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鱼雁、莺鹦四姊妹,同在东荟芳大吃花酒,相近散席,一片打架,闹了起来。沉鱼慌问道:“呀,何处喧嚷,好奇怪啊。”黛螺道:“莫非又是铜钱打滚了?”沉鱼顿了一顿道:“花元公,我懂不得你的话咧。”黛螺笑而不答,雪雁道:“鱼姊儿,等我去看他一看,便知端的呢。”沉鱼点点头,道了声好,雪雁慌离坐席,出房门向对面瞧了一眼,只见个矮矮胖胖三十多岁的半醉黑男子,和一位美秀而文、金玉其外的少年,大家扭住胸窝,滚做一团,旁边一个很标致的粉头喝劝不理,便把两个人各给他一把耳根,揪得他们似临杀的猪罗罗,连连叫喊。正在这个当儿,楼下龟子蓦地里又大呼客到,霎时楼门口跑上来两位官儿模样,都是头戴尖顶帽,鼻架金丝镜,长长的一对老头儿直闯入对面房里,那矮胖子和美少年,好像鼠子见狸猫,吓得慌慌张张,躲避不及,两老儿大发雷霆,“畜生畜生”之声骂不绝口。幸得知趣俏大姐走过来两记背心拳,和两老儿毛手毛脚,插了一会子的趣,才算扯谈开来。那惯泼醋的东西,自然乘隙脱逃,双双溜下扶梯去了。
雪雁瞧他们诸般丑状,万分好笑,然究不解彼等与两老有那样关系,因何一怕至此,及问了黛螺,方知两尊胡涂老,一个是某局总办童醉心,一个是某银行经理钱必贵。那黑而胖的,乃钱必贵的侄少爷,美而秀的便是童醉心的三公子。今朝父子叔侄钻在一只裤脚管里,莫怪醉心、必贵要板板面孔,正正名分,摆出些长辈势来了。沉鱼、莺鹦闻知此话,都笑得肚肠也隐作酸痛。雪雁道:“总算他们尊卑长幼,还讲一点规矩呢。”
说着外场忽捧着一张局条,兴匆匆送上楼来,黛螺接了一瞧,笑道:“嘎,张二大人又在西敦仁里请客了。”沉鱼见于局条到来,便招呼红鹦、莺雁别黛螺欢散而归。跑出东荟芳,但见车马纷驰,重重迭迭,就随随和和,喊出四部人力车代步回校。
这时候昌中校门尚开得直荡荡咧。沉鱼、莺娘与雪雁、红鹦一辈子都玉手相搀,分作两排儿,紧紧入栏栅门,弯兜曲折,经过阅报室,则数盏电儿光皎皎胜如明月,内坐一人,斌媚若处女,丰神倜傥,不减魏征,手拿时报在电灯下细视,且看且笑,沉鱼探首问道:“呀,那个在此看报啊?”那人儿方抬起头来,答道:“是我鹏大哥。”沉鱼道:“啊哟哟,原来徐先生。”后边莺娘、红鹦、雪雁也一齐叫道:“徐先生,徐先生。”徐鹏飞道:“好妹子,你们再不必叫我先生了,还是兄妹相称的好。”沉鱼道:“咱们认不起你只般的大哥哥呢。”语毕,彼此笑了几笑。
徐鹏飞道:“好妹子啊,我望久你了,你今儿到那里去的?”沉鱼道:“吃花酒。”鹏飞扑嗤一声的笑道:“休哄我,花酒不是你吃的。”沉鱼道:“不信便罢。”说着就要想走,鹏飞道:“好妹子,来来来,我给件好东西你看。”沉鱼回顾道:“我也不信。”鹏飞道:“孙子来骗你,妹子啊,来呢。”沉鱼听他这两句话,方才回了转来,笑道:“那一件好东西,倘然给水晶木我扛,你怕不怕鸣鼓而攻么?”鹏飞道:“喏喏喏,你瞧这一段新鲜新闻,可算得增长学识的好东西呢。”言际执报纸以示沉鱼,沉鱼呆了一呆,惹人怜爱的如玉娇容,顿然变色。鹏飞会意道:“妹子们,且坐了,趁此天时尚早,待我把新闻演说一遍,譬如多上了一小时的夜课,好呢不好?”莺娘道:“岂有不好的道理,姊妹们大家坐坐,别扫了徐先生的兴啊。”于是鹏飞居中,鱼儿、雁儿、莺儿、鹦儿一条边坐在洋式小藤椅上,鹏飞开谈道:“方才说的新闻,便出现在江西省城里,有个留学毕业的浙江女士,叫做张维英,才也高,貌也美,年纪也彷佛十七八,单只缺少个乘龙快婿,因此特别发起设个前此未有的会儿。妹子们试猜猜看,他设的是怎么样会儿呢?”
沉鱼道:“猜不着。”鹦飞笑道:“他设的名为自由结婚会。”雪雁道:“哼哼哼,可见徐先生的造谎了,你既说他并非罗敷,将和那个去结婚呀?”鹏飞笑道:“为了他没有夫婿,所以要考验婿才咧。”莺娘道:“徐先生,别来空寻咱们的开心了。”
红鹦道:“莺姊儿,这也何足为奇呢?唐高祖的射雀、乔大年的献时也是考婿的古典呀。”雪雁道:“到底鹦妹子是典博人。”
沉鱼也接着道:“鹦妹此话确确很有根据。”说着,又笑问鹏飞道:“徐先生,你道他考婿,是分门考呢,还是合场考啊?”
鹏飞道:“先考体格,后考学科,简简洁洁的但考这两桩事,合格便算,可不是容易中式的么?”沉鱼道:“咳,可惜太宽了。”雪雁带笑道:“鱼姊儿,可要学步张女士,开个自由结婚的选婿分会么?”沉鱼道:“开也何妨,只是选格须加严些儿,方能选得真才呢。”鹏飞狂喜道:“妹子倘有意,我愿给你效一臂。助代拟几条严厉选章,可好?”沉鱼道:“费心费心。”鹏飞道:“这些义务一发是分内应当的。”说着,正想挖出铅笔,当场试法,不图两旁电灯,却渐渐暗下来咧,鹏飞道:“嗳哟哟,天不由人了,妹子啊,请你缓宽一宵,待来朝拟奉罢。”
沉鱼冷冷的笑却一笑,便和着众妹子立即站起娇躯,一师四生,各低了声道一句明天会,才各归房安寝。
是夜无话,一到明朝九下钟铃声一响,大家从绣榻上爬了起来,粗粗草草梳洗毕了,慌忙各上唱歌堂考课。考完后,方想散下课堂,忽徐鹏飞步下讲席,和沉鱼姑娘咬了句耳朵,随给他小纸儿一方,诸同学们,多半莫明其妙,喜鸾、素蝶争问他讨取观看,沉鱼那里肯允,便一手捏着纸儿,一手拖着雪雁,直跑到后花园深密无人之处,叫雪雁把纸上话儿讲个明白,雪雁拽开小方纸,首尾瞧瞧,不禁抿嘴笑道:“喔唷唷,倒仿那咨议选举的样儿,也是五项积极格咧。”沉鱼道:“怎样五项啊?”雪雁道:“鱼姊,别过分要紧呢。”说着,便一项项的讲道:
选婿规章计共五则
一体格须于躯干强壮中兼有潇洒风流气度。
二学科于生理解剖上宜有特别之知识,此外体操、博物、图画、手工亦当略知一二。
三早齿在二十五岁以内;不染嗜好,并无宿疾者。
四名位毕业中学堂以上,得有奖励者。
五财产家业饶裕,统计当在十万元左右,足供挥霍者。再应选者倘精研生理,体格雄伟,本分会当特别优侍,另予以相当之试验,沉鱼氏附识。
讲过了一回,沉鱼道:“如此方称我心咧。”雪雁道:“鱼姊,我预祝你配个如意郎君,百年偕老。”沉鱼羞惭道:“我也祝你金夫玉女,鲽双栖。”雪雁低着香颈道:“那有此福。”说着似闻莺娘叫唤声,沉鱼道:“雁妹子,阿莺来咧,咱们同往休憩室谈谈心罢。”雪雁道:“使得。”他们鱼雁两人,正从满架蔷薇下行近九曲桥头,恰与莺娘劈面相逢,莺娘道:“你们饭也不想吃么?”沉鱼道:“啊哟哟,竟忘怀了。”便三家俱入饭堂,见桌子上已吃得杯盘狼藉,仅剩了一星星的残汁粗肴,怎堪下得咽呢。没奈何就叫厨房来添下两碟小荤菜,方勉强把肚子修了一修。
饭罢了沉鱼便和莺雁两妹妹商议选婿格如何发表,莺娘道:“只消刊登各大报,广告天下那瑰奇磊落的新学家,莫不慕名而来咧。”雪雁道:“这话可不对呢,怕传到官场耳朵管里,难保不来干涉。”沉鱼道:“这便怎么处啊?”雪雁道:“我有个不偏不倚的法儿,也不必登什么报的。”沉鱼忙问何法,雪雁道:“何不借校中的钢笔版,把这五项选格,印刷一千或八百张,分送本埠各团体,岂非又省费,又稳当,又能引动无数佳子弟的歆羡呀。”沉鱼连连点首,暗暗道妙。实时去找寻庶务长,借付钢印版来,如法实行。果然那选格单传出昌中,青年志士络绎于门,几有应接不暇之势,无如合格人才,千百中拣不到一个,往往有了这一格,就缺了那一格,求全责备,真个难上加难。便是沉鱼姑娘也弄得心灰意懒,欲思降格选取,又恐被人家嘲笑,只索听天有命罢。
光阴逝水,迅速易过。疏忽间已五月下旬了,毕业大考,匆促告竣。那天正五月二十八日,校长金夫人预备柬请县柬学界诸当道,一时道宪代表文刺史、海防厅查司马、上海县田大令与神学界代表姚子让、李平书、大演说家雷继兴、马湘伯群英荟萃,济济跄跄,颂辞训辞,连续不断。行过正式毕业礼,方按次给文凭,摄影而散。这一番的毕业,北党生心满意足,南党生垂头丧气,一喜一恨,遥遥相对。原来北党生毕业等第非最优等即优等,南党次等居多,还亏着雪雁、红鹦撑撑南党的场面,幸得两个中等,否则竟全军覆没咧。沉鱼、莺娘向来心高气傲,那肯屈居人下,遂纠合鸾蝶、鹦雁私下密商,红鹦道:“鱼姊儿,咱们琐琐裙钗,总万不及男子家的有趣,凭你最优等也得不着一些奖励,仍然是女白丁呢。”沉鱼道:“这可不差,咱们吃丁半年的苦,难道比高等小学中的黄口孺子还输了他处么?怎说他们有个秀才出身,偏是咱们没有啊。”红鹦道:“据小妹的意见,何妨上封要求书,请樊提学比照男界,给预功名呢。”沉鱼道:“很好。”莺娘道:“怕再蹈争选权的覆辙,岂不求荣反唇了。”红鹦道:“庄樊老不准,也无损于咱们。”
说着,径由红鹦打好草稿,雪雁姑娘暂誊文公,写满了半个白折,插入大官封,邮寄到苏州,一星期,奉到批示一道,上写着:
禀折阅悉,该生等肆业昌中,原为求学起见,乃浮慕虚名,意存尝试,前番电争选举,因无聊之极思。今兹希冀出身,更梦想所不到。习气嚣张,孟浪已极,言之良堪诧叹,试思以泰东西女学之盛,而毕业奖励,博士荣誉,犹不及于闺门以内。诚以男女虽可平权,名器不容轻假,进士不栉,有是言固未尝有是事耳。本司握全省教育行政权,惩劝激扬,责无旁贷,本拟迫夺文凭,聊资儆戒,姑念该生等多系名门淑质,旧族娇娃,举动纵未免太狂,而志气尚不失为上达,宽予批驳,以觇后效。切切此缴。
红鹦接批词展阅一过,即扯作粉碎,付之一炬。沉鱼道:
“妹子空发恨,为大樊老子何?”雪雁接口道:“事在人为,要功名也容易的。”沉鱼道:“阿雁,恐你也没法可施呢。”雪雁道:“哼哼哼,不是我夸张大口,你们听了我,便头品顶戴都做得到咧。”红鹦道:“雁姊儿,你有何法?”雪雁道:“喏,咱们好在业已毕了,普通科学也有一点门径了,过于暑假,咱们姊妹淘里拼凑合三五千银子,立一所中等女学堂,三年之后,包管热心兴学的保举,就有希望了,安见那顶儿红红翎儿花花,必不加诸我辈发团上呢。”沉鱼喜道:“此法大通。”红鹦、鸾娘也随声附和,交口赞成。即日从事组织,预筹开办,便在昌中左近,赁定一座大屋子,仪器书籍抬凳等要用对象,都先时置备,诸事楚楚,连招生告白也已印就,才各离昌中。作避暑计,半载知交,四方云散,轮船的轮船,汽车的汽车,碌碌忙忙,把个昌中校走得空空如也了。
笔术既竟,适余友何君樨仁北来顾余,见而骇曰:“方今女学,正在萌芽,君何心之忍,手之辣不惜破坏女学,贼其萌而遏其芽。”余曰:“否,余正爱女学,重女学,保护女学,成全女学,望女学也深,不觉责女学也切。昌中女校之怪象,特南党一部分,通脱太过之咎,若北党之王沈两女士,虽罗阑维多利,亦何已过。苟当事者管理有法,惩劝兼施,则昌中程度不难与东瀛巢鸭、北美耶尼齐驱而并驾。余故不惮辞费,寓规于讽,冀昌中之若师若弟翻然变计,则改良发达之左券,安知不于此反动力之现形记操之。至妄言妄听,知我罪我,诚非余之所敢计及者矣。”何君然余言。遂为余作序论以冠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