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民瘼奚关痛痒心,忍教三命把冤沉。
中流堪羡何知府,愧杀堂堂李□□
话说县主把张玉讦问道:“你既肯事后作证公堂,何不先事解纷邻舍?救死岂不好过伸冤?”张玉道:“情知众寡不敌,权势不登。初不意其刺杀,姑闭口以待其终止。”县主带笑道:“你很口辩。据你说在外窃听事至刺杀,其中吵闹嚎哭,四邻是必共闻,不只你一人独闻。岂有四邻闻声不救,必待你叫喊然后齐出?本县见你是个孤贫无赖之徒,串匪入室行劫,被冯氏母女知觉,你恐怕叫喊被获,遂至赶狗入穷,迫为反酿,竟将她母女杀死,希图卸罪,嫁祸权贵是真。
不动刑法,你决不肯招。”骂罢,撒签喝打。吓得百容心慌,连忙上前抱住,泣诉道:“张玉为人,小民信得无他。太爷幸勿冤枉,还望施恩息怒,另捕真凶。”
县主哪里肯听,拍案喝打。众役喝开百容,把张玉推翻在地,重责四十,打得张玉叫苦连天。百容见如此光景,连连叩头替张玉分辩。张玉昏过,哭道:“小民拼死拼生公堂作证,实望青天拘凶偿命,使白发红颜伸冤地下,岂料党恶封冤,屠证灭口。小民虽死,誓必阴噬胡贼,杀却奸污,快息冤魂怨魄!”县主大怒,喝叫左右夹起。众役把张玉夹住,张玉昏迷数次。
百容在旁泪如雨下,叩头雪辩。县主总总不理,拍案喝招。张玉抵死嚎冤,骂不绝口。县主连连拍案,喝众役抽紧夹棍。张玉抵当不住,双手一松,双眼一闭,昏死在地。县主忙叫松夹,命取水沃喷,喷之不醒。
百容见夹死张玉,忍不住大声道:“太爷为朝廷命官,不是权门鹰犬,理应锄强扶弱,保护小民。今凶手不追,证人夹死。虽则下民易虐,只怕上司难欺。百容拼此微躯,势必沥情上控,看太爷能作威福否?”县主勃然大怒道:“可恶刁民,利口犯上。本县先把利害与你看。”喝命左右掌嘴。打得百容口血、鼻血交流,忍痛大骂。县主忙命把他监禁,将张玉死尸拖出,带怒退堂。
雷知县枉断此案,将苦主监禁,以免他上控。究竟心中不安,次日即打道到镇国公胡豹府中拜候。胡豹命云福出迎。雷象星进府参谒胡豹,胡豹离座答礼,两相坐下,云福旁坐。胡豹道:“贤令光临何事?”雷象星道:“无事不敢惊扰。只为朱家庄朱百容妻冯氏母女被杀一案,在本县衙门控告,词连三公子。现有状词在此,请公爷金目。”
胡豹接转一看大怒,骂声:“畜生!贪图美色,草菅人命,不畏国法么?”云福即时满面通红,起身站立。雷象星便问:
“果有此事否?”云福道:“此小弟不已之为。伏望衿兄设法调停,使朱家寝息其事。弟当厚报。”
胡豹道:“贤令开堂讯供若何?”
雷象星道:“众口一辞。本县曾为公子出脱,苦主不肯具遵,干证死口咬紧,无可奈何。”
胡豹道:“畜生死不足惜。陶朱公有言:千金之子,不死于市。畜生虽然不肖,断难令其抵偿。贤令倘能圆转,自有千金相谢。”
雷象星道:“公爷与贤衿不须忧虑,卑职已经将证人夹死,又将苦主押监。独怕朱家亲串有人,或列要津,或忝名幕,唆他儿子上控,颇足忧虑。卑职到来正为此故。公爷还须打点,务尽根株为是。”
胡豹道:“这个不难。上而五府六部,下而督抚三司,本公只寄一封书,任他有纸千张,包管不准。贤令如此用心,本公从此另眼相看,今先薄赠,后保美升。”说罢,命云福人内,取出千金相谢。雷象星推让一番,然后领取,即打恭告辞,回衙而去。
胡豹即修书,命家人分头去京相好各衙门投递,又往本省布按三司、总督、抚院各处投递。布置已毕,再把云福申饬一番。然后命人打听朱家动静。
且说朱百容在监,幸得这个禁子非比别人,系儿子朱能的徒弟梁玉。一见百容进监,即以师公相称,甚好款待。谈及张玉枉死之事不胜感叹。正在慰藉间,忽监门有人呼声。梁玉出看,认得系师父朱能,速忙引入。父子相持大哭,朱能道:“赃官附势,屠证沉冤,使父监押。儿昨领张玉尸骸回家殡殓,儿欲出棺上控,未知父亲之意如何?”
百容道:“三命沉冤,势难哑忍,上控固是。但公门规制,动辄需钱。儿急往店中与潘叔父商酌,将全盘生理让埋与他。
得银归家,先殓三骸,次图上控。务要超冤杀贼,慰死安生。”梁玉近前答言曰:“贤乔梓持论固佳,但合省官员皆与胡贼相好,独府大老爷持正不阿。老师欲雪冤,还须过府。第恐群邪交布,终为制肘耳。”百容曰:“事不宜迟,早图为上。儿去罢。”
朱能泣辞曰:“父亲安在牢中,勿生悲戚,过府准否,儿自报之。”又嘱梁玉曰:“家严早晚全叨看顾,倘有不怿,求代解烦。”梁玉曰:“兄去勿忧。兄父犹吾父。但愿恩星拥护,早得伸冤。”说罢,相送出牢而去。
朱能直程到肉店,一见潘成,下礼哭诉前事,兼致父命,愿将生意与叔父承埋。潘成扶起相慰曰:“不意贤乔梓遭此大祸,使我心恻。贤侄不说,愚叔早已筹定。”说罢,将全盘数目呈出,所有铺底、客帐、家伙,一一开载明白,请朱能查验。朱能曰:“叔父不必如此。但我父亲应得多寡,恳求见惠。以后生意,让叔父全做便是。”
潘成闻说,即取白金二百相贻,曰:“贤侄持此回家使用,并上复尊翁,说愚叔生意羁身,不能到监相候。”朱能泣谢,持银回家,浼邻好相助,备买棺衾,暂殓三骸,浼人作状,上府再控。
且说襄阳府知府,乃岭南人氏,姓何名象峰,有族兄维柏在朝,官居兵部。象峰赋性骨鲠,不避权贵。恭人张氏,四旬只生一子,尚在襁褓。是日升堂,正值朱能击鼓,喝命皂役带入。朱能泣进状词,匍伏在地。知府把状词细看,读到胁奸刺毙、锄证封冤等语,不胜大骇。看毕怒曰:“毙证而不拘凶,诉冤而反系绁。在胡家固无国法,即知县何有上官?不加申饬,功令奚在!尔回去殡却伤骸,本府务必超冤释宁便是。”朱能叩头遵谕而去。
知府即行文到县吊案。县主见文大惊,即打道到胡府,与胡豹商酌。胡豹即修书往巡抚李士林,求寝其案。
李巡抚接书,即委中军传知府到衙。谕曰:“朱家命案既经该县审实,贵府何复翻提?”知府曰:“此该县糊涂。命案关天,正宜详慎,何得纵凶毙证,拘留苦主?现伊子在卑职衙门控告。安得不提?”李巡抚曰:“该县折狱素优,料无偏断。
况胡家势大,贵府勿作飞蛾。”
知府曰:“卑职一入仕途,便以民瘼为任。其害于民则治之,初不计其势之大小也。三命沉冤,司牧者宁漠视乎!该县附势锄良,卑职正思弹劾。胡家自有胡家之势,卑职自守卑职之官。察冤释良,府县之责耳!纵有祸福,其谁敢知。”李巡抚怒曰:“贵府蹈奇祸以博清名,本部院惜汝廉明,故委曲开喻,岂料本强如是,殊非晓人。本部院受托胡公,岂容滋事。”即执笔判牒,其辞曰:“朱家命案,该县所审甚明,知府毋庸吊案。张玉奸杀卸陷,既经毙杖,姑作抵偿。百容扳害贵人,擅告官吏,暂行监候。牒仰该县照此施行。”判毕,即委中军行县,带怒退堂。知府见此,只得打恭辞去。知县接牒方始心安。
知府回衙,叹曰:“吾今不得为民伸冤,枉作浵堂四品。”
旁有恭人周氏问故,知府曰:“朱家命案,被巡抚大人回护知县,行牒免提。眼见民冤不白矣!”恭人曰:“何不叫幼儿子上京部控,老爷修书兵部伯爷处,求他照料,则民冤可白矣。”知府曰:“汝言亦是。”即命家人吩咐差役,带朱能入内衙问话。
朱能一到下跪。知府谕曰:“汝家命案,被巡抚大人拦沉。本府官小力微,难与汝办。汝欲雪冤,还须到京部控。不知汝有此胆力否?”朱能曰:“三命沉冤,势难哑忍,微大老爷金谕,小民亦欲赴京。但上有父亲,还须禀命。”知府曰:“汝果到京,临行时可到本衙,待本府修书,到京与汝照料。”朱能叩头曰:“大老爷恩德,死生均感,俟启行时再来叩领金函。”说罢,叫头而去。
直程到县牢,见父说明案被巡抚拦沉,府大老爷吩咐到京部控,但费用浩繁,何从措办?百容思忖片时,曰:“吾有故人,住城外水月村,姓黄,字世荣。此人富有家财,慷慨仗义。
吾儿到彼央求,道达吾意,必有相赠。然后回家,变卖庐房,凑银多少,再作道理。况府大老爷既有书函,则费用或可裁减。”梁玉在旁相赞曰:“叔父所言甚是,朱兄早探黄君,看他所赠多少再商。”说罢,朱能相辞而去。世荣赠银多少,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