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火种须焚,草根必拔,箭留弦上看机栝。若教腮上失龙鳞,便思虎面寻发拔。
不是耳聋,也非眼瞎,昏来孔窍都涂煞。劝君为政只清心,若清心时自明察。上调《踏莎行》
话说乐毅见昭王不听谗言,十分感激。又过了数年,欲报齐仇之心愈急,便时时差人到齐国去打听齐王的行事。此时宣王已死,湣王在位。这湣王为人比宣王更加骄暴,依着国富兵强,不是东伐梁,即是南伐楚,从无一岁休息,外虽有战胜之名,内却有消耗之实。
到了周赧王二十七年,天下汹汹,名分尽丧,惟强暴为尊。秦王无道,视周天子如无人,竟自僭称为西帝。称便称了,又恐独称不足号令天下,复遣使臣魏冉至齐,立齐湣王为东帝,就约他共发兵伐赵。
齐湣王见了大喜,便欣然改称,欲行于各国。一班谀佞之臣无不怂恿,惟中大夫孤狐喧出班苦争,以为不可。齐湣王不悦道:“帝与王,总一为君,但于众诸侯中分别强弱耳。今秦强于西,既称西帝;寡人君临淄岱,地广兵多,独不可以为东帝乎?”孤狐喧道:“天下凡百事皆可假借,最不可犯者,名分也,岂论强弱?譬如父母虽弱,安可降为子孙?子孙虽强,安可升为父母?今周虽弱,天子也。齐、秦虽强,诸侯也。数百年于兹,名分所在,谁敢犯之?即今诸侯称王,虽曰僭窃,犹然在臣子之列,奈何竟一旦称帝,无论触天下之怒,亦岂不惹天下之笑,与动天下之刀兵?愿大王熟思之。”
齐湣王道:“寡人闻名分虽严,亦有时而改,倘必不改,则纣,天子也,周家何以得称?今周运已衰,秦时正盛,夫岂不义则秦为之,亦必识时务之俊杰,有以承大命而劝成之,此非腐儒所知。今秦既已称为西帝,我齐何歉于秦,而独不可以称东帝耶?”孤狐喧道:“帝犹天也,岂可有两?秦之所以立大王者,恐一时创为之,天下不服,号令不行故然,因引大王分罪,岂美意哉!”齐湣王大怒道:“既立为帝,则天下诸侯皆臣矣,臣敢罪于君?汝今哓哓,不过单止寡人不为帝,岂能使秦不为帝乎?不能止秦,则是秦为帝矣。止寡人不为帝,则寡人为秦帝之臣矣。是汝不愿君尊,而愿君辱,不忠甚矣!”一班谄谀之臣,又在帝和之道:“既可立帝,谁肯为王?孤大夫之言差矣!”孤狐喧听了,不胜愤激道:“臣正议也,安能入邪辟之耳。”齐王勃然变色,大怒道:“谁是邪辟之耳?当面毁君、辱君,罪已不赦,尚曰正议,天下有此毁君、辱君之正议否?快推出斩讫报来。”殿下刀斧手闻令,一齐拥出,将孤狐喧捉住。
孤狐喧亦大怒道:“臣死不足惜,但可惜大王之死不久矣。”齐湣王听了,愈加大发雷霆道:“以齐之强,以寡人之英勇,虽合天下之兵亦无奈我何。汝一个负郭之民,吾用汝以为大夫,何负于汝,乃诅咒寡人。不忠之甚,万死犹轻!快推出斩于稷宫之通衢,使举国之臣民,皆知其谤君之罪。”大臣中虽也有几个出班为孤狐喧求饶,当不得齐湣王怒气冲天,一面传旨称帝,一面就拂袖入宫去了。可惜孤狐喧一腔忠义,反而受戮于稷衢之上。正是:骄君难与言,忠臣不怕死。所以谗佞人,只要君王喜。
齐湣王虽然一怒杀了孤狐喧,然称帝之事,心下也有几分狐疑,欲与人商量,却没相信之人。忽报燕使苏代来朝,湣王大喜,召入,因将秦王自称西帝,遣使立齐为东帝,就相约共去伐赵之事,细细述了一遍。又将孤狐喧谏止被杀之事,也说了一遍,因问道:“此事还该如何?”苏代道:“秦王以诸侯而自僭立称帝,自犯天下之仪,天下闻而愤怒之,未可知也。然秦正强,天下畏其强而首肯之,未可知也。今秦既自立,而又遣使立大王之为东帝者,亦恐天下罪之,而拉大王分罪也。大王若辞而不受,是拂秦王之意,自失为帝之机,俱非策也。以臣愚见,秦既立大王为东帝,乞大王竟受之而勿辞,使臣民、各国闻知其事,则大王俨然东帝矣。至于发号施令,称帝于天下,且请少缓。何也?臣欲以秦为前车也。倘秦称帝,天下无说,大王然后从容称为东帝,未为晚也。设或秦称西帝而天下憎之、恶之,大王受之而不称,则天下必以大王为知义,而得令名矣。此收天下人心之资也。”
齐湣王听了,大喜道:“卿所言最善。但秦王约我共伐赵,不知赵可伐乎?”苏代道:“伐国必破国,方可示威,若伐而空还,不如勿伐。赵国虽小,亦战国也,伐之未必即破。以臣愚见,伐赵莫若伐桀宋。桀宋,小国也,而南败楚,西败魏,昏暴多端,此必败之道也。大王因而伐之,未有不破。伐宋而破之,则天下皆畏齐之强矣。”
齐湣王听了甚喜,以为有理。东帝才称得两日,因苏代之言,便止住不称;又依苏代之言,即发大兵,去伐桀宋。
你道这桀宋是谁?就是宋国的康王。这宋康王虽生来性情骄暴,然立国微小,初犹不敢为非。只因城头上一个小雀,忽生了一个大,百姓看见以为奇事,遂报知康王。康王惊异,因命掌卜筮的太史官占之。太史占了,因拜贺康王道:“此大吉之象也。雀小大,占书上有言:‘小而生大,必霸天下。’大王之谓也。”康王大喜。自此遂心骄志大,任意狂为:与滕国为邻,欲展疆土,遂发兵灭了滕国;欺薛国兵少,遂时时遣将伐之;乘齐有事,遂暗暗地袭取了它沿边的五座城池;见楚地广阔,遂探其无备,而夺取二三百里;偶与魏战而大败之,遂沾沾自喜道:“此皆吾霸天下之征也。”见人尊敬天地,遂每每张弓挟矢以射天,欲使天怕我;而又往往操椎持扑以笞地,欲使地惧我;见人多事鬼神,又斩社稷而焚灭之,欲使鬼神服我;又置酒在室中,为长夜之饮,饮到欢快之时,要室中之人皆呼万岁。室中人呼了,又要堂上、堂下之人以及门外之人、国中之人皆呼万岁以应之,以见人不敢违我。昏暴若此,故天下之人皆谓之桀宋,以其昏暴如桀也。故齐兵一来,民心离散,无兵守城,宋康王方惊慌无措,只得逃走,要奔到魏国,不期追兵紧急,走不到魏国,竟死于温县,而宋遂绝矣。正是:暴虐大应死,昏迷国易亡。其余还可救,惟此没商量。
齐湣王亲见宋康王骄暴,身死国亡,若知警醒,岂不长享为君之福?而破宋之后,心满意盈,愈加骄暴,其所作所为比桀宋更甚。听见人称楚强,便发兵南侵于楚,以争其强;听见人称晋盛,即发兵西侵于晋,以争其盛;又思立为东帝,终碍于周,何不发兵并侵了二周而自为天子,日夜胡思乱想。
宗室子陈举看不过,因直言道:“治国当图久安,不必贪无益之虚名,须谨防有心之实祸。今齐幸国富兵强,上可以安宗社,下可以贻子孙。大王保此富强,大王之贤也。乃不足而南侵于楚,试思楚为何国而可侵乎?又不自揣而西伐于晋,试思晋为何地而可伐乎?二周虽弱,名分凛然,设可吞并,而秦、楚二国吞并久矣,何至今日?大王不思,以发兵为游戏,以战争为等闲,不知战胜则兵骄卒傲,养成讹诈之形,战败则甲破斧缺,伤损国家元气。况燕与齐,仇敌也。自齐杀燕王哙,而燕昭王衔冤饮恨,筑黄金台招致贤才,以图报复,已非一日,而大王毫不提防,恐一旦有萧墙之变,则大王悔之晚矣!”
此时,齐王正在骄暴之际,一班谀佞之臣,日日夸功颂德,意气扬扬,今日忽被陈举一番正论,直中其隐,羞得满面通红,不禁大怒道:“寡人伐燕,燕破;诛宋,宋亡;侵楚,楚惧;伐晋,晋惊。当今至强者,秦也。秦且奉寡人为东帝,而况其余乎?虽连年征伐,无不得意,至今国富兵强,损了哪些元气,要你这老贼胡讲!”陈举道:“富强难恃以为常,骄暴必至于亡国。桀宋骄暴,已为大王诛矣。大王骄暴,又安知不为桀宋之续乎?”齐王听了,气得须眉直竖,因大骂道:“天下诸侯,皆服齐强,我不诛人足矣,谁敢诛我?我且先诛你这老贼!”因命刀斧手拿去斩于东门,以为毁君之戒。
陈举道:“大王不必怒,臣之一死,死忠也,自为天下人怜,后世人惜。只恐明日大王之死,死于昏暴,不独今日为天下笑,虽千古之下,尚嗤笑不尽也。”陈举说不完,早已被刀斧手驱去斩首。正是:忠言苦诉浑如哭,昏耳愁听宛若仇。头已断来心已剖,一时余怒尚无休。
齐王自杀了陈举,满朝臣子谁肯再进忠言,惟有一班谄佞之臣,撺掇他为荒淫之事。燕国差来探事之人打听的确,早报知乐毅。乐毅乃朝见昭王道:“臣蒙大王拔于异国,位以亚卿,家人、宗族皆食于燕,又蒙大王之恩礼宠幸,至矣尽矣,无以加矣。臣苟有肝胆,未有不思仰报万一者。然欲报大王,无如复齐仇。而受任以来,竟蹉跎至今日者,非臣不留心于齐,奈齐无衅可乘。今臣闻其自灭了桀宋,愈加骄横,又南侵于楚,西伐于晋,复思吞并二周以谋天子,此皆亡兆,报仇雪耻,正在此时,故臣敢请大王商酌其事。”昭王听了,大喜道:“寡人衔先王之恨,二十八年于兹矣。常恐一旦溘至朝露,不及手刃于齐王之腹,以雪国耻,终夜痛心,每欲号泣告天告人,因受贤卿之诫,朝夕饮恨。今若有可图之机,愿起倾国之兵,与齐争一旦之命,虽死亦无所惜,愿贤卿教之。”
乐毅道:“大王志意既决,微臣敢不效力?但思齐虽骄暴,有可亡之机,然地广人多,兵强将猛,若轻易图之,不能制其死命,转要受其大害。以臣计之,燕虽训练多年,兵有节制,然素为齐轻,不能为先声夺其气,须合天下诸侯共攻之,方能成其大功。”昭王道:“合诸侯共攻之固妙,但恐诸侯各有所图,未必尽如燕意。”乐毅道:“诸侯虽各有图,然合之要有次第。臣以为燕之比邻莫密于赵,宜先合赵王。赵王正与燕好,必然听从。赵王若听从,则韩与赵两相和好,韩见赵合,亦必合也。至于秦王,贪利之国,须请赵转说伐齐之利,则秦必从。若夫魏,因臣弃魏仕燕,甚不悦臣,未必肯从。却喜孟尝君被齐逐出,今相于魏,深恨齐王,若闻燕伐齐,亦必劝魏以伐齐。楚虽深忌齐,却名与齐好,约之必不从也,然齐急必投楚,诛齐者,必楚也。今虽合之无益,然必须合之,留以为异日之用。”昭王闻言,大喜道:“贤卿料事直如指掌,寡人一一听从。”因出各国的符节,任乐毅为之。
乐毅见昭王言必听从,心甚欢喜,乃与剧辛说道:“今燕伐齐,欲合五国之兵以为助。韩、赵与秦,毅请自往。若魏,则怨毅仕燕,若楚,则素重剧君,俱烦剧君一往。”剧辛应诺。
乐毅乃自具车马、怀金璧,亲至赵国。此时,赵国乃惠文王在位,平原君赵胜为相。乐毅至赵,便先备礼来见平原君。平原君接见道:“乐君身操燕政,名重金台,今日辱临敝国,又赐多仪,必有所教。”
乐毅道:“昔者,寡君之先王受齐戮辱,此公子所知也。寡君饮恨含冤,欲图报复,此亦公子所察也。只因齐大燕小,齐强燕弱,故含忍至今,寡君日夜痛心。今见王昏愚已甚,骄横异常,屈杀忠臣,大肆贪恶,以东帝为不足,又欲吞周,以灭宋为固然,又思别国,观其所为,又过于桀宋。此亦必亡之道。故寡君愤愤不平,愿操戈负弩以为前驱,但念齐分封之国,虽犯可诛之罪,必须公讨,非燕一国所敢自专,故遣下臣上请于贵国,求赵大王公为天下诛暴除残,私助寡君报仇雪耻,恩莫大焉!义莫正焉!下情委曲,不敢竟闻,故特求公子转奏。倘蒙允助,破齐之后,河间之地近于赵疆,赵可部而收也,燕但欲复仇,不敢私取。”平原君道:“齐之强横,天下所憎,燕即不言,赵亦不能无言。况乐君有命,敢不劝寡君听从?”
正说不完,忽秦国有个使臣亦有事来见平原君,遂会在一处,问及燕、齐之事。乐毅因乘机说道:“齐不独为燕之仇,实亦秦之仇也。”秦使惊问道:“齐处于东,秦处于西,犹风马牛不相及,齐何为而为秦之仇?乐君之言,毋乃过情乎?”乐毅道:“有说也。今天下称至强者秦也,何知有齐?自秦立齐为东帝,齐遂妄自尊大,以为秦尚尊我,何况他国!故南伐楚,西伐晋,前已破灭桀宋,今又欲吞并二周,使天下但知有齐,不复知有秦。由此观之,则齐岂非秦之仇哉!今燕,小国也,尚愤愤不平,愿倾国与争,奈何秦以屡世之强,何惜一旅而不助燕以诛残暴之齐?齐诛,而秦之帝不必更分东西矣。今天下皆助燕伐齐,若秦不助燕,则是秦畏齐强,岂不惹天下之笑?”秦使听了,连连点头道:“乐君之言是也,归告寡君,定发兵相助。”乐毅乃谢而退出。到了次日,平原君果奏准赵王,亦许发兵相助。
乐毅见赵、秦俱许发兵,因至韩国,见韩王道:“昔燕先王遭齐屠戮,今燕王衔冤切骨,誓必报仇。但念以诸侯而伐诸侯,有助则公,无助则私,故使下臣告于列国,少求一旅之师,以张公义。臣沿途而来,已蒙秦王、赵王慨然许助,故下臣敢匍伏阙廷,陈情上请,望大王怜念寡君之深仇,乐从诸侯之义举,沛发韩旌,遥夺齐风,不独寡君感恩,而天下皆称高义。至若齐之残暴,在所当除,此又大王之霸业,非毅乞师之臣所敢并言也。”韩王道:“秦、赵既已许助燕,敢不随其后?况燕君又有宿昔之好,乐君又素所仰瞻,所教当一一听从。”乐毅见三国俱已说成,满心欢喜,因而谢了韩王,归报昭王不提。正是:为将不惟兵甲利,定须舌亦有锋芒。不然坐与君王战,安得唯唯俯首降?
却说剧辛至魏国说魏王助燕伐齐,魏王因谓孟尝君道:“燕君夺吾乐毅,是吾仇也,吾恨之尚且未消,安肯复助之而伐齐?”孟尝君果恨齐王逐他出来,因劝魏王道:“大王今若伐齐,非助燕也,实自利也。”魏王道:“何为自利?”孟尝君道:“前齐灭宋,宋之地远于齐而近于魏,以理论之,其地应为魏有。齐竟公然取去,殊为藐魏。今若为此而争,甚为费力,莫若乘燕伐齐,名虽助燕,而破齐之后竟掠宋地而还,岂非自利?”魏王大悦,因许发兵以助燕。剧辛见魏王已许,因而至楚,说楚王曰:“齐国强,不强于楚,往往侵楚,是欺楚也。燕虽小国,今已发兵雪耻。楚大国,雄据江汉,岂甘受齐欺?”楚王笑道:“齐王昏暴,早晚必亡,然亡齐者,必楚,楚岂受其欺哉!大夫且归,寡人自有破齐之略,但不与诸侯共事耳。”剧辛领命,亦归报于昭王。昭王见五国皆许相助,满心大喜,遂决意伐齐。只因这一伐,有分教:抉出痛心,变放快意。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