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赵太守自与济公唱酬一番,凡有诗章,常常写来请教,彼酬此和,往来不绝。是年济公年已五十有九。适值宁宗改元泰定,尊光宗为太上皇,皇后为太上皇后,光宗寝疾在宫,天下寺院庵观俱启建道场,为太上皇禳灾保寿。净慈寺为临安守善之地,照例启坛唪诵,大殿上供设庄严,固是异于他处;而罗汉堂前供了旃檀圣像,金光闪烁,宝相庄严,较之他处更是不同。佛后先塑起十六尊者,为五百罗汉领袖,然后次第方塑五百罗汉,查照唐时贯休上人所传形相,一一而位置之,每位面前俱有位号。周围廓庑排列不来,不是断续,便是凹凸,费了塑像许多心思,毕竟坐米不甚妥贴,走向济公问个方法。济公沉吟一会,也想不来,却与梵化商量。梵化从夜间想出一法,图形画影,要把罗汉堂造一个田字样法,轮回摆列,如此周围往来,面面相对,才为安妥,此亦梵化灵悟异人之处。塑到一百八十八尊揭波那光梵尊者,济公就得了脾胃泄泻之症,淹淹缠缠,不能痊可。梵化着实忧惶。济公道:“你不必为我心焦,我之脾胃不是泄泻,乃是前世聪明泄露,擅动工作,害了多人饥渴,劳伤性命,俱在枉死城中,不能超脱。兼之落了酒肉地狱,所以今世代人吃了许多荤酒,胸中秽恶难言。乃夙世之债,世人不知,反以酒肉为安,实非我之所愿。如今却要洗涤肠胃,以还旧因,故有泄泻之病,可为我急取虎跑泉水来,我要荡涤口腹,消其滓秽。”自此不食一碗粥饭,只是饮水。外人闻得济公病重,俱来问安,相见不肯开言,但以目视。少间,城中沈提点手扶竹杖,特来相探,济公相见,微微作笑,但以手指点着笔墨,取笺写道。诗曰:
记得天台道上来,君将小蹇让芒鞋。
惭余嚼倒雷峰塔,傍着西湖当酒杯。
文峰长老八十馀岁,也来相探。济公写诗一首谢之。诗曰:
之无才识便吟诗,尽道文峰属我师。
今日大家须鬓改,尔能调象我骑狮。
马大娘做了优婆夷,闻得济公有恙,也来相探。济公也写诗一首酬之。诗曰:
也算当初一宿缘,忍教胭粉污金钱。
如今不愧毗卢顶,断却人间露水莲。
画工杜老者,携了儿子杜小官,手持斑竹杖,特来相赠。济公手接竹杖,抚摩半晌,也写诗一首答之。诗曰:
道人食饱无些事,日日逍遥扪空腹。
不论俗家与僧舍,柱杖敲门看修竹。
又有冯太保、陆都监、崔侍郎、张内监一班,轿马而来,探问济公。济公但以手作讯,亦作诗一首酬答。诸公道:“济公,你莫费心作诗。”济公亦以首点,举笔写七言律一首。诗曰:
石磴萝砰隔许重,三生笑里好迎逢。
千家烟籁月涵水,一盏塔灯铃语空。
叠叠封章丹凤远,联联诗句白云封。
深惭着屐能相顾,拭目筇枝放化龙。
济公笔不停手,虽不开口,而精神尚旺,源源来者,俱以一诗答之。忽闻寺外,吆喝而来,先有一人持“法弟范楚白顿首拜”名帖进问:“灵隐寺有个济公长老,今在本寺作书记有幺?”侍者接贴回道:“现在方丈后房内。”少时,官人即便下马,随人见了济公,倒身下拜,口称恩师不置。济公也不动身,也不开口,只以手作扶状。众人不知所以,但云:“济公病重,动语不得,尊官有话说个明白,济公自然知道。”那官儿道:“我姓范,名珩,原籍山西太原,今改名楚白,念余年前流落杭州,承灵隐远长老收作火头,三年病势濒危,荷蒙以明珠一颗,得价三百两,方得回家,适值本省招兵,某出身应募,剿寇有功,今升定海提督之职。昨到灵隐问,始知济公今在净慈,不料济公得病沉重,此衷不能自展,捐俸资一千两,奉供常住,以为济公造塔之费,外银一千两,付灵隐住持,铸造斋供万僧人大锅两只,以答远公收作火头之报。”又向济公拜了几拜,因赴任限期逼迫,就要别去。济公但取纸作诗以谢。诗曰:
明珠一粒亦何因,善念相参两构成。
海上有珠三万斛,这回君去好持纶。
范楚白上马别去,济公但以目送,此嘉定二年五月十四日也。自此济公身体渐觉沉重,梵化心慌,遍请各山道友,要与济师诀别,尚未回寺。
次日,大风忽起,吹得房屋震动,灰砂满面。寺外人大声嚷道:“山下有黑虎白虎来了。”人俱逃避,躲进房屋之内,只见一个老僧扶杖乘着大风而来。一个白猿,扶着左腋,一个黑猿,扶着右腋,走进殿来,两猿站立廊庑之下,众人骇异,不敢做声。却见老僧单单走入济公房里,道:“师兄,别峰弟来看你了。”济公作笑,遂开口道,诗曰:
四十年馀是与非,有香何惜好风吹。
今朝握手河桥上,剩得尊前一首诗。
少时、梵化回来,看见二虎蹲伏于松林之中,梵化却以手抚摩其背,似觉相别许久之意。旁人看见道:“梵化也是现身佛了,两虎狞恶,却以两手摩之,全无怖畏,岂不奇怪?”少时,梵化见了济公,又见了别峰,问讯一回。济公道:“梵化过来,我也没有衣钵与汝,只落得一个干净。”却向枕边摸出一根拂子,付与梵化,跪而受之。德辉长老道:“老朽无以为赠,前日宫中册上颁发众僧鞋帽之时,赐我八缝履鞋一緉,今将送汝着去,也是老朽一念。”济公笑而受之。就唤烧香汤,要沐浴,穿了衣衫鞋袜。罗汉堂上来报道:“今日午时光梵尊者开光。”济公即于是时趺坐禅椅之上,命梵化取纸笔过来,写下四句偈曰:
六十年来狼藉,东壁打到西壁。
如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连天碧。
济公写罢,掷笔于地,竟是下目垂肩,悠然而去,乃五月十六日也。梵化大恸一场,时江心寺全大同长老,亦知来送。合斋罢,大同师九十三岁,乃济公长辈,梵化拜求大同扶入龛子。大同一手焚香云:“大众听者:
清和才过昼初长,莲芰芬芳十里香。
衲子心空归净土,白莲花下礼空王。
恭惟圆寂书记济公觉灵,东浙高门,钱塘挂锡,参透远老葛藤,刈尽赵州荆棘,生前憨憨痴痴,殁后奇奇特特。临行四句偈言,今日与君解释。从前大戒不持,六十年来狼藉,囊无挑药之资,东壁打到西壁,再睹旧日家风,依旧水连天碧。到此露出机关,末后好个消息。”大众且道:“如何是末后消息?”
“弥勒真弥勒,化身千万亿。
时时识世人,世人俱不识。咦!
玲珑八面起清风,大地山河无遁迹。”
全大同长老念罢,众皆叹赏。次日,启建水陆道场,助修功德,留住别峰长老,择日发丧,就请别峰与济公起龛。别峰立于轿上递香云:“大众听者:
一百光钱挂杖头,前街后巷恣邀游。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钱明日休。
恭惟圆寂书记济公觉灵,裔本玉叶金枝,发祝头陀行者。横说竖说耸动王侯,逆行顺行不羁凡圣。魔王佛子为仇,天堂地狱不收。正好逢场作戏,俄然野壑扁舟。咦!
信步出门行大道,不风流处也风流。”
别峰念罢,众团头轮索起龛,抬至山门之外,别峰走到松林之内,跨上黑虎之背,白虎随着。一个黑猿驮了竹杖,一个白猿提着一对芒鞋,几阵大风,倏忽不见。众人看见,无不称异。就请上天竺宁棘庵长老挂真,棘庵长老立于大轿之上,手指真容道:
“鹫岭西风八月秋,桂丛香内集风流。
上人身赴龙华会,道下真容表玉楼。
济公,济公,觉灵不朽。
一生只爱浊醪,不顾禅师道友。
到处恣意风狂,赢得面颜粗丑。
眼上安着双眉,鼻下横张大口。
终朝撒手痴颠,万事并无一有。
休笑这个形模,那得僧家常有?咦!
现在到了天台,认得梵光面否?”
棘庵念罢,鼓乐喧天,将要迎丧到虎跑寺山门。灵隐寺檀长老带了许多团头,要把龛子抬在灵隐山中安置骨塔。德辉长老道:“济公圆寂于此,应归我山。”檀长老道:“他本灵隐远长老披剃,应归灵隐。况且书记长老,不便入净慈祖堂。”德辉长老道:“我这里人不得祖堂,岂可又入得灵隐祖堂不成?”争执之下,就有许多好事僧人从中鼓煽,挑斗是非,把济公之龛,进退不得。那知济公又显出一个神通,一灵径到太后娘娘面前,谢道:“昨蒙太后娘娘颁发鞋帽之赐,头上脚下俱已蒙恩,只是躯壳没有着落。”却是太后娘娘午间一梦,娘娘即宣张内监来问。张内监奏道:“济公已归天。”娘娘说及此梦,即着内监探问来说,太监访知两山争塔之说,奏知太后。次日,太后特传一旨,分付灵隐、净慈两寺僧人,不必争执,已有旨发京兆尹,择地安塔。京兆尹回奏,虎跑有地,已命地师择吉安置,两边议论方息。到了吉日焚烧,梵化又请宣石桥长老举火。石桥手持火把道:“大众听者:
济颠,济颠,落魄多年。喝佛骂祖,唤死如眠。是天台山李驸马之后,得灵隐寺远瞎堂之禅,以护身符牒为常物,一火还能洞然。以丛林规矩为鄙吝,风狂行遍市廛,迅手写出大道,向人搏换酒钱,倡优队里逆行顺化,至尊宫里劂地捞天。临命终时,坐脱立亡已纳败缺;末后句中,隔凡成圣也是搭虔。还他本色草料,方能扫尽狼烟。咦!
火光三昧连天碧,狼藉家风四海传。”
宣石桥长老念罢,只见龛里先有细细一道烟光,缕缕而起,外火方着,霎时焰起腾腾,舍利迸出如雨,少时烟销焰息。梵化请德辉长老入骨。德辉长老道:“大众听者:
天台散圣无人识,卧柳眠花惹飘逸。
如今脱却臭皮囊,无位真人赤骨立。
记得,记得。平生不露锋芒,末后尾巴露出。咦!
一堆雪骨起风云,大笑出门横玉笛。”
德辉念罢,梵化捧了骨盆。宁棘庵道:“待我与他送骨入塔。念去济公说法,都在长街短巷,尽付酒钱肉账。火烧舍利灵牙,水泻心肝五脏。不撒月底渡心,不殡山腰谷上。今朝洒脱而行,多少风流跌宕。”
宣长老念罢,把骨送入塔内掩就,回丧至净慈寺山门。只见二行脚僧,挑着高担,走进禅堂,放下担子,参了大佛,就向知客师父问道:“小僧要见德辉长老说话。”知客传进,行脚僧将担子打开,取出书一封,又有一包不知何物,送上长老。长老接看,着一大惊,不知为何。后边还有一段,再看便知。《麴头陀传》情节希奇,却与他传特异,看官于此正未可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