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到来,一个人在逃生的过程中,没有忘记将这段生活记录下来,尽管她(他)没有创造出惊天动地的业绩,却真实记录了灾难中的幸存者在第一时间内的,体悟。她(他)留下的笔记,会让曾身在灾区的人们回忆起自己的逃生经历。
第一天赶路
5月12日,天气闷热闷热的。下午1时左右,我和姚总因准备到绵阳安县千佛山开会的会议材料走晚了。因时间紧迫,我们顾不上吃午饭,我随手拿了两个面包、一小袋饼干和一盒牛奶急匆匆上了车。姚总亲自驾车向千佛山出发,汽车风驰电掣般的狂奔着。我在车上狼吞虎咽将简单的午饭吃下,便开始欣赏沿途的风光。
城市里的人宛如关在笼子中的鸟儿,一旦放飞到自然中,就欣喜若狂,他们对大自然的奇异风光有一种贪婪的情怀。看到车窗外飞驰而过的一片片麦黄,一畦畦绿秧,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久违的激动。在车上,我并没有闲着,通过手机与上午已到会场的同事联系会议准备及布置情况。姚总车技娴熟,在弯路上也不减速,很快我们便驶进了千佛山的“大山门”。
前行的路变得蜿蜒起伏,进山后的空气清新怡人。由于一路走来都是紧闭车窗,姚总此时便将车窗半开。风夹裹着花香、草香以及说不出来的好味道扑面而来。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忙把右侧的车窗降了下来,放飞自己的心情,也放飞自己的感情,充分享受大自然给予的馈赠:凉爽的风、清新的空气、浓绿的山峰、清澈的溪水以及不时传来的令人心醉的清脆鸟鸣……此时的我很兴奋,竟然羡慕起居住在这里的村民,感到大自然对他们如此宠爱,遐想自己生活在这里该有多好!
车继续在蛇形但平坦的山间公路上狂奔着,我远远地看见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路边,凭直觉应该是参加会议人员的车。“是北川的车……”
我刚刚看清楚就喊了一句,本以为姚总会停下车打个招呼,这是同事相处起码的礼节,可是姚总不知哪一根神经出了问题,他毫不犹豫地急驰而过。我疑惑不解地想看个明白,这才从后视镜发现,他们——清一色的男人们在解决“内急”问题。刹那间我的脸红了,原来姚总不想让我尴尬,才夺路狂奔。
我们已经能看到千佛山景区的一票口了,这时路边又停了一辆轿车,我清楚地看到车旁国兴银行区分行刘主任灿烂的笑脸……但由于同样的原因,姚总依然没停车。到了一票口,他在刹车的同时,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这些人啊,马上就要到了,还在那里破坏环境。”
我明白这句话的“内涵”,会意地笑了笑。
景区的保安走到车前确认车内人数并请我们签字确认,从他们的服务态度及服务质量可以看出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一个成熟的风景区往往有一个成熟的服务团队,我想到了国兴银行员工队伍的整体素质,心里有些骄傲。细心的领导在签字的同时顺便清点了一下已经进山的车辆,他说加上我们的车共有五辆……
我是第一次到千佛山,姚总当起了向导,他边开车边给我介绍:“这是金溪湖……这是鹿园……这里是樱花园,樱花开了的时候可漂亮了……”
我目不暇接,东瞅西瞧,想着园内开满樱花的景色。看着清澈碧绿的湖水,勾起了我游泳的欲望,真想一个猛子扎下去游上一圈。
“水是从酒店那里流下来的。”
我遐想着,哼哼,现在游不成,到了酒店我一定要光着脚丫去踩踩水……鹿园里有的鹿安详地卧着,有的鹿悠闲地走着找草吃。
车继续向前狂奔着……
进了山沟,路变得更加狭窄蜿蜒,但路面很平整。这条路是双车道,有很多急弯,交通管理部门为了行人的安全,在路边安装了一个个交通专用凸面镜,供驾驶员观察前方来车情况。路的一边是五六米深的溪涧,另一边则是郁郁葱葱、秀美挺拔的突兀山峰。越往大山深处走,越感觉到山势险峻,我看到悬在头上一块块裸露的岩石,路旁“上有坠石,请观察后通过”的提示牌子也很多。我看到姚总仍旧没有减速的意思,便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也有点傻。听着车载电台舒缓的音乐,尽情享受着山谷来风的凉爽,姚总突然说了一句:“快到了。”
车依然在山谷里穿行,让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山路弯弯,什么叫峰回路转,什么叫蜿蜒起伏。驶过一个急弯,我看见了一座青瓦白墙的房子,房顶上立着四个红色的大字:“红岩电站”。我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这样的小溪沟也能建这么多电站(沿途我们经过了很多这样的电站)?一座孤零零的房子也是电站?我呆看着电站,车也距离电站越来越近,这时我突然发现电站房顶上的瓦片在不停地往下掉,就说:“姚总,你看那房子的瓦怎么往下掉?”
我想:山风大得真够邪乎的,在山里盖房子最好不要用瓦,用水泥抹一个平顶就可以了。我正琢磨着风的级量,大地开始剧烈地抖动,姚总急忙把车刹住。我们看见前面的一座山头喷出一股黑烟,天一下子就黑了下来,我还看到电站里蹿出一个人,一眨眼就不见了。此时的能见度已经不足一米,黑色的粉尘铺天盖地降落下来。我还算冷静,在粉尘还没有扑进车窗前,将原本降下的车窗关得死死的。大地不住地颠簸,不停有山石滚落下来砸在车身上,“叭叭”直响。我已经完全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姚总说:“糟了,泥石流!”他急忙摸出了手机想给后面的车打电话,通知他们前方危险,可是已经没有了信号。
车身的摇晃在加剧,颠簸越来越剧烈。姚总立即否认了自己刚才的说法:“地震了,一定是地震了!”
我有些慌了,不论是泥石流还是地震我都没经历过。车的右边不断有山石滚落下来,砸得车身叮叮咚咚。随着车身抖动的加剧,我已经明显感觉到撞击车身的石块越来越大,我紧张地抓住姚总的手臂,惶恐地问:“咋办?咋办?”
姚总就是姚总,他已经从惊慌的状态中冷静下来,提醒我说:“别慌,马上把安全带系好。”
刚刚滚落的一块大石头已经明显地把车身向左侧推歪了,姚总是怕车被山石推到溪涧里。
“当”的一声闷响,一块大石头砸在右边的车门上……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往哪里藏才好。大地还在颤抖,但已没有刚才抖动得厉害,姚总打开车门四处张望了一下,果断地说:“走,下车,快!”
“我这边的车门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下不了车。”
我沮丧地告诉姚总,不知道怎么办好,大脑已经处于休克状态。
姚总似乎用命令的口气说:“赶快从左边下!”
我这才反应过来,狼狈地从车里爬了出来。
这时,烟尘散去了不少,能够看得清周围的情况了,也能够看得见垮塌的山石从哪里滚落。我感觉脚下的路踩上去很柔软,不像水泥地的感觉,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刚才铺天盖地的黑粉尘把水泥地铺高了两厘米。
余震间或不断,山体的垮塌依然不停,哗啦哗啦的山石滚落声音不绝于耳。姚总迅速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急忙把我拉到了红岩电站前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这一块在刚才的强震下没有滚落大的山石。站在空地上,我无助地四处张望,看见车后近十米处垮落的山石形成了一座新的山坡,掩埋了道路,挤占了半个河道。姚总忧心地说:“不晓得后面的车咋样了……”
我的心骤然一紧,为他们祈祷:“不会有事的,好人一生平安,好人一生平安……”
山谷里除了山体垮塌的声音没有了任何声响,大地摇累了,决定休息片刻,于是四周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了啾啾鸟鸣,没有了潺潺溪流,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大地抖动的间隔越来越长,抖动的幅度也渐渐减缓。看着姚总满身的黑尘,想着明天还要开会(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很傻),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把他身上的黑尘轻轻拍去。平常对他没有异样感觉、没有冲动的我,此时竟企盼他能拥抱我,或者抱住我亲吻一下,这种意念上的冲动使我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姚总发现了我的异常表现,愣了愣,他沉思了一会儿,仿佛要作出什么重大决策,盯住我看了片刻,就转过身去,拒我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自己动手清理身上。我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没有想到姚总在生死关头依然那么自制,那么认真严肃,我为自己刹那间的冲动而羞涩。猝然醒悟的我,将自己身上脸上的黑灰打理干净。刚才还是满眼苍翠的群山,现在已是满目疮痍,真是山河破碎一瞬间,人生得失在眼前。此时,山谷里突然起了一股阴风,我顿时感觉好冷,抱紧了自己的双肩。
“不知道山上的人咋样了,这儿离酒店也不远,我们还是要想法上去哦!”
姚总似乎在自言自语。我附和着:“就是,那我们走吧?”
“走,你去把包拿上,好加衣服。”
姚总看到了我怕冷的样子。我以极快的速度回到车旁拿上了自己的包。车的后备箱被石头砸坏了打不开,姚总的包无法取出来。
我们在布满大大小小石头的公路上行走着,天空还是一片阴霾。
约走了二三十米,转过弯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地方。有人!我们看到几个人在招手,以为是一起参加会议的同事,便非常热情地和他们打手势。他们远远地招呼我们别太靠里走,要靠外边走,说靠里走很危险。我们依照提醒紧挨公路的外侧走。走到他们面前,才知道认错了人,原来他们是千佛山酒店也就是景区二票口的保安,四个人里还包括我看到的从电站闪出不见了踪影的电站工人。
见到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如此关心我们,姚总和我都很感动,他们看见我们很惊讶。
“你们从哪里出来的?山都垮了,还有活人出来,太幸运了!”
我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念叨着:“二票口,哦,这个就是给你们的?”
我从身上摸出了一票口开给我们的检票单。
“你们能活着比什么都好,现在还要什么票!”
大家一下笑开了。他们热情地给我们搬来了椅子,还拿来了水。看见姚总只穿了一件衬衫,有一个人还给姚总找来一件外套。坐在相对开阔的路段,大家聊了起来,话题就是地震,就是垮山。
这时保安的步话机响了,我非常激动地问:“可以联系哪些地方?”
保安说:“只能联系酒店!”
“请你问一下国兴银行开会的人有没有事?”
保安立即帮我们联系了酒店,在得知身处酒店的同事安全后,我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坐在坝头,余震还在继续,山还在一座座垮塌,坚硬的山石将碗口粗的树木劈碎,剥了皮的树干横七竖八躺在裸露的山坡上。二票口前十米处半个山峰塌了下来,形成一个新的山坡,掩埋了道路,也隔断了溪流。没有了水声,也没有了鸟鸣,有的只是山石垮落的声音。我们坐了大约有半个多小时,有一位保安说:“我们还是到酒店去,上边有吃的,相对安全一些。”
大家感到有道理,开始了又一次跋涉……
翻越了再生山坡,穿过了几段塌方路段,经过二十多分钟的急行(平时只需几分钟),我们终于到达了酒店的停车场,与大部队会合。
算上我们,已到酒店的与会人员加司机导游一共有五十三人,其中国兴银行三十人。见到我们,大家瞬间围拢在一起,气氛却是凝重的。因为有的人还在前来开会的路上生死未卜。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有企盼、有惶恐、有无助,也有无奈。
“我们怎么办?”
这是一个摆在已到的五十三名与会人员面前急需解决的问题,来的道路被垮塌的群山埋了,通讯工具没有一点信号,我们与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大家聚集在酒店停车场中央。营业部刘总的腿在大地剧烈摇晃时摔伤了,西科大甘行长的脚也扭了……几乎所有与会人员都不同程度受了伤。
司机打开了车载电台,有了外界的消息:震中汶川,里氏7.8级的特大地震……这意味着我们距离震中只有五十公里的直线距离,而且两地同属龙门山脉。
天色由明到暗,山谷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大家不由得裹紧了披在身上取暖的被子、毯子和浴巾。停车场右侧的一座山在地震时直接倒下来埋掉了“百鸟园”,现在最担心的是左侧的山峰再倒一次,我们将无处可逃。邢行长和姚总提议安排相对年轻一点的男同志四人一组分时段值班。我也报了个名。我知道这一夜是无法入睡的,我想亲人、想朋友,我更担心左侧的山峰倒下,我愿意为大家服务也是对自己负责。虽然值班表上最终没有我的名字,但是整个晚上我是清醒的,听着身旁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均匀的呼吸声,以及周围山石整夜垮塌的哗哗声,伴着间歇不断的或强或弱的余震,我的心整夜悬在空中……
第二天自救
天终于亮了,放眼望去,好几座山头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天公不作美,下起了绵绵细雨。邢行长和中国人寿保险的何总着急了。我们大家都明白,下雨天容易形成泥石流,一旦出现泥石流,停车场将是最不安全的地方,我们必须转移。往哪里转移呢?邢行长带领人出去找地方了,大家也都陆续醒来……今天吃什么呢?这是我们最关心的问题。太平洋产险公司的刘莉拿出了未分发完的会议用苹果,数了数还有二十九个,五十三个人一人只能分半个。怀孕的邓倩和受伤的刘总一人吃了一个,但他们都很谦让,不好意思多吃一半,其他的人一人吃半个就算是早餐了……
在等待邢行长消息的时候,我和黄海斌又主动去找吃的。下雨,我们没法走,留下,就必须要有吃的。
采购食品后我身上的钱已经垫付完了,大家开始实行共产主义制度,你两千、他三千地凑在一起,买了大约够我们五十三个人紧巴巴过上三天的食物。我们在作长远打算,因为听天气预报,两三天内都会下雨,为了避免逃生路上有人员伤亡,我们准备等待救援,甚至期盼直升机的到来……
车载电台有了关于地震的确切消息:汶川、北川、绵竹几个县受灾非常严重。尤其是北川县,起初统计的死亡人数已经超过七千。听到这个消息,北川县支行的同事很焦虑也很担心,但他们没有把这种情绪传递给大家。广播里还是没有提到安县,没有千佛山的消息,说明这两个地方的灾情并不很重,也不是救灾的重点。
经过一夜的休整,虽然夜里还是被余震折腾了几次,但看得出大家的精神都很好。
邢行长带领的探路队伍回来了,他向大家讲明了情况,众人支持他的转移计划,大家开始了向新驻扎地的迁徙。帐篷被用作打包布,将被子、毯子和食物裹在里头,由男同志用竹竿抬着走。伤了腿的刘总没法走,只能靠邢行长、梁总换着背。用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在靠近峰顶的一个相对平整的树林里安营扎寨。
筋疲力尽的同事们三三两两窝在帐篷里打盹养神,为了能长期坚持下去,我们统一管理食物和水。大家都同意一天只吃一顿饭,每天下午四点吃,喝水只能倒在瓶盖里一点,润一润嗓子,不能一人拿一瓶。
雨还在不停地下,没有停歇的意思,我们想尽办法点燃了火堆,希望之火通过大家的努力烧得旺旺的。大家不停地捡柴、砍柴维持着这点光明。一些被困在山上的老百姓也来到了火边烤衣服、彼此交谈。遗憾的是坡上的土豆没有长大。要不,我们一定会有一顿丰盛的烤土豆大餐。
火燃旺了以后,“小兵总”又忙了起来,他在地上刨出一块洼地,用一次性桌布铺在里面接雨水,并不停地把雨水往暖水壶里转移,以备缺水之需。
邢行长们则用宣传条幅在树与树之间拉起了一道长廊,以解雨具缺少之急。
我四处张罗了那么久,加之昨夜没合眼,此时感觉特别累,就一头钻进了范姐的帐篷。我的裤腿是湿的,只有挽起来,将身上湿湿的外套脱下来作枕头。我躺下不过五秒钟,就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才知道最多也就半个来小时),突然感到身下剧烈地晃动,有人喊又地震了,我被喊声惊醒;只听对面刚刚安静的一座山又开始无休无止哗啦哗啦地垮塌起来。我小睡了一会儿,感觉精神好多了,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想去把打湿的裤腿和衣服烤干,无奈雨下得很大,只好作罢。问了问姚总现在是几点几时,他说才下午一点。此时,我真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雨下得淅淅沥沥,大火烧得噼叭作响,四周的山峰依旧在哗啦啦垮着。大家的话也少了,纷纷闭目养神,等待着下午四点的到来。
一阵喧闹,吴师和石刚从山下给大家带回了一大包零嘴。万总小心翼翼地将瓜子给大家一人分了一把,于是帐篷里又有了声音……
时间过得好慢,终于等到四点钟。姚总亲自操刀为大家准备一天中唯一的一顿饭,三只鸡五十三个人分而食之。虽然是白条鸡,没有什么味道,但是大家都津津有味地啃着、舔着。有吃的肚子不饿,说笑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姚总,啷个光给我鸡头和鸡屁股呐?”
“嘿嘿,那你吃的最多,有头有尾一只鸡都给你吃完了。”
“哈哈哈……”
记忆中,5月13日那天,从分鸡开始到天黑,是我们一群人最热闹的时刻。
吃的东西盼到了,大家再没有其他欲望,开始昏昏欲睡。五十三个人,十顶帐篷,每五个人一顶帐篷还要多出三个人。于是男人们又行动起来,他们借助避雨的长廊,再砍了一些树枝垫底,把一次性桌布围在四周,搭了一个简易窝棚,可以睡上十来个人,其余的人就可以四人一个帐篷了。我与姚总、邢行长和万总挤在一个帐篷里。那一晚,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山石崩塌的声音,伴着时不时强烈的余震,疲惫的我睡得很香很踏实……
当大家猫在帐篷里时,“小兵总”就开始嚷嚷起来,整整一个晚上,有了梁总舔“熊掌”以及为范姐把喜脉的开心笑料,继而更有了陈行长被枪逼出帐篷的杜撰笑话。
第三天活着
14日清晨我是在笑声中醒来的…
山里的早晨还有阵阵寒意,钻出帐篷的人们都抱紧了肩,有的人将一床毛毯披在身上,可这样双手就无法腾出来。必须解放双手,因为我们还要迁徙,还要找吃的。聪明的女人们拿起刀子开始设计独特的取暖服装。一张毛毯被剖成两半,每半三分之一处根据各人的肩宽割开两个口子作袖口,对襟处系两根绳子作纽扣,一件披衫很快就做好了。大帐篷成了加工作坊,半个小时的工夫,几十件披衫出炉。五十三个人,人人一件。有人走起了猫步,秀起了自己的漂亮时装。
这时不知谁冒出一句:“要是没有人来救我们,我们就自成一族,族服也有了,就在这山上繁衍生息。”
“取个族名吧。”
“那就叫银行族或抗震族。”
“男的多,女的少,啷个办呢?”
“母系氏族生活,一妻多夫制。”
“不不不,这样,男的白天就要去找吃的,谁找的多,我们就青睐谁。”
“哈哈哈……”
笑声在山峰和峡谷中回荡。只有这样嬉闹,大家才能忘记被困山中的烦恼,忘记对家人的牵肠挂肚,忘记缺水断粮的困境,忘记山石滚落和随时可能发生的泥石流。众人将所有的担忧和牵挂埋进了心底,面对灾难和困境,我们选择了微笑与坚强。
5月14日的清晨,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停了,余震还在继续。驻扎山上的人们开始躁动起来,山里的商家收拾东西准备走出去,酒店的职工也商量着结伴往外走。北川支行和平武支行的同事们也着急起来,邢行长非常理解他们的心情,叮嘱了“路上一定要当心,相互照应”一番话后,两个支行的同事与山民一起踏上了坎坷崎岖、充满危险又满怀希望的回家之路。
该走的走了,留下的还要坚持下去。天没有黑,时间还早,黄海斌和我相约下山再找点吃的,要活下去就要有长远打算。冒着余震,冒着房屋随时可能倒塌的危险,我们钻进了一家店铺,收集了一背篓吃的,一大包穿的。
天气越来越好,被困以来见到的第一个太阳挂在半空中,久违的阳光让大家感到目眩。驻扎在山上的人陆陆续续往山下走,当地的百姓看到这样好的天气,仿佛见到了希望,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走出大山。同事们看到百姓在行动,开始着急了。我们的队伍里多数人收拾东西准备往山下搬,为了撵上前边行走的百姓,以便有人指引,他们匆匆忙忙离开了帐篷。我也想离开,但想到了自己的职责,只好打消了逃生的念头。我在后面可怜兮兮地喊着:“一定要小心啊……”
我们的大部队出发了,只剩下了“小兵总”、黄海斌和我。我们还要坚守在山上,因为山上还有受伤的刘总,以及准备帮助他下山的邢行长、姚总等人。把领导们扔下不管,不是我的风格。
我向邢行长汇报说许多同事都已经跟着山民先走了。邢行长肯定了他们的做法:“对,大家应该走出去,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大暴雨,待在山里很危险。”
“可是刘总咋办?”
“留下两个人照顾他,剩下的人都走。”
经过几分钟简单的商量,“小兵总”和梁总自告奋勇留下来,其余的人都要马上出发。邢行长看了一下时间:“上午十一点,抓紧,要走十多个小时才能走出去。”
离开驻地时,我认真看了一眼千佛山,群山显得那么苍凉与无奈。我想,它无法护佑它的子民们,它的子民在此世代朝拜着它,保护着它,而此时它却将他的诸多子民深埋于此……别了千佛山!
最后撤离的我们知道时间紧迫,就一路急行军。有路的时候就小跑,没路的时候就快走,甚至手脚并用地快爬。刚走出不远,我们就遇到一个堰塞湖漫水,已经将公路旁的草地冲刷出一道三米多宽、半米多深的水沟。
我第一次涉水,加上心中恐慌,根本就站不稳,我是被邢行长扶持着过去的。我们继续前行,经过了我和姚总来时所乘的车。那辆“救命车”已经面目全非。垮塌的山石把前面的公路全部埋掉了,又形成了一座新的山坡。没有草,没有树,更没有路,有的只是狰狞的巨石,被山石劈倒的树木横在石头间。我们小心翼翼地走着,路上不敢说一句话,唯恐惊动了头顶上悬着的石头,大家沿着前人踩出的足印匆匆地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走出了那一段被垮山阻碍的公路,终于看见有人家了(后来听说那里是宝藏村四社)。我们也追上了先于我们半小时出发的撤离者。涪城国兴银行被困的车安然无恙地停在那里,车上留下了一张字条,说他们的人先走了。我们终于知道一辆车五个人是安全的,大家松了一口气。听村民说,地震前几分钟有两辆黑色的轿车和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往山里走,从村前开过……可是,一路走来,我们没有看见任何车辆的踪影,我和姚总都明白,来时三台和梓潼的车就在我们后面,同事们肯定是遇难了……
我们请了一位当地的山民作向导,继续前行。刚走了不到二百米,又是一座垮山挡在了面前,掩埋了道路,阻塞了半边河床,使河道里的流水变得汹涌激荡。山民说不能从河边走,因为山上随时都有石头滚落,只能走河道,从水里趟过去。以邢行长为首的男士们义不容辞,担负起了保护女士们及体弱者的责任。可是河道里的水太湍急,水深已没及腰部,人下去根本站不稳脚,他们抬来一根毛竹想做“独木桥”,却起不到任何作用。杜莉脚没站稳,身子往水中倒下去,闫肃奋不顾身去拉她,两个人都被水打翻。邢行长反应敏捷,加上又会游泳,他跳入水中,一把抓住了他们,否则……
大家在岸上看着,一阵惊呼。这条路没法走了,体力稍好的男士们选择了一处窄河道,飞身跨跃了过去。我们只有另寻他路,从河边上的山坡绕道而行……
我们终于来到了樱花园,和前边先走的几拨人会合了,也遇上了被困一票口的太平洋产险公司一行人。这是生离死别后的重逢,大家异常激动。樱花园里的草地上坐满了休息的人。最先走的人也停在了这里,他们决定歇一晚再走。邢行长看了一下时间,下午两点半。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旦坐下去再睡一宿,明天必然无法走路,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会在身体放松的时候将一个人的意志击垮,必须坚持走下去。我把顾虑说了出来,很多人的意见也与我一样。已经走了四五个小时了,谁都不知道休息一宿后还能不能走得动,更何况幕天席地、缺衣少粮,也无法保证休息质量。
看着天色还早,邢行长毅然决定:“一鼓作气,继续走!”大家迅速穿上了脱下来晾晒的鞋子,捆好背包,向着希望之地前进。
我们走了几百米远,又不见了公路的踪迹,一大片垮塌的山石堆在眼前。为了防止山石再一次滑落伤害众人,大家约定五人一组,每组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说话,小心快速地通过。这一段艰险的路还不算长,我们很快走到了相对安全的、未被完全掩埋的公路上。但由于河道被堵塞,大量的水从公路上漫过,水流很急,哗哗作响。男士们再一次拉紧了我们的手,把我们护送到安全地段。
更大的困难到来了(至少我觉得),一大片的滑坡山体呈现在眼前。巨大的石块、横亘的断木,连绵看不到头。我深深吸了几口气,暗暗鼓励自己:“坚持走出去,为了活着。”
炙热的太阳烘烤得我们难以忍耐,汗水布满了每张疲惫的脸,但目光中更多的是坚毅和勇敢。五十几个人在蜿蜒山路上默默地、坚定地走着、爬着,宛如一条长龙在山间穿行。“小心,这里石头不稳!”
“慢点。”
“当心啊!”
不时听到同伴之间小声的提醒。
爬坡上坎,攀巨石、跨横木、钻石缝、躲落石……记忆中,这一段路是我走得最痛苦的一段。脚不知被凹凸的石块了多少次,双手也被突起的石棱划出了无数的口子。抬眼望去前边还是看不到头的山体滑坡。我曾经绝望过,想到了放弃,但心底里另一个声音鼓励着我:“坚持、再坚持,一定要活着走出去。”
求生的欲望战胜了放弃的想法,深呼吸,继续行走……
一个五十多米宽的堰塞湖挡在了我们面前,淹没了前行的道路。湖的两边是接近直角的巨大滑坡面,我们无路可走……但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让大家激动不已:“国兴银行绵阳市分行派人来援救我们了,分行的领导们在晓坝迎接大家。”
营救我们的人和先到的同事们紧张地准备着过湖的木筏子。陆续到达湖边的同事们挤在震后残留的一块布满石头的空地上休整,大家都疲惫不堪。
木筏子准备好了,考虑到前行的路还有很长,邢行长决定让女同志和体力稍差的人先过堰塞湖。
过了堰塞湖继续前行,穿过一片坡地上的树林,沿着被山石掩埋的时隐时现的公路……过独木桥……趟过没及大腿的湍急河流,接着走……我已全然没有了时间概念,没有了方向感,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几点了,不知道走到哪里了,只知道跟着大家前进,再前进。
邢行长在路上一次次地护送我们渡过水域、闯过危险地段,他让我们先行,又一次次超过我们,为我们寻路、指路。我很佩服他的坚毅与胆量。邢行长是北川人,在路上他就说:“北川的亲人凶多吉少。但是现在也没有办法帮助他们,我们这几十个人要好好地活着走出去。”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父亲、姐、弟等六位直系亲属在北川遇难……多好的领导,多好的兄长,逃生的路上他一直乐观地鼓励着我们、关心着我们、帮助着我们,而他自己的家庭却遭受了如此劫难……
我们终于来到了救援者说的需要抢时间通过的一个巨大堰塞湖边(后来才知道这就是肖家桥堰塞湖),此时湖深已经超过了人的高度。会游泳的男士毫不迟疑地担当起引渡的任务,利用上游冲下来的门板、竹竿将不会水的人拉过去。照例是女士优先。虽然已是五月较暖的天气,但湖水是山上雪水融化后流下来的,依然冰冷刺骨。加之近十个小时的急行军,一热一冷,再强健的体魄也坚持不了多久。引渡了五六个人后,最先下水的男士大喊:“太冷了,我们顶不住了。”
领导们相互看了看,邢行长和李总没有考虑自己的年龄,主动一言不发冲进了水里,继续将我们这一行人全部拉过了堰塞湖。
接着是攀岩,虽然只是十米高的峭壁,但对当时的逃生者来说却是巨大的障碍。幸亏进山来搭救我们的人早就绑好了一根根结实的绳子,在邢行长和李总的帮助下,我们又翻越了一道道障碍。
踩着脚下的碎石,绕过巨大的石块,一步一步,我们终于爬上了肖家桥堰塞湖的坝顶,这也是我们走出去的必经之路。四处观望才发现,此坝原来是右侧的一座大山在地震冲击波的作用下直接倾倒下来,与左侧的山峰连在了一起,形成了近一百米高、两百米宽的堰坝,掩埋了进山的公路,也阻断了河流。
上到了坝顶,还要下去,接近直角的斜坡上,先前走出去的人已踩出了一条羊肠小道。为了防止走在后面的人踩滑石头砸到前边的人,大家约定三五人一组,待通过一组后再下一组。
由于坡太陡,很长一段路我是坐着滑下去的。过了这一段,路越来越好走了,虽然也有大面积的塌方,也有大量的滚石,但我们都是沿着公路在走,有方向、有目的,还知道再走三个小时就可以到晓坝了……
不知道时间,只知道天黑了;不知道到哪里了,只知道路越走越平,甚至有车辆通过。由于各人的体力与速度不同,到相对安全的地段时,大部队已经完全走散了。天越来越黑,我在越来越好走的路上机械地迈着双腿,当时只有一个信念:“走下去,希望就在前方……”
在路上碰到了穿橙色衣服戴头灯的人,这些人说是来营救我们的,他们鼓励我们加油,说马上就要到达安全的地方了。此刻,我就像大难之后见到亲人一样,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被困的时候我一滴泪也没掉过),我请求他们不要管我们继续走,我说,逃难的大部队还在后头,他们急需电筒。
志愿者的车也开进来了,在我们身旁戛然而止,他们请我们上车,说搭车去绵阳很快。我们上车不过几分钟就到了晓坝。到了晓坝,仿佛进了自家的花园,我们都要求下车,请志愿者的车去接走在我们后面的人员,因为他们比我们更需要……
十多个小时的艰难跋涉,爬山、涉水、攀岩、溜坡、拉木筏、掌门板……五十几个人,依靠坚强的意志与团队精神,相互鼓励、相互搀扶、相互帮助,共同经受了求生之路的磨难,征服了近三十公里的坎坷和崎岖,战胜了困难,超越了自我……
“突围”到了晓坝后,国兴银行的领导派车将我们接到了安县“绵阳市银行人抗震救灾”指挥中心。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回家的感觉真好。热腾腾的稀饭端来了,暖乎乎的鸡蛋剥好递到了手上……我们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同事们急忙脱下自己的衣服给我们穿上……邢行长和姚总则立即投入到营救刘总等人和两辆失踪车的方案研究中……后来才知道,同样是历经千辛万苦、疲惫不堪的邢行长们,第二天又投身于紧张的抗震救灾抢险工作中……
通过这一次经历,我切实体会到:地震可以使山崩地裂,可以拧坏道路,可以摇断桥梁,可以摧毁房屋,但只要一个人当时没被砸死,他的精神不垮,意志坚韧不拔,就能够逃离危险境地,战胜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