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贫士求官真可怜,一时登第如登天。
琼花捷报闾生色,御酒啣杯容吐妍。
凤阁龙门称俊品,玉堂金马羡姿鲜。
休夸蓬岛神仙境,鳖禁彻莲胜万千。
且说玉真逃出,意望霞漳来寻梦鹤,一路颠颠倒倒,询途问店,虽然受尽艰苦,亦直任而不辞。只身路行,傍人观之,有俨然不可犯之锋。时人有感而吟一绝:
柳营浑令实严威,天堑江河又峻巍。
欲到桃源不惮远,独行踽踽赞闺闱。
是夜,玉真在路中吟一首《寄与风月传闻爹娘得知》:
塞烟野草树轻襟,无奈蹇裳独自吟。
不惜微躯浑是胆,忍闻悲雁尽非音。
临行仰视月为瑟,须去和同风作音。
弹得情思难两全,只因势迫泪淋淋。
不数日,卜玉真到了霞漳,逐处寻访,未有踪迹。忽一日,走到大街,认见一位汉子,脚未行而头先趋,如饮马之奔江,身未动而手乱摆,如狂狗之爬沙,冒突风雪而来者,乃前日光棍也。玉真正要躲身避他,奈洪袖中乃是色中饿鬼,虽不敢认是玉真,但看见是个丰姿少年,遂近前施礼问道:“贤兄似非本省之人,敢问要寻贵产么?”玉真道:“弟闻贵漳才子康梦鹤,自来拜访,今未知康府在何处?”洪袖中道:“此乃天假之缘,幸问得人。梦鸽正是小弟亲朋,其屋与弟比邻,愿先引进。”袖中骗他穿入偏巷曲街,欺他心目认不行大街市,直引到破古庙极深处,内系坏墙破屋,树木丛草。及玉真入门去,意以为旧栅栏。袖中把庙站紧关。入到庙后,看见树木茂草,玉真意以为荒埔,殊不知至此四围并无去路。袖中就起不良之心,要调戏他,倘若不肯,便要行强。玉真自知中计,不能脱得身去,“况我一介女流,安能敌得他过?”正是:
冤家路隘为浓情,松柏经霜正见贞。
束手徬徨天地小,飘飘风雨动猿声。
玉真静思半响,因在路中耳闻吴翰林之事,忽生一计,心自思道:“这个痴汉,只可以理骗,不可以力争。”乃假笑脸而问道:“康梦鹤家在那里?你可快引我去见他。我不日要这漳城到任,你晓得我是谁?我乃广东吴翰林,现授福建布政,访查微行到此。因康梦鹤前年游学相训特来拜他。你若不信,现有文凭在身。你近前来求看,手不要动,恐汗坏我的。”玉真即抽出文凭与他看,并读与听。洪袖中头如水碓,心如春杵。盖那时五尺童子皆传说吴布政,尚青,为少年,微行在漳州有数日,其为人忠义正直,不避炎势,因弹劾朝奸,被贬布政,有人犯着,十生九死,凛然可畏。你知玉真一时那里有这文凭?因被高仁告害之时,太爷将一张文书判语,用一颗印,付玉真执炤。玉真丢在他父亲靴里,其靴犹是他父亲嫌小不穿的。因那日逃出,把此其他穿在路中,乃持起文书,带在身上。抽出与袖中看时,又把一幅纱罩在上面,视得不明不亮,洪袖中字又不甚深识,只认得一颗大印,便心内惊恐,意以为真,遂跪倒请罪,说道:“小的肉眼无珠,愿大老爷赦罪。”玉真佯为不知,说道:“你好意引我去见康梦鹤,有何罪过?我不怪你,且请起来。你是什么名姓?”袖中道:“小的姓洪,名袖中。”玉真道:“异日我自然看顾你。”袖中欢喜许诺,即引到康梦鹤家中。
遇梦鹤去应试,其母陈氏,问道:“小官人贵姓大名?要寻我儿何因?”玉真道:“我乃吴翰林便是。因年兄前年游学相熟,敬来探问。今既不在愿入内堂借文房四宝,写一字寄此,以表厚情。未知尊婶意下如何?”陈氏道:“愿请老爷入内,且日色已午吃了菜饭去。”玉真又回头对袖中道:“你且回去,待你到任时必须来见我。”袖中唯唯而去。
卜玉真把门闭起,脱了男服,依旧女妆,及陈氏在内收拾饭出来,依然一个绝色女子,怪而问道:“你说是什么吴翰林,那里又变做女身?想你不是鬼怪,是何方人氏?来俺家何因?从头说来我知。”玉真即将前事自始至终说得明明白白。陈氏听了这些言语,与梦鹤所说句句相合,知今见得是真,不胜欢喜之至。自是母子相得,不消说了。
且说吴翰林果然访得漳州知县酷虐害民,次日即走马上任,差役拥护簇簇。洪袖中遂以为实,说:“吴布政亲许我去见他,他要看顾我。”遂慌忙持着手本,突然直入,被衙役拿到台前,说;“你这汉子好大胆,敢来冲撞大老爷!”那吴翰林亦不待分析,着差役拿下,发打二十板,赶出辕门。洪袖中心内暗想道:“这个翰林好薄情,既许我亲见他,为什么又打我?”及后日闻梦鹤中了,要来迎请夫人,乃知前日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夫人。又思前日被毛狮王打,今日又被他骗,皆是我之自痴,满面羞惭不题。
去说康梦鹤会试中了第六名,殿试中了探花,圣上观其二三场对策,明亮典雅,堪以理烦治剧,查广东缺了一员察院,遂除授为广东察院。圣上特旨着康梦鹤即日起程到任。梦鹤领旨,遂到广东上任。
各属下文武官员当来拜参,那时审解康梦鹤回籍的太爷认得是前日康梦鹤,有藏羞虑罪之意。康梦鹤对那太爷说道:“你可认得本院否?”那太爷惶恐俯伏,说道:“荆山璞玉,肉眼何知?但卑职当时勘其才猷,亦识掀揭恢廓,是以要大老爷归籍潜修,可以早得成名,不必流落他乡。今大慰鄙望,伏乞恕罪。”康梦鹤道:“那里话,本院不怪你。但高仁、姚安海,这两奸险小人,你做本府将何以教我也?”那太爷连连打恭道:“卑职回去,自当效力。”正是:
男儿失意世多欺,得志无人不奉持。
奎壁光辉扬艺海,公门桃李向春滋。
及文武拜贺已毕,阅看手本,有写蔡斌彦的名宇,康梦鹤道:“我的岳父尚在此任,不免写一名帖,请他夫妻齐来相见,看他说什么话?”不一时,长班报:“蔡老爷与奶奶齐到外堂。”康梦鹤道:“请蔡奶奶先入内相见。”那许氏入见,逡巡畏缩,不敢举头,梦鹤道:“岳母,你认不得梦鹤了?”许氏仰首一看,乃是女婿,泣道:“恨我女儿福薄,不得共享天禄。”康梦鹤道:“你女儿活了。”即与之告其回生之由,“如今现在潮州城内,前日即差人去迎接,过几日想必就到。但我被岳父告得忒害,几乎丧了性命。”许氏道:“我亦常常劝他,奈他执意,说吾儿不报他知。如今可喜可贺,望吾儿将前事赦落千顷波流万幸。”康梦鹤道:“待儿出外见他,看他如何?”乃出外堂相见。康梦鹤尊他上坐,蔡斌彦推逊不已。康梦鹤道:“敬你是客,不妨就坐。”蔡斌彦将眼角把察院一看,恍如女婿一样,但他沉船死了,恐是人貌相似。康梦鹤问道:“本院阅观前任旧案,有一件究偿女命事都是年翁尊名,未知曾得究偿命否?若是未完案,本院即为年翁亲提偿命,未知尊意若何?”蔡斌彦怆惶不安,禀道:“那同大老爷尊讳的就是卑职女婿,今不幸沉船身故了。”康梦鹤道:“既是年翁女婿,女儿虽死,不过命数该终,岂有夫妇相得而下毒手打死乎?你该写一书封去骂他,说缘何不报你知便罢了,因何告偿命,害他致之死地?是年翁失德之甚也。若然,则康梦鹤之死是你害之也,你能为女儿告偿自终之命,我今要为康梦鹤告偿迫死之命。上表奏过圣上,说你陷害无辜书生,把你禁劾天牢,活活饿死,你信乎不信?”吓行蔡斌彦面无红色,揖了又揖,说道:“求大老爷恕卑职性命,愿乞骨骸归本乡。”康梦鹤笑了一笑,叫左右领蔡斌彦退入后堂,与许氏相见。许氏见丈夫来,笑容满而,起来迎接。正是:
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
一声雷震霹雳天,燕雀魂飞栖不住。
那斌彦看见许氏欢乐异常,问道:“我这等忧愁,你因何这等欢喜?”许氏道:“乐人之乐,忧人之忧,不相同也。”蔡斌彦道:“我观此大老爷恍似我女婿。”许氏道:“若是女婿,你还敢见他?”蔡斌彦道:“你不晓得,倘是女婿,居此地位,福大量必大,安肯责备此小事乎?”许氏道:“害人性命,还是小事?亏你敢说!”许氏乃与之实告其由,蔡斌彦羞惭满面,按下不题。
再说那时广东文宗到任,要往潮州岁考,康梦鹤即荐查必明进泮。及科考,陈天英错落第三等,不得乡试,适许文泰除授山西泌县知县,路经广东省,入拜梦鹤,陈说天英三等之事,梦鹤即荐天英。斯时总裁官与康梦鹤乃系同门,即青眼陈天英,选中了第十五名。
去说许文泰到泌县到任后,出来城隍庙拈香,路遇一簇人追赶一个汉子,声声唱打。看见县尊来,众人拘到轿前,跪禀说:“老爷敕命,小的这三四人被这光棍骗害得凄惨。旰日白昼,乘其不虞,攻其无备,入内偷小人衣被银两。今他穿的衣服被小的认着,乃呼众人捉捕。幸遇青天,伏乞追究,以儆将来。”文泰诘问,件件皆真,究其人,乃当日在潮州府骗康梦鹤银两包袱之邵福也。文泰登时打了四十板,追赃还后,即解到广东康梦鹤台前待罪。斯时梦鹤本要处死他,以杜民害,奈邵福磕头,声声说道:“老爷救蚁残命!小的自今以后悔去前日之非,愿削发出家。”梦鹤怜其有回头之念,即赦他逐出。邵福自是悔悟,就在广省庵堂修行。
又过了数日,肇庆府百姓来呈告知县贪酷虐民,梦鹤勘其三十四款,赃证皆实。原来就是数年前乱棍打梦鹤卖放人夫的赵知县,如今已除授在此。康梦鹤知其暗昧贪酷,又兼款证确实,即特上本题参,钦奉圣旨,御批“削职为民,归家免究,钦此钦遵”等事姑勿题。
却说康梦鹤上任之时,即差一班家丁去漳州,搬请母亲并胞弟,赴任又差一班往潮州,迎请玉真家眷。未知玉真迎来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