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韩信辞别张子房,单马弃楚归汉。数日行至散关。楚将锺离末领兵随后追近大声呼曰:“韩信何往?”信曰:“楚王不用,吾今西归。”锺离末曰:“楚王命吾追赶,若见公即斩之。”信曰:“生死在将军,若能免命,誓不相忘。”末亦不忍诛之,谓信曰:“吾放尔西归,但将军富贵之时休忘今日。”言讫,二人各别。
且说子房离却咸阳,周游列国。入齐说田横反楚,自称齐王;入魏说魏豹反楚,入燕说韩庆反,领兵五百杀臧陟;入赵说陈余返逼张耳。自是各国不宁。一日,人报田横反了楚,自立尊号不服楚王。王闻奏大怒曰:“吾不亲征以除反贼,则诸侯谁惧?”即日点起大军三十万,亲征田横,去后不题。
且说韩信已过散关,路逢陈宣。信问宣往褒州之路。陈宣指从陈仓而去,过却陈仓,前至栈道。信听言罢,正行闻,忽见一老人。信问曰:“此去陈仓,公识路否?”老人曰:“尔莫非韩信乎?”信曰:“然。”老人引信入陈仓口,数十里有一大石。信步至石上,四顾而下,以剑尖画石留诗一首诗日:
韩信经石过,西回握将权。
东降秦楚将,此处斩章邯。
题毕问老人曰:“此去南郑多少路程?”老人曰:“八百馀里。”信怒其诈,欲杀之。老人曰:“愿赐一剑。”信将一剑杀于地上,剑过处其人并无血,尽乃白膏。信大惊叹曰:“误杀此道人也。”不数日信至褒州,入招贤馆,见夏侯婴。礼毕,信曰:“某特弃楚归汉,汉王若何?”婴曰:“汉王乃贤主也。今正广招天下贤士。”信曰:“略知。”婴具酒食待信毕,与信坐叙,问信曰:“将之道何如?”信曰:“为将之道有七:大敌在前不可却后;雨不张盖,暑不执扇;三军未膳,将不可食;罚不避骨肉,赏不择冤仇。此为将之道也。”婴大喜。次日奏汉王曰:“今韩信来归,此人甚有奇能,乞王擢用。”汉王闻奏,封信为散典官。(按:此职乃今时之狱官也)信受职,便点狱囚,死罪一十三人尽皆放免。有巡军知之,急捉狱囚,来奏汉王。王大怒,将信与狱囚一同斩首,命夏侯婴为监斩官。信叹曰:“既谋天下,何杀壮士乎?”婴见信言慷慨,命且留住,只将狱囚一十三人斩讫,婴即见萧何曰:“韩信乃世之高士,怎生脱免?”萧何即与夏侯婴同见汉王,具言信不可杀,汉王方免。
萧何邀信到于本宅,酒礼待之。问信曰:“公放狱囚者何也?”信曰:“狱囚乃秦之罪人。今王欲立天下,岂不慰万民之望?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弃小就大,王者之道也。”萧何听罢大喜,盛礼待信。谓信曰:“公且宽心,有日荐公为将。”信忙致谢。萧何次日入朝秦曰:“韩信故放狱囚,乃弃小就大,以狱囚乃秦之罪人。秦因刑戮枉法,今王欲图天下,宜慰万民之望。”又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信之高见。信有功也,愿王详察。”汉王终不悦信,不纳而退。何回宅与信闲话。明日又奏王曰:“大王自布衣斩蛇,兴义取秦天下,今不能与楚争锋,不得已而忍受南郑褒州,宽仁布德,感贤人千里而至,正宜开诚任用,乃舍置之,非所以招贤也。”汉王曰:“吾观韩信居乡无名,又兼年轻,岂成大事?”何曰:“自古用人以才以德,何在虚名。昔周武王拜太公为军师,非拜其年,因其才也;臣观韩信有孙吴之韬略,管乐之才能;若用为将,天下不日可定矣。”王曰:“韩信既有才能,何故乞食于漂母,受辱于胯下,甘冒胯夫之名,何也?”萧何曰:“昔傅说居于版筑,高宗肖像求之而始得;太公钓于渭滨,文王因梦求之而始遇;管仲囚于槛车,鲍叔荐之而始用。自古贤智豪杰之士,莫不先屈抑而窘迫,信之困辱亦其时之未际耳,岂其才之不足以自食,武之不足以胜恶少哉。古人立贤无方,又曰‘任官惟贤’才是。皆未尝徇其名与迹也。况今大王意在图王兴帝,关之外纷纷皆敌人也,苟不得人而专任之,虽欲与列侯抗也,难矣;况思破楚而成混一之业乎?愿大王勿以食贱之故而轻弃韩信,乃宗社之幸也。”王见萧何极言信之能,再三不已,乃封信为治粟都尉。萧何出朝至宅请信贺职。何曰:“公休不受卑职,不旬日荐公为将,必当重用。”信受职至仓查视,粟俱黑腐,不堪支发,因见市人多有饥色,遂召百姓赴仓尽行散放。有灌婴入朝奏与汉王,大惊曰:“信乃楚之奸细也。”急召萧何责曰:“公极荐信有能,今将官粟不奉上命,私放于民,当得甚罪。”萧何无对,怒而起。何出朝至宅召信问曰:“官粟公何支散?”信曰:“其粟朽黑,军不堪食,故散与民,不待月馀,民来还纳,放旧易新,官民两便。”何闻之大喜曰:“公真有识之士也。”次日,萧何入朝,具奏韩信放粟之故,有功不宜见罪。汉王闻奏,思之半晌不语,乃曰:“本当斩首,但看卿面。”萧何谢恩退朝。一日,萧何令人请信至宅闲叙。问信曰:“自古及今名将几人?”信答曰:“古今之将,其人非一。自周秦论之,姜子牙钓于渭水之涯,韬略晦藏。避而不出,及文王以飞熊之兆,出猎渭滨,始载之而归。武王恶纣之暴虐,欲行吊伐,遂拜子牙为师,号曰尚父,而不名子牙。约天下诸侯会于孟津,乃与武王兴师而出。戊午日兵临孟津,甲子日血浸朝歌,一战之功,定周室八百馀年天下。子牙仁义之师,此上将也。春秋之世,管仲相公子纠,因内变而奉子纠出奔于鲁,其才其智无由见也。子纠败,鲁人囚仲而归于齐,桓公欲杀之,鲍叔荐之桓公,释之用之为将,仲能相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会盟于葵丘,为五霸之首。管仲乃智术果断之士,此中将也。由仲而外其为将者,莫不皆能出奇制胜,运智使谋侥幸而成功者矣。而治国之才,盖不若管仲甚远也;况望其为王佐如子牙也哉。”萧何又曰:“下将何如?”信曰:“如秦之王翦、白起出则摧锋陷阵而获其胜,守则坚闭而待其时,攻城掠地克日建捷。敌人皆不能出其所料,虽能并吞六国,不为无功,而坑降杀士,残虐百姓,叫寇贼之师,乃下将也。”萧何见信谈论慷慨,等列分明,不胜叹羡。乃曰:“公真上将之才也。”信亦起身曰:“丞相若荐信为汉将,天下克日可定矣。”何大喜,唯诺而别。
次日,萧何入朝恳奏汉王曰:“大王自咸阳西归,志不安于偏小,即开招贤馆,思募天下豪杰,与楚争雄,以雪鸿门之耻,建万代之基。今韩信不远千里至此,乃杜稷之幸,我王之洪庆也。大王竟不重任,徒授下职,不过羁縻之而已。譬之良骥伏枥与驽马等耳,若一驱驰则一息万里可至也。臣观韩信之才不亚古之名将,王试用之,则兴汉灭楚,克日可期;平定天下,诚若反掌之易矣。”汉王曰:“吾有同乡七十馀人俱有进用之志,文武之才,卿并不举一人,独坚举韩信何也?”萧何曰:“臣观大王如一大鹏金翅,日飞九万里。群臣者副毛也,韩信者六翮也。鹏非翮不飞,翮非信不是。臣岂私于韩信,为大王择其才耳。愿王详之。”汉王大怒曰:“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是何言也?”遂拍案而起。萧何默默退朝。
且说韩信听知萧何数荐汉王不从,思复东还。是日见何入朝,乃单骑私逃而去。萧何出朝方至宅前下马,门吏报曰:“韩信不辞丞相私乘匹马东归。”何叹曰:“汉失天下矣。”不脱朝服上马急忙追请韩信。原来韩信骤马奔至寒溪,水涨泛溢,不能得过。有诗叹之。诗日:
韩信私奔快看鞭,萧何急赶至江边。
若非当日溪流涨,安得刘朝四百年。
萧何恐信去远,扬鞭跃马如飞,直追至澶溪,见溪水洪涨,信未过得,心神稍定。近前告曰:“奉汉王命用公为将,何以私奔?”韩信马上欠身曰:“感丞相大德,屡荐信于汉王,王坚不从,某知之矣。丞相叫来非奉命擒信,即为马耳,奚用诳言。”何曰:“公错见矣。公未有罪,岂敢言擒;若云为马,公乃盖世英杰,虽万金不足以结识,况一马乎?吾实奉命而来,请公暂回;若汉王不拜公为大将,纵公东归未为晚也。”二人正勒回马,忽樊哙追赶至近,大呼曰:“奉汉王命来追二公。”何曰:“将军先回,吾等后至。”哙依言而去。萧何与信并马入至府前,下马相叙歇息。
次早萧何入朝。汉王曰:“吾与贤卿自布衣相随,取秦天下。胡为听信之说弃职私归?”萧何对曰:“臣非背主欲归,特为大汉山河被韩信盗去,故此与王追转。”汉王不语。何乃俯伏于地奏曰:“臣观韩信出类豪杰,有谋王佐帝之术,出将入相之才,当今第一,海内无双;王若用为大将,令彼引兵东征,破楚而定天下,甚不难也。王如执尼果不用信,请先诛臣后去韩信。”汉王曰:“卿舍生荐信,明日便宣信为大将。”何曰:“大王误矣。封为大将,可以展其才力,既若用之,宜依上古之法,筑坛拜将,捧毂推轮,盟天说誓,如此重用方可得其尽诚竭忠。”汉王曰:“筑坛何如?”何曰:“昔日轩辕皇帝拜风后为将,筑坛祭天地说誓盟,亲自下拜,挂印封为上将;战蚩尤于涿鹿,一阵而定天下;又燕昭王筑坛拜乐毅为帅,不数月内取齐七十余城。今大王必如其法,筑立坛壝,捧毂推轮,盟誓于天,御手献印,此乃君臣之道也。”王曰:“如卿所奏。”何即谢恩退朝至宅,见信具说其事,信大喜谢别。
次日,汉王出旨令于褒州城西十里建立坛所。坛上坛下一切应用人物俱要准备,克日登坛拜将。其坛按周天度数,位分三层,上中下像天地人三才,土台离广九尺,按周天九曜,中台高广一丈二尺,按十二时,下台高广二丈八尺,按二十八宿。上台为君臣伫拜之所,四角安立令旗,白旄黄钺。中台用二十四人,各穿法服手执幢幡,豹尾昼戟,按二十四气。下台用六十四人,各披甲胃,手执兵刃,按六十四卦。文武群臣,各立坛下。坛东一百六十步,用一百二十五人,俱穿青衣,手执青旗,按东方甲乙木。坛南一百六十步,用一百二十五人,俱穿红衣手执红旗,按南方丙丁火。坛西一百六十步,用一百二十五人,俱穿白衣,手执白旗,按西方庚辛金。坛北一百六十步,用一百二十五人,俱穿皂衣,手执皂旗,按北方壬癸水。中央坛前用一百二十五人,俱穿黄衣,手执黄旗,按中央戊己土。坛已筑完,百物具备。大汉二年正月十三日,汉王、萧何与百官奉韩信上车,王自推轮,行数十步,摆列队伍,銮驾整齐,出褒州西门,至于坛所。汉王与韩信升坛。汉王穿衮龙袍,戴平天冠,足踹无忧履;韩信披黄金甲,锦征袍,戴凤翅紫金盔。汉王焚香告天曰:“邦上荷天命,中赖文武群臣,下赖四方百姓。今拜韩信为大元帅,同功破楚,除残去暴,拯救万民,以免涂炭之苦;如天下平定,当贵共之,邦若负信,皇天鉴责,子孙其危。”祝罢拜信,以双手捧印递与韩信。信接印挂于胸前,回身望王,俯伏谢恩曰:“愿我王万年万万年!念臣草茅贱质,今蒙重用,臣若负王,其受万刃之诛,凌迟处死。”誓毕,汉王赐信白旄黄钺虎符金牌,正授大汉太保大将军,关外六国都招讨征东破楚大元帅。韩信乃俯伏在地,领受职赐,重谢恩毕,君臣下坛。汉王乘龙车,韩信乘金纱皂盖车。文武群臣军兵将校仍各摆列入城。汉王升殿,信与百官俱于丹墀下拜舞朝贺毕,王命开庆喜宴,赏赐群臣。宴罢谢恩而退。看看东征如何。
前人有诗叹日:
漂母哀怜是不虚,男儿未遇古谁无。
写诗恨杀丹青手,不尽登坛拜将图。
后人又诗曰:
韬略珍奇腹不虚,时垂困辱有如无。
登坛封拜虽堪羡,还有凌烟阁上图。
又叹萧何诗曰:
欲得英雄立汉基,殷勤三荐果稀奇。
他年再若忠言救,谁敢谈公半句非。
又题韩信诗曰:
管乐藏胸气食牛,那堪未遇忍含羞。
九天日月擎拳内,万里山河按剑头。
战策坐谈胯上将,兵机妙法锁诸侯。
出奇鼎立刘天下,垂誉千秋与万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