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庆如已将次毕业,几年海外,祖国萦怀,不料竟有许多变故,所以急急要想回国来察看一回。看见铁山到东京,便时常过来,问些中国的事。过了几时,收拾回国。庆如一到上海,此时上海县已不是他的叔父了,便另找寓所住下。次日来访元戚,相见之下,寒喧了几句,庆如笑问道:“我看见那些小报上说的什么追悼会,是你开的,这中间怎么一个情节?且请说来。”元戚叹口气道;“真是一言难尽。”便将上项事说了一遍道:“我此番造了这一番因缘,总算享了些人生幸福,只是往后的悲苦,加利偿还不止,难道红颜薄命,老天竟有成例可循,牢不可破的么?”庆如摇着头道:“那却不然,从前中国男女错配的多,往往有骏马驮痴的事,酿成疾病,更有家庭专制,郁郁不得纾的。所以古谚相传,把薄命两字,作了女子的徽号,其实都是婚姻不自由的缘故。是人作的,并不是天派的。不过古人先有了迂腐的见解,不归咎于人之立法不善,却归咎于天之造命不齐,那真冤枉呢?但看泰西各国,自由结婚之后,何曾有半途夭折的事?至于像珊珊的早卒,大约由于反动力过巨,恣纵极了,反要短命。也算是人自己造的呢!”元戚听了,方不言语。庆如又问道:“我听上海还有个武林林哩。她的名望,比珊珊更大,你可相熟吗?”元戚跃起道:“怎么不晓得那人的历史?我都打听明白了。她本是杭州人氏,本姓石,她父亲也是一个秀才,平日训蒙度日,只因一病身亡,她母女在家,存身不住,到杭州来投亲,遭了诓骗,以致堕落烟花,转徙到沪。
有一个秦姓客人,很赏识她,曾把她娶回湖南原籍,过于一年,又因事下堂,此刻重张艳帜,生张熟魏,云集其门,她却比前更觉生得风流,那思想也高尚了许多。还听得他在家里,最喜欢看的是巴黎茶花女遗事,常说青楼中爱情最深的,要算是马克格尼尔姑娘,却并世又生了一个亚猛,两美相台,演出这一桩韵事,可惜东方偌大一个繁华世界,却没有这样两个人,岂不使花丛减色,所以他立志要学马克,那一本书,从头到尾,背都背得出,只是还没有知心的,也可当那亚猛的,也是一桩缺憾。”
庆如听了,跳起来拍手大笑道:“那东方亚猛除了我,还有谁人,我们就找他去。”元戚笑道:“你可晓得亚猛初会马克,是在戏园里么?这武林林最爱听戏,常到丹桂里去。今天又是小子和的打花鼓,大约他必在那里,我们何不也去听戏,作个不期而遇呢?”庆如踊跃愿往,当下就在元戚处晚饭,先着人去定一个厢,大约八九点钟的时候,便同行往湖北路来,到得戏园,就有案目领入包厢,却是三包,靠着戏台顶近,庆如没有坐下,先向两边厢房一望,只见花团锦簇,已到了许多大家眷属、青楼荡妇,也有挂着花篮的,也有装着水果盆子的,最阔绰的还点着一对水月电灯。却紧靠他们厢房的里面一间,装饰得更整齐些,客还没有到,只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坐在那里,穿一件白竹布短衫,外套一件黑洋缎背心,已发出黄色了,赤着脚却穿一双黑布鞋子,在那里呆等。庆如看是龟奴模样,便不理会,元戚却问案目,间壁包厢是谁定的?案目说一声是迎春坊武林林,便匆匆的招接别人去了。庆如听了暗喜,看台上时,正做夏月润的花蝴蝶,跳五张台,一时台上台下喝采的声音,如春雷振蛰一般,以下便是七盏灯的二进宫,孙菊仙的搜孤救孤,都是拿手好戏。庆如暗想:时候已有十一点了,那人怎么还不见来?正在盼望,接着就是打花鼓出场,小子和扮凤阳女子,虽是荆布裙钗,越显得花娇月媚,林步清扮的公子,小保成扮的龟子,插科打诨,诙谐入妙,那时千百只眼的视线,齐集在台上,口里叫好,眼里出神。庆如也觉可观,便抬着头望,只觉着鼻管里有一阵异香透人心里,更迷迷糊糊的,只道是台上吹下来的,不料一回头,却有一个天仙般精神花朵般相貌的妙人儿,端端正正,坐在隔厢,庆如反觉糊胡涂涂的,问元戚道:“是不是那人来了?”元戚一回头,恰好林林也回过头来,正打个照面,见他两人交头接耳的光景,不觉微微一笑,瓠犀一线,涡印双圆,竟把庆如的魂灵直提到半天里,再循着拋物线落下,刚刚落在林林身上,呼的一声被他吸入心里去了。
半晌半晌,开不得口,直到一出戏做完,老旦出场,戏客纷纷的散出,方才惊醒。看隔厢时已空空的了,便问元戚:“那人几时走的?”元戚道:“你难道没看见么?走了好久了。”庆如道:
“我只觉眼里花花的,不晓得他何时才走。”元戚道:“我明明见你一眼不瞬的看着他,他看见你这样,不晓得掩口笑了好几回。又同他的娘姨,切切私语了几回,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你几看方去。我正羡慕你会吊膀子,原来竟是没帐。”庆如方懊悔道:“我怎地这般昏了,竟没有领他的好情。”说罢,又叹口气道:“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见。”元戚催道:“快走罢,人都散了,别疯魔了。”庆如方才走出园来,一路还估量着林林的容貌装束,不知不觉,已到寓所,元戚作别自去。这一夜庆如如何睡得着,翻来覆去,直到天明,等到窗上显了鱼肚白色,不多时晨曦射入,倒反睡着了。直至午后两点钟醒来,用些午膳,觉得无聊,便信步来访元戚,却又不在,只得独自雇了一部马车,想到张家花园去散散心,刚转到南京路上,只听得蹄声杂杳,那马车接成一字,上面坐着粉白黛绿的丽妹,狮头驴足的少年,还夹着些西装剪发的学生,都是往着泥城桥外迸发,那马夫只得按辔徐行,鱼贯而进,却见各种西人马车,一部部超前过去。庆如方记得今日是礼拜,所以格外热闹些,此时庆如已改了装,结了一根假辫,穿的一件湖绉夹衫,外罩一件瓦当文的宁绸马褂,脚上穿一双丝袜,蹬着元缎尖圆学士鞋。正是三秋天气,金风送爽,清气逼人,在路上看些秋色,不一会进了园门,在安垲地兜子一个圈子,庆如嫌着人多,一经出来,走到海天深处,逛了一回,又见照相处,有许多丽人在那里照相。庆如踏进门去,看了一回,虽都是北里名姝,却无武林林在内,无精打采的出来,踱到停车所在。正待上车回去,忽听得一阵马蹄声,从柳阴中驶出一辆橡皮轮的皮篷车,向园门口直飞进来。车上坐着两个丽人,左边一个,襟上簪一个碗大的红茶花,异香四溢,恍惚是武林林模样。庆如便不上车了,连忙跟着走来,却见马车是径向东南角上林木阴翳处去的,庆如也就跟去,到一茅亭边,听得草地上有笑语声,远远望去,前面一人,穿着月白色的外国缎夹袄,下面束着湖色镶边元色花缎长裙,却正是武林林。后面一个,打扮得干净俏丽,却是个大姐,两人一头说话,一头缓缓走来,刚同庆如打个照面,庆如本要看个仔细,不意到了面前,忽然一阵眼花,逼的不敢仰视,不得不把头低了,拼命睁开眼时,那人已走过了。
觉得眼中还是花花绿绿的,怔了一会,正待转身,只听一人叫道;“大少还没有走么?”原来那个大姐,又走回来呼招他呢。
庆如如获至宝,忙答道:“正是,你是跟哪一个的?”大姐笑嘻嘻道:“我们先生叫武林林,住在迎春坊,她方才见你有些面熟,叫你晚上来一趟,有话对你说。”庆如大喜道:“晓得,晓得,吾晚上必来。”大姐又叮嘱道:“你不要忘了,我叫阿珠,你晚上找我就是。”庆如连连答应,大姐方笑着去了。庆如得了这个信息,喜从天降,回步出来,恰好林林已上了车,回头对着庆如一笑,就风驰电掣的去了。庆如才见她腮边有两个涡儿,含着无限风流,心中一动,不知如何方好?半晌方走上车来,吩咐速即回寓,胡乱吃些晚饭,等到天晚,三脚两步,赶到迎春坊来。认明门口,走了进去,上得楼梯,娘姨们出来招待,却一个不认识,问先生时,出堂唱去了,问大姐时,跟堂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