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亨屯方出险,幙绣得牵丝。
天遣功名路,金鞍聘帝畿。
且说贵保是晚过溪忘命直跑,不顾高低,跑了三四里路,回顾无人追袭,心魂稍宁。筋力困乏,暂憩路旁,思忖不知母、姐怎样。欲待回家,又恐生不测;欲待寻父,又长路漫漫,身无盘费。思忖一会儿,哭一会儿。恰已天明,只得望前而进。
腹中饥饿,无奈将身上衣服变易,得银使费,沿途访问进京路径。行了十余日,身上衣服变易迨尽,犹来到京。询诸途人,犹有十余日路程,心下彷徨无策。
一日,来到浙江地面。村市中有一村名李家村,中有一富户,姓李名建中。身列胶庠,十分饱学,有子英华、英发,为人任侠好施,周人之急,千金不计。有一胞弟李建良,在京开间酒楼。只有李秀才在家教训子侄,不图仕进。是日用过晚膳,见天色尚早,在庄门散步,恰好贵保到此。
李秀才见他小小年纪,虽风尘满面,犹秀气逼人,且又异乡声音,一见便生怜恤,引他回家,命家人将饭与他。食讫,贵保叩谢,正欲出门,李建中止而问曰;“我看你非是下贱之人。何处人氏,因何流落到此?”
贵保见问,潸潸泪下,哽咽而言曰:“小子姓黄,名贵保,家住襄州。父世荣,赴京贸易,留小子与母、姐四人在家。为遭恶仆与铁贼诓诱,逼姐成婚。多得施恩公搭救,逃走出来。
母、姐不知存活,小子沿途访父,身无盘费,衣服变尽,落魄到此。今蒙垂问,只得沥诉,伏乞垂慈。”建中闻言慨然曰:“聆君所言,使我心恻,见危不救,亦属非人。你小小年纪有此志行,殊属可嘉。但上京师纵然访到,你亦不知尊翁寓居何在。不若就在茅舍作吾儿伴读,待我缓缓与你访寻若何?”
贵保闻言即叩谢曰:“遭难之人,得蒙收恤,深感再造。”
建中命家人引他沐浴,将新鲜衣服、鞋袜与他换过。自此贵保身在李建中处不表。
且说朱百容在监,幸得梁玉朝晚劝解,不致悲愁,但终日盼望儿子告准回来,把冤伸雪。不觉盼了三个多月,并无音耗。
时已残年向尽,在狱嗟叹。辗转思量,虑着胡家势大,朝中大僚相护,不准鸣冤;又虑儿子带着多金,中途有失。千忧百虑,忽成□疾。梁玉延医调理,多方解劝,稍稍痊愈。一日,屠店旧伴潘成到候,两下相见堕泪。潘成把讼事嗟叹一番,复把铺中生意盈缩若何、各人股份应得多少,业经清算,已将银楚交朱能,细说一番。说罢袖中取出白金十两,送与百容费用。百容固让不获,只得受下。坐下一回告辞回店,按下不提。
且说贵保在李家伴读,相安过日,只得镇日思量母、姐不知生死,又不知何时得逢父面。回顾自己如飞鸟,虽得身安,终觉乡思撩人,终日愁眉不展。是日,李建中寿诞,诸戚友、学父一齐到贺。建中备下早筵相待,觥筹交错,各相酌酊。席散复洁香茗,与众解醒。
茶罢,李建中谓各徒曰:“尔等日耽风雅,素事篇章。为师欲考较一题,奈恐妨举业。趁今觞政之余,戚友齐集,分题击钵,较量高低,试看今日骚坛,阿谁夺帜。”众人都曰:“好好。”建中即援笔挥题饰笺,写出相马二具,七言绝句,韵限四支。
众生徒见题构思。有等彩笔生风,严若庭筠敏捷;有等眉毛尽落,奚啻洗然苦吟。各生徒次第进呈。惟有李英华、英发二人一句未就。黄贵保在旁着急曰:“诸人俱已完篇,两郎君一句未就,今日挫了吟坛锐气奈何?”二人正在苦思,怒曰:
“可恼奴才,敢取笑我兄弟。你试握管,你能作得出否?”贵保曰:“两郎不嫌潦萆,愿代捉刀。”二人正在苦思无策,闻言即推笔砚与贵保,曰:“汝试为之。”贵保笔下生风,顷刻挥成二绝。二人一见十分欢喜,即呈上建中。
建中次第取看,章皆平平。看到英华、英发二人所作,不觉改目。英华诗云:
相舆久悔世情非,汗血尤来见亦稀。
阅尽三千无骏骨,如龙空取雪毛肥。
英发诗云:
九方去后无真识,老尽骅骝相赏稀。
多少驽马为上驷,世人争解论乘肥。
建中看罢,谓英华二人曰:“此诗古音流丽,慨当以慷,作此诗者满腹牢骚,纯是借题写照。信是吟坛名宿,断非你二人所构,但诸亲戚在座,你二人何处觅捉刀?即非倩人,定必蓝本。”诸戚友闻说,齐起身披看,俱十分叹赏。英华犹欲置辩,英发已供出贵保代作。
建中闻言即呼贵保上前,问曰:“此佳章是你倩笔否?”贵保曰:“小子初学涂鸦,演成下里,老爷过誉,殊觉赧颜。”
建中曰:“珠玉在前,有目共赏,何须谦逊。索性拈题再考,吐露你锦绣雄才。”贵保曰:“既获垂青,何妨献丑、还请颁题。”建中曰:“就以壁间赵文敏所画《青藜照读图》为题,赋七律一章。不拘何韵。”
贵保闻命,拈毫拂纸,顷刻挥成,呈上建中。诗云:
映雪囊萤未足酬,何来仙杖把光投。
惊神学问于秋擅,焕斗文章片轴留。
天禄此宵传秘籍,石渠他日著新雠。
宣元校理标今古,犹有余辉炳后刘。
建中看罢,不禁拍案叫曰:“言言金玉,字字珠玑,此翰苑才也!我建中有眼不识,久屈英才。”命家人取英华兄弟衣服与他换过,以侄礼待之,命英华二人以兄弟相称。贵保拜谢,自此称建中为叔父。众人将诗一看,各各称羡,聚谈一会儿,告辞散去。自此贵保在建中家下攻书不表。
却说贵保忆起家乡,转念母、姐不知怎样,父亲又远在天涯,设今日在家中,父母不知怎样欢喜。谁知今日天各一方,思想起来能不伤感!莫若告辞建中叔父,早到京城,一则求取功名,二则访寻严父。思量已定,明早将此意告知建中。建中极力赞成,且曰:“贤侄此举甚合吾意,一来努力功名,二来乘便打探令尊消息。恰好我有胞弟建良在京,待我修书带去,自有安身之所。况要纳监,他在京贸易多时,各部衙门都有熟识,贤侄托他料理,亦可省些钱文。后日黄道吉期,起程可也。”贸保曰:“叔父说得是,愚侄遵命。”
次日英华兄弟与各书友备办离筵,与贵保饯别。饮次,建中举觞相属曰:“此杯薄醑,愿贤侄进京早会尊君,但得致身青云,无忘今日。”贵保举觞谢曰:“小侄饿莩余生,得叨再造,倘得侥幸,定必衔杯。”饮毕,复酌递与建中,各相坐下。次及各书友,亦轮杯举属,贵保一一酬还。后及英华、英发二人握手传觞,不禁哽咽而言曰:“自接芳辉,常叨磋切,观摩已久,不啻同胞。兄倘奋迹云霄,愿无忘此酒。”贵保含涕衔杯,声情激越,复觞二人曰:“听二兄言使我心恻,昔人诗云:‘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二兄今日之谓矣。勿论晨夕观摩情难相舍,即此离筵数语,倍及销魂。倘腐草逢春,得沾雨露,断不为薄情之举,异日不论乘车戴笠,相逢不只为君揖而已也。”
建中曰:“尔等叙话在此一宵,正宜畅饮欢时,少尽昔谊,何复楚囚相对,使一座攒眉。”各人闻言,愁肠尽解,复纵酒畅谈,相与尽欢而散。
次日建中命仆李恩整顿行李,俟候用过早膳,贵保人内辞了苏氏出来,辞别建中,与英华等一众致别。李恩肩挑行李相随。建中向贵保说声:“珍重。”向李恩嘱声:“小心。”英华兄弟与各友直送至数里,洒泪而别。贵保上京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