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5日当天,由于北川上游堰塞湖可能溃堤,北川将遭遇洪水袭击的消息通过正规渠道传达到每一个没有撤离北川城的人,指挥部组织所有人员紧急撤离,包括救援部队也全部暂时撤离了。唯有龚江依然没有走,他固执地认为废墟下面还有生命,不能让他们孤独地面对危险,他必须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废墟下面的职工,还有那个暂时无法施救的郝苗。龚江想,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不会离开废墟下的职工,不会离开郝苗,他决心与废墟不离不弃,直到自己的生命完结。
也许他的坚守感动了上天。在随后的时间里,当失踪职工的家属都纷纷离开废墟,放弃希望、放弃守候的时候,废墟中又传出三个回应他的声音,三个生命又有了希望。那时北川的电讯已通,他急忙把这一消息用电话告知他们的家属,但家属们却难以置信,有人甚至以为他是“痴人说梦”。直到他们的亲人从废墟中被挖了出来,有些外逃的家属们才回到北川,答谢龚江的救命之恩。当得知龚江失去了七位亲人时,“情痴教授”从科研基地走了出来,他带领几位爱好科研的青年,又联络了一些知恩图报的职工亲属,全力以赴和龚江的亲戚们一起忙碌着两位老人的后事。在“情痴教授”的组织下,这些人自觉组成了送葬队伍,替代龚江尽一份孝心……
看到幸存者陆续从废墟中被救出,龚江,这位听到亲人遇难都能扛住不哭,甚至不回家最后看一眼父母和弟妹的“冷血动物”,终于在周围无人的情况下失声痛哭。下午2点05分,一阵更大的余震袭来,龚江已经无法顾及他的行长形象了,他顶着烈日,打着赤膊,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西羌上街一片废墟上倒腾,他觉得救出的职工远远不够,他还是心有不甘,他想要救出更多的职工,只有救出更多的职工,他心里那个郁结才能打开。
当一个记者走上废墟采访他时,他无奈地说,自己是国兴银行北川支行行长,眼前这堆废墟曾经是国兴银行北川县支行的办公大楼。办公大楼不在了,许多职工不在了,他只能竭尽所能,救出一个算一个!只想做点对得起同事、对得起国兴银行、对得起良心的事情!龚江还坦诚地对记者讲,有一位埋在地下的女职工是他非常喜欢的人,因此他守候在废墟上也有私心。但记者们要树立一个完美的抗震救灾英雄,不是怜香惜玉有缺陷的英雄。他们心中的英雄是白璧无瑕的,是大公无私的,是让全国人民完全信服的。在那个特殊时期特殊环境,为了唤起更多的民众为抗震救灾奉献力量,他们对龚江提到的男女之情感兴趣却不想将其诉诸刊端。
龚江热切盼望着的、带有施救设备的救援队终于来了,是西北一个省消防总队的十几个人。这个时候,龚江仿佛在暗夜里见到了光明。他想,郝苗有希望了,压在郝苗身上的水泥钢筋大山终于有机会搬动了!然而,在对郝苗的施救过程中,救援队发现她的右小腿以下被巨大的水泥顶制板压住,大型救援仪器进不去,无法将水泥板抬走。救援人员在上面又不敢直接搬动,担心再次垮塌下来的废墟击中郝苗。
救援人员将上面一些小的碎渣搬走后,露出了脸盆大小的一个洞。一位勇敢的武警战士爬了进去。郝苗看到他了,伸出手还能碰到武警战士的手,但武警战士无法将她拽出来。
郝苗所处的位置,被几块大水泥板严严实实封住,空间小到只能允许一个人钻进去。因此救援人员没有办法把她从洞中拽出来。
时间一分分过去,余震中不时有石块继续落在郝苗的身上,废墟有再一次崩塌的危险,救援陷入了僵局,在场的人员都想不出解救郝苗的可行办法。
郝苗看看自己的右小腿,已经血肉模糊,几乎被砸烂了,还连着一些筋骨和皮肉。它被卡在水泥板下,由于没有活动的空间,又失去了知觉,无法从水泥板下抽出来。
大家面对这种特殊情况一筹莫展之际,郝苗一咬牙作出了决定。为了丈夫的嘱托,为了孩子,为了守候她四天四夜的龚江,郝苗作出了一个娇柔女人无奈且悲壮的选择,她要亲手锯掉自己的右小腿。
“请快点递给我一把锯子!”郝苗告诉外面的消防人员。
消防人员不知道她要锯子干什么。有许多被埋在地下的人,在经受了令人无法忍受的疼痛之后,只求快速解脱。消防人员担心郝苗自杀。但是在他们救死扶伤的生涯中,还没有遇过一例是用锯子结束自己生命的。她要锯子干什么?消防人员犹豫着不敢递锯子给她。龚江得知消防人员左右为难的处境后,经过短暂的思考,说:“你们递给她吧,她不会那样做的。”
当时谁都想不到郝苗会有另一番举动——后来被称为华夏壮举的、令世人震惊的举动。
此时,郝苗从成都赶来的儿子王猛站在废墟外面等待。他不知道妈妈的意图,只是以为妈妈的衣服被什么东西挂住了,或者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妈妈爬出来的“路”。儿子本来想对妈妈说几句安慰鼓励的话,可是他刚往前走了几步,就被龚江拉住了,龚江向他摆了摆手,不让他上前也不让他和妈妈说话。王猛很愤怒,他紧握拳头伫立在那里似怒目金刚。我的妈妈,难道我没有权利安慰她?王猛内心里提出了疑问,但是王猛毕竟是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经过了社会的锻炼和熏陶,在关键时刻是能够顾全大局的。此地龚江是总指挥,解放军战士和消防官兵都听他的,倘若自己不听他的话,采取激烈的行为,势必引起大家的反感甚至众怒,王猛抑制住满腔怒火站在那里,冷眼旁观龚江指挥。
救援人员知道王猛是埋在地下这位女职工的儿子,又见他站在那里想有所作为却无所适从的样子,就让他去附近的一支救援队伍处找来了锯子,大家让他站在远处,不让他靠近洞口。那位勇敢的队员自告奋勇又一次钻进狭窄的洞内,把锯子递给了郝苗。
空间狭小,在洞内看一切东西都是模糊的,郝苗咬住牙,摸索着用锯子朝自己的右腿锯下去。刚开始锯时,她好像麻木到没有什么知觉,但后来就感觉到痛!无法忍受的剧痛!一种自己锯断自己骨头的钻心彻骨的剧痛!疼痛让郝苗想到自己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能疯狂到拿锯锯自己的腿?如果在平时,这种自残的行为是任何女人也不可能想到和做到的,她无力继续锯下去。
“老婆,坚强点,我相信你,你要坚强……”
冥冥中,丈夫王俊峰又给她鼓劲,龚江那焦虑的面孔也出现在她的面前,孩子那期待的目光让她增加了勇气。
要出去,宁可残疾,拼了命也要出去!龚江为了救她出去,不怕堰塞湖垮塌的威胁,不顾妻子的好心相劝,义无反顾地留下来陪伴她。自己如果辜负了他的期望,就是一个没有道德没有良心的人。只要能出去,只要有一双眼睛能看到娃、有思维能教育娃就行了,这是郝苗当时的想法。
郝苗的前方有了亮光,有了动力,骤然而起的力量涌聚到身上,她继续拿起锯,咬着牙,在黑暗中一下,两下……持续不断地锯自己的右小腿。
皮肉锯开了,骨头锯断了,还有筋连着。希望就在前边,曙光就在面前,万里长征只差一步,可是这一步也是最艰难困苦生死攸关的。郝苗终于下了决心,她的嘴唇被牙齿咬破,血液顺着嘴角滴到了胸前。
“再递给我一把剪刀,还有一点。”
救助人员犹豫了一下,大概想到余震不断,废墟可能有再次垮塌的危险。这个时候如果被埋在地下的人能进行自救,是最佳的选择,失去了机会就等于失去了生命。那位勇敢的队员又钻进去将剪刀递给郝苗。郝苗拿起剪刀,朝自己腿上的筋络伸去。
那根连在郝苗大腿和小腿之间的筋终于被剪断了,被压在巨石下的血肉模糊的小腿终于彻底地被郝苗从自己身上断开。她对丈夫说:“我走了,为了你的嘱托,我把一条腿留下陪伴你。”
郝苗吻了吻丈夫冰冷的脸,没有流泪,她的泪水已经流尽。郝苗摸索着朝洞外爬去,苍天为之动容,时空在这里定格。
这是5月16日的下午,在被埋93个小时之后,郝苗仍顽强地活着,用自残的办法,坚强地钻出了地狱,幸运地与死神告别。
一双手伸进来,拽住了她的双手。十双手伸过来,将她抬上了120急救车。这又是一个奇迹,是中华民族在地震中营救和自救的奇迹!
当时,我亲眼见过了这个罕见的坚强女人,她的勇气和精神让我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我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奋笔疾书。
锯掉父母给你的血肉之躯上的右腿
郝苗从死亡之穴爬出来后,并不知道儿子王猛早已来到现场。儿子流着泪,亲眼看着母亲从鬼门关里挣扎出来,亲眼看着消防人员将母亲从废墟底下抢救出来,一直没敢吱声。儿子已经被龚江藏在身后,龚江告诉他千万不能让母亲见到,如果见到了,后果如何你应该明白。儿子王猛顿开茅塞,他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此时他想办法躲藏着,怕母亲见到自己,失去牵挂,就此永远离开他。
事后,有一位记者问郝苗是否知道儿子就在抢救现场,她说,如果知道儿子就在洞口外完好无损,她可能不会锯断自己的腿,剪断自己的筋,也不可能爬出地狱之门。她会随亲爱的丈夫而去,她离不开他,在那个特殊的环境下,她更不会弃他而去!郝苗是不会讲假话的,从生死线上走过的人知道诚心诚意地对待他人,没有必要讲假话欺骗人。
郝苗爬出了废墟,丈夫王俊峰还留在四米之下的黑暗中,王俊峰的双腿被水泥板夹着,双臂保持拥抱的姿势。他的头部和颈部流出的血凝结成黑色外壳包裹了全身。这是一位伟大的男人,他在地下完成了一座空前绝后的雕塑。
从喊出“地震”那一声起,丈夫就不顾一切地保护着郝苗的头,让她不受伤害。在丈夫的保护下,郝苗除了右小腿被压断,身上头上没有受到伤害。
郝苗被送到绵阳市的一家医院抢救。当她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就见到儿子,她嘱咐儿子:“一定要见你爸一面,与他告个别。没有你那可敬的爸爸我活不到今天。”
儿子不讲话,却紧紧握住病床上妈妈的手,怕她走了似的紧紧地握住。他已经谅解了小时候爸爸对他的处罚,理解了爸爸为什么对他要求那么严格。
5月18日,郝苗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她丈夫王俊峰还被压在废墟之下。郝苗一闭眼就梦到丈夫笑眯眯地看着她,却不说话。龚江给她送来一根拐杖,再没有到医院看望她。郝苗知道他失去了七位亲人,她偷偷为龚江流过几次泪,默默地为他祈祷,心里才算稍稍安慰了一些。她对龚江的行为很理解,他是一行之长,灾后重建的任务更重,他要在忘我的工作中忘记失去亲人的伤痛。
儿子王猛又赶回北川的地震现场,等待父亲的遗体被挖出来。快到傍晚的时候,郝苗听说北川有洪灾威胁,她在病床上给儿子打电话,要他赶快撤回,郝苗说:“你对爸爸已经尽了心,要是不回来,我就是爬也要爬去找你!”
儿子始终没有见到爸爸的遗体,爸爸的遗体已经成为一座地下雕塑,永远树立在记录人类崇高天性的碑林中。北川也已经不复存在,中国将有一个保持8级以上地震后原貌的地震博物馆。救援人员不忍心再惊动沉睡在地下的人们,大家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就是让他们永远安息在那片他们熟悉的土地上。
在郝苗爬出废墟的那一刻,新闻媒体记录了这个让世人震惊的画面。面对众多的镁光灯和采访机,郝苗说自己被压在废墟下时,之所以能够在黑暗中生存下来,给她力量的是丈夫,给她希望的是儿子。她没有提及龚江,这种善意的隐瞒无论对龚江还是对她自己都是有益的。当有记者问谁将她从废墟下唤醒时,郝苗平静地对记者们说是国兴银行北川支行的龚行长。
我是在地震过后的第五天从汶川赶到了北川,那里的残垣断壁依然令人惨不忍睹,大自然疯狂的破坏力让初到这里的人感慨不已。通往县城唯一的公路,平地弹起七米多高,公路两边的巨石垒成了一道道“城墙”。有幸存者向我介绍说,几乎每一块石头都砸烂过汽车、砸死过逃跑的人,一块巨石下可能会有几个冤魂。那时,我发现北川县的废墟上空有几只无家可归的鸽子,正在寻觅着昔日的窝巢和主人,它们盘旋在一堆堆废墟上空久久不肯离去。在这座“死城”里,难道是一万多无辜亡灵将这些鸽子留住,或是旧主人值得它们永远纪念?!
当国兴银行北川支行幸存的职工全部被救出以后,北川县的通讯设备可以正常使用时,龚江给在成都的岳父打电话询问昝丽的消息。岳父说,听土地资源局的人讲昝丽在地震发生后就奔北川去了,再也没有消息。岳父说自己正想打电话询问龚江,为什么在地震发生后一直不给家里来电话,如果再打不通电话,我和你岳母就要到北川找你们了!
昝丽一去不复返,龚江知道昝丽对他已经彻底失望,龚江想,她是不会再回到北川县城了!龚江顺着公路找昝丽。他认为昝丽是与自己赌气,肯定不会离北川太远,她可能躲在了公路旁边的一个安置点,一个不远也不近的地方,等待龚江向她承认错误,龚江已经准备好了向昝丽承认错误的“台词”。
龚江在寻找昝丽时,发现北川通往安县的公路旁有一辆红色的吉利牌汽车,外壳扁成了一张“饼”的样子。汽车被铲车放在了路边。据当时的目击者说,一块从山坡上滚下的巨石把车砸成了“饼”的样子。
在历史的长河中,有些事情我们可以忘记,因为那是在风调雨顺风平浪静时发生的普通故事;有些事情我们永远不可忘记,因为那是在风起云涌浪涛汹涌时发生的惊人故事。国难的日子里,历史会铭刻那个时期许许多多不同凡响的“小人物”的足迹。
我到震区的那些日子里,满目都被惨烈的灾情冲击着,满心都被悲壮的故事震撼着,曾经自以为坚强的神经竟有些不堪承受。我深入生活的一个月里,走遍了汶川、北川和青川,接触了大量的灾区一线人员,也亲眼目睹了“三川”人民的危难、悲哀、沮丧与英勇,并有幸接触到了以前没有接近过的行业和同志。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事倒,接触到一个不一样的群体。多天来压抑悲伤的心情第一次释放,第一次从四个安全脱险、活力四射的年轻人的脸上看到了坚强者的笑颜。在那些悲惨的日子里,如同冬天里迎来一束阳光,夏天里迎来一阵海风,让我从灵魂深处欣慰着,温暖着,兴奋着!
这是四个来自国兴银行汶川支行塔山分理处的职工,他们从地震中心——汶川的塔山镇突破重重危难险阻,艰难逃生到省会城市成都,他们所保管的350万元的银行库款和重要凭证也全部安全转移,在与灾难的博弈中他们经历了一场艰苦卓绝的个人生命与银行财产保卫战。
地震发生一个月后,我来到这个群体中间。起初由于职业的关系,他们对我是防范的,甚至不让我靠近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后来我拿出了作家证,又说明自己是中国作家协会派往金融系统挂职的干部,挂职期间属于银行人,绝对遵守职业道德。我出示的证件经他们的上级验证后,并在一位上级领导的陪同下,才允许我走近他们、了解他们。这是中国所有的作家和新闻工作者在采风或采访的过程中所享受的“特权”。自从发生地震赶赴灾区后,我感到深入下去了解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使命。因为对金融这个行业的人,普罗大众很少有人清楚他们在地震中干了些什么。由于他们长年累月与金钱打交道,其核心工作具有隐秘性,作家们走近他们是困难的。当我走到垮塌的国兴银行汶川支行塔山分理处大楼前,当我得知在如此重大的自然灾害面前,国家的财产没有受到损失,职工们多数都安然无恙时,我没有理由不去探询个中缘由,梳理它带给人们生命的启示。
原来,国兴银行阿坝自治州汶川塔山分理处,位于汶川县塔山镇一条相对繁华的街道上,一座“醒目”的三层楼房内,一楼为营业室,二楼是汶川支行副行长兼塔山分理处主任的办公室及信贷、信用卡及大客户室,三楼是单身职工宿舍。站在楼顶放眼四顾,楼舍临紫坪埔水库,环两山,楼后一条弯弯曲曲的银带称古溪河。凡是来到这里的人都会称赞说,国兴银行阿坝自治州汶川塔山分理处周围环境优美,风景极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