了华夫人,然后,院子雇了轿夫人役,挑了行李,一同起身。
华夫人早已着人在门前相接,一同入内。先是蒋青岩向华夫人叙礼,然后是碧烟上前认母,华夫人故意哭道:“儿呀!只因你爹爹被难,致你奔波千里,受此苦楚,叫你娘心中怎生舍得?”碧烟且哭且拜道:“养育之恩未报万一,反致爹爹危在旦夕,奔走微劳,何足言苦?但孩儿拼此残躯,进入越府,使爹爹早脱缧绁,则儿虽死犹生。”拜毕,起身,即在华夫人身旁坐下。
华夫人偷眼看碧烟容貌,虽不及大女柔玉,比之掌珠、步莲两个女儿,则又过之,心甚欢喜。一面叫人去报知华刺史,一面叫收拾茶点出来,与二人食。教碧烟重新去梳洗妆扮。不一会,碧烟打扮得娇艳非常。华夫人吩咐家人雇了两乘轿子,自己同碧烟坐了,一同来望华刺史。
蒋青岩先向见了礼,然后,碧烟走过来,向华刺史道:“爹爹在上,孩儿拜见!”华刺史故意说道:“孩儿远来辛苦,不消行礼罢!”碧烟拜了起来,走去坐在华夫人后面。华刺史同蒋青岩坐在一处,喜容满面,暗暗地向蒋青岩再三致谢。蒋青岩向华刺史附耳低言,说了一会,华刺史连连惊讶。
蒋青岩道:“事不宜迟,岳父只得硬着肚肠,明日便将表妹送入杨府去罢。”华刺史故意做伤心之状,向碧烟道:“我儿,你爹爹不幸,做官一场,不能使你早遂于归之愿,将你身子陷入权门,虽然事出不测,情非得已,我做爹爹的却怎生放心得下?”碧烟也故意掩面道:“爹爹说哪里话?孩儿的身子都是爹娘的,昔日木兰从军缇萦诣阙,总因救父之难,况今日爹爹之祸都因孩儿身上起的,况且家中还有两个妹子可以承欢朝夕,爹爹不必过伤,孩儿请明日便去,令爹爹早脱缧绁。”
华刺史道:“孩儿,足见大孝。明日便请你蒋家哥哥拿我的官衔帖子送你进去。”
正说间,张澄江、顾跃仙两人都到了,与蒋青岩见了礼,又向碧烟作了揖,两人细看碧烟,心下暗暗惊讶道:“蒋兄敢是从天上去来?不然,怎能得这一个仙子?杨素老畜生好造化也。”此时,同在所中的都在暗下偷看,都道:“华公有此美女,那杨素怎肯甘心?”话休饶舌。
再说华夫人坐了一会,自带碧烟回寓去了。蒋青岩和张、顾三人陪华刺史坐谈。只因那所中人众,绝不曾说起那苏维扬之事。况蒋青岩先有院子进京,华刺史夫妇及张、顾二人已都知道了,惟有张澄江向蒋青岩悄悄恭喜,倒是顾跃仙止住,蒋青岩笑道:“别后的话也长,事也多,待正经事妥了,再细细陈说。”翁婿四人谈了一回,蒋青岩便拉了张、顾二人一同回原日下处去。到晚间,三人同去会李半仙,谢他一向周旋之德,半仙忙问道:“可曾觅得美人来?”蒋青岩道:“已觅有美人来。现在岳母下处,拟明日送入越府,特来请教。”李半仙道:
“恭喜、恭喜。越公连日抱恙,今早皇上遣官问安,尚未痊愈。三位不要管他闲事,明早先待老拙进去与他说声。三位随后便送那美人进去。”蒋青岩等三人一齐应诺,起身告辞。李半仙道:“蒋先生今日远来,老拙有一杯水酒替先生洗尘,敢屈张先生和顾先生奉陪。”蒋青岩连连称谢。三人从新坐下。
不一会,佳肴罗列,美酒齐斟,宾主四人畅饮。饮过数巡,李半仙道:“老拙今早在越府报上见有吏部一本,为缺人才事。他本上道:‘前朝的名宦旧绅都观望不出,并其子弟都拘阻不容应试,其中岂无抱王佐之才、怀经世之策者?当今中外一统,急宜选才守成,以求致治。伏乞陛下速下严旨,庶使矫名窃誉者无敢吠尧,怀瑾握瑜者终能用汉’。奉圣旨:‘这本说得是。
该各道节度使及守土官速查各地方所有陈朝旧绅,除年六十以外者准致仕,其未及六十者,俱勒令赴京,照职补用。如有冒推老病,故为观望者,以叛逆论。其旧绅子弟,亦该查明,令赴试,有违避高上者,亦以叛逆定罪。该各节度使及守土官知道。’闻这旨已下到各地方去了。依老拙看,这旨十分严厉,三位料难脱彀。老拙的相法就要应了。”
蒋青岩等三人听到此言,都着一惊,面面相觑。李半仙知他三位不愿取功名,劝道:“三位先生,休得太迂!年青才大,正是功名路上人耳!尊相已定,违天不祥。况三位先生原只当是未嫁的女子,比那再婚不同。三位先生休要错过。”他三人道:“先生见教极是。只恐有见识的女子,宁甘终老深闺,不肯失身匪人,以辱父母。”
李半仙道:“老拙非敢相强,但恐有妨于三位耳!”蒋青岩等三人因这番议论都怏怏不乐,李半仙又道:“这些事且丢在一旁。敢问蒋先生此行,老拙看的气色可曾有些应验么?”
蒋青岩道:“极验、极验,件件不差。若论先生的相法,真可谓神仙,岂但半仙而已!只是说来话长,待明日家岳之事妥后,大家相聚一处,待学生细细说与先生听。”四人又饮了一回,方才作别回寓。
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同坐在厅中。蒋青岩道:“适间半仙之话,我们三人将来想个甚么脱身之计?”张澄江道:“这是奉圣旨的事。地方官必不肯轻视,我们又无多金买嘱,且法令之初,万一不济,岂不累及身家性命?不若依半仙之言,趁在京之便,我们三人拼了做一起罢。”蒋青岩道:“待明日再与岳父商量,看岳父主意如何?”三人说了一会,各自睡了。
天明起来,梳洗完备,打听李半仙已进越公府中去了,三人齐到华刺史身边。华刺史写了一个官衔帖付与蒋青岩,青岩连忙到华夫人下处,见过华夫人,再去看碧烟。只见碧烟打扮得描不成、画不就,坐在房中下泪。见蒋青岩到了,忙忙立起身来。蒋青岩心中甚是割舍不下,也不觉流泪,说道:“小娘子,于今日之事实不得已,望小娘子忍耐,作速前去,不用悲伤。”碧烟只得揩了眼泪。蒋青岩出来,问左右:“轿子可曾齐备?”左右道:“齐备多时。”青岩忙请碧烟上轿。此时,华夫人也舍她不得,当真掉下泪来,吩咐院子跟随蒋青岩和碧烟前去。碧烟没奈何,吞声上轿,竟望杨素府中来。不一会,到了杨府门中,蒋青岩看那门首,好生威武。怎见得:
剑戟森森,弓刀凛凛;金兽面耀日辉煌,帅字旗临风飞舞。半掩朱门,上书开国元勋之第;遥连紫禁,同推一人以下之尊。文官武将,锦玉联翩;骏马香车,风尘驰骤。适因抱病罢笙歌,何事暮年贪美色?
蒋青岩吩咐将碧烟的轿子歇在一边,他自己走到门首来打探。只见门内一个官儿,锦衣乌帽,走上前来,向着蒋青岩道:
“秀才可是替华刺史送美人来的么?适间令公爷传谕,着小官在此伺候。秀才可有手本在此?待我去传禀。”蒋青岩忙将华刺史的官衔帖子递上。那官儿连忙进府去了。蒋青岩走到轿子边向碧烟道:“小娘子,那门官已进去传禀了,小娘子切记,好生答应舟中之言。切须在念。”碧烟道:“相公放心。倘不如愿,请以死报。”话犹未完,那官儿同半仙已到轿前,说道:
“请美人到二门外下轿,令公有恙,蒋先生不须进见罢。”蒋青岩道:“如此,学生只在左右候个回音便了。”不说蒋青岩在外等候回音。且说柳碧烟的轿子同李半仙和那官儿到了二门,请碧烟下了轿,李半仙将柳碧烟一看,心中惊道:“怎生又是一位夫人之相?”那府中的人看了碧烟,个个魂消。走到第五层门,那官儿转去了。门儿许多姬妾侍儿相迎,见了碧烟,个个后退。这李半仙年老,久作入幕之宾,竟领碧烟来到杨素榻前。那榻前说不尽的珠围翠绕,富丽非凡。
李半仙指碧烟朝上拜了四拜,立起身来。那杨素看见碧烟的容貌,心下十分快乐,觉得病体好了几分,问道:“你是那华刺史第几个女儿?唤甚名字?今年多少年纪?”碧烟道:“妾乃华刺史的长女,名唤柔玉,今年一十八岁。”
杨素点头道:“你就是华柔玉么?好、好,果然名不虚传。你可用心服事我几年,待我百年将近,寻个才子配你。”叫左右侍儿去取旧日红拂房中的锁钥,付与碧烟道:“房中一切俱有。”碧烟拜领。
杨素向半仙道:“李丈,你可去对那华家的人说,我甚欢喜,明日便放他主人。叫他主人还在京多赘日,待我病体安痊,还要请他相会。”又吩咐左右去取黄金一百两与华刺史补作聘金,取白银一百两赏与来人折酒饭。左右领命不多一会,黄金、白银摆列停当,着一个钦赐的内监捧了,随李半仙出来。李半仙又着先前那传帖的官儿去邀了蒋青岩到二门边,将杨素吩咐的话及杨素欢喜之意细细与蒋青岩说了,然后将黄金、白银交与蒋青岩。蒋青岩接了,谢过李半仙,忙忙来回复华刺史夫妇。
华刺史夫妇甚喜,感激蒋青岩不尽。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也向蒋生作揖,谢道:“我们三个之事却累吾兄一人受劳,今日功成,小弟二人坐沾其德,此中耿耿,何以为报?”蒋青岩谦逊不已。华刺史要将杨素送的金子送与蒋青岩。蒋青岩道:
“今日之事,虽为岳父,实小婿自为。此金只可留谢李半仙,小婿要它何用?”华刺史道:“贤婿既然如此推功让德,这金子就烦贤婿带去,送与李半仙,道老夫明日出去,再当登谢。”
蒋青岩道:“这却有理。待小婿晚间送去。”正说间,忽听得所门外边有人喧嚷,华刺史正欲问时,只见那个管所的官儿进来报道:“杨令公差官在外堂,请华老爷相会。”华刺史听得,忙整衣冠出来相见。那差官见华刺史,深深作揖道:“小官奉令公爷钧旨,请华老爷回寓,待令公爷病愈时,回旨便了。”
华刺史向差官深谢,要留那个官待茶,那差官忙忙作别去了。
华刺史欢天喜地,吩咐院子收拾行李,先挑到华夫人寓所,华刺史翁婿四人随后步行而来。华夫人见了,喜得手舞足蹈。
当日,三个女婿公同替丈人庆贺。席间,蒋青岩将昨夜李半仙对他说吏部本内的事情及圣旨批行一节告诉华刺史。华刺史道:“怎又有这节事?这却是违背不得的,倒亏老夫多生几年,不然,也是这网中之人了。只有三位贤婿却逃避不去了,于今风波最大,祖宗血食、身家性命要紧,不可儿戏!”蒋青岩道:“小婿们正要请教岳丈,似此怎生是好?”顾跃仙又将李半仙劝他三人的话述了一遍。华刺史道:“此人之言,亦是正理。假令三位的令尊在时,老夫就不敢劝三位出仕了。”蒋青岩道:“做便做了,只未免有负先人之志。”华刺史道:“贤婿实忠孝之心,怎奈势不由己,且自古亦未有子孙高尚者。
趁老夫同在京中,看三位贤婿取了金紫一路回去完婚,也是件快事。贤婿们不要迟疑。”
蒋青岩、张澄江和顾跃仙等听了华刺史之言,俱已心从。
四人饮到日暮,华刺史吩咐雇了四乘轿子,四人坐了,带了拜帖和杨素送的一百两金子,同来拜谢李半仙。正值李半仙回来,门上传了帖,李半仙连忙出迎。宾主五人同到厅上行礼,华刺史向李半仙拜谢。李半仙道:“老先生休要折杀了老拙。今日之喜,实皆令婿蒋先生之力与老先生之福,老拙何功?”华刺史又将那黄金送与他,他再三不受,强之不已,李半仙只取了一锭,其余仍着华家院子收回。李半仙道:“老拙早间见那美人,却又是一位贵相,恐将来又是一个红拂。”华刺史道:“久闻老恩兄风鉴如神,不知老夫的相上将来可得老死丘壑否?”
李半仙定睛将华刺史看了一回道:“老先生无子而有子,将来乐比神仙、寿登大耋,凶无半点,且目下喜事重重,不过百日即见。”华刺史笑道:“老病废人,得无祸以终天年,足矣。何敢望喜?”大家说了一会,同要起身,李半仙留住道:“老先生且少坐,老拙要请教蒋先生前日在江南所遇之事,望蒋先生见教一遍如何?”
蒋青岩闻言,先将他在苏州主仆双双遇骗之事细说一遍,大家拍手大笑道:“神骗、神骗,不知苏州何以出此奇人?岂风水所致乎?自后我们遇着此等人切要谨防。”蒋青岩又要说扬州之事,恐华刺史不喜,只得先对华刺史道:“小婿在扬州之事,罪重难遣,奈彼时势不可转,不得已相从,想岳父定能原察。”华刺史道:“贤婿说哪里话?你当日若不相从,我的大事坏矣!前日老妻到所中与老夫言及此事,我和她两人都道贤婿依从的最是,且小女最贤,这有何碍?贤婿不妨细细述与李恩兄听听,也见得天下事无奇不有。”
蒋青岩方才从头至尾向李半仙说知,李半仙惊讶道:“奇哉、异事!不道权势中亦有这样会择婿、能爱才的人!只是太行霸道了,未免露出西人本相。恭喜、恭喜。老拙的相法自不差,果然有验。”这翁婿四人同赞了李半仙一回,然后起身。
走到半路,只见一丛人站了看那壁上的告示。华刺史同蒋青岩等立住轿子看时,就是前日吏部奉旨搜求人才的告示:限各处旧绅子弟俱以三月尽到京,四月应试。或有路远不及到京者,限下科取齐。各旧绅年未及六十者,限七月到齐,以便铨补。华刺史看着三个女婿道:“三位贤婿,你看这旨意甚严,须安心在此应试。”翁婿四人一齐回到寓所,华刺史遂吩咐院子到贡院口左边赁了一所大房子做下处,请三位女婿同寓攻书。
一面打发院子回家报这信与三个女儿,又送信到蒋家、张家、顾家去讫,端候三个女婿应试,按下不提。
却说那柳碧烟自入杨素府中去,且喜杨素的病体缠绵不愈,因此尚未沾染。不过早晚走在杨素榻前看看,杨素也不甚教她随众服事,倒也十分安稳快乐,比那扫雪之时真不啻天渊。只是碧烟胸中刻刻有个蒋青岩。蒋青岩心里也时时有个碧烟。
光阴易过。忽忽便是三月下旬了。果然,各处的旧绅子弟无论有才无才,通与不通,都到了京师,各赁了下处。奉旨改月不改日,即以四月初九头场。
到了这日,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进场。这年的大主考也是陈朝的旧臣,姓李名如陵,此人素有才名,只可惜晚节不美,却倒是有眼目的。见了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的卷子,赞服不已道:“世间安得还有此奇才?若不遇我老李谁人认得?”当下,就将这三个卷子从头圈起,圈上加圈,再三细看,批了又批,十分快心。蒋青岩等三人交了卷,早早走出场来。华家及他三家的家人院子一齐上前接住,他三人坐轿回寓。
华刺史在厅上等候,见他三个女婿出了场,连忙起身迎人。
茶饭已毕,华刺史说道:“三位贤婿,今日辛苦了,想应十分得意!”蒋青岩三人一齐答道:“逼勒上钓,有甚得意?不过了事而已!”华刺史笑道:“贤婿们便是了事也还胜人百倍,不知今日是甚么题目?”
蒋青岩道:“《守成策》一道、《拟司马相如〈子赋〉》一篇、《玉阶春柳诗》一首。”华刺史道:“好题、好题。三位贤婿,且将《春柳诗》写与老夫看看。”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同将《春柳诗》写出递与华刺史观看。华刺史接到手中,依次看去。
蒋青岩的诗道:
紫禁春光早,垂杨拂面低。
两行金殿整,万树玉阶齐。
淡月临时浅,游丝着处迷。
官衣还借色,遮莫听黄鹂。
张澄江的诗道:
御道排高柳,春风树树黄。
新莺藏宛转,紫燕共飘扬。
欲夺金铺色,争同绣带长。
千官齐拜舞,影里见翱翔。
顾跃仙的诗道:
柳种近天颜,寻常未许攀。
色初分翠盖,阴渐护蓝班。
舞月腰争细,临风态更闲。
皇家春浩浩,官阙绿波间。
华刺史看罢,大喜道:“三诗华丽秀雅,气吞云梦,压倒一切,真屠龙手也。定须高发无疑。”蒋青岩等三人齐道:“此等诗哪得叫好?岳父可谓过奖矣。”三人全不以功名为意。
正是:
我本无心求富贵,谁识富贵逼人来?
要知何日放榜,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蒋生处处过细,非寻常书生可比。华刺史故意悲伤不舍与华夫人当真下泪,都是弄假成真。
《蝴蝶缘》之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