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父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之前,黄家家境算过得去的。每周,黄父都会花上五毛钱买一只烧鸡给家人吃。他为人豪爽,结交了很多朋友。一些跑运输的朋友,会为他带狗肉、兔肉回来改善伙食。
当他自杀后,这个家几乎垮了。黄母每天拉板车去城墙上挖土,一车土卖几毛钱,靠这个养活一家人。重压之下,她脾气日益暴躁,整天没什么话,一火起来就抓住黄怒波打。黄怒波曾饿得从炕上掉下来爬不上去,母亲回家后见他哭鼻子,就火了,抓起来打了他两下。“我从小就缺少温暖。”父母并未给予细腻、温柔的爱的表达,这也许是黄怒波用粗暴和专制的方式向他亲近的人表达关爱的源头。黄怒波连下属穿什么衣服也要管,基本扮演着父亲的角色,他用严厉的呵斥来表达他的关爱。这或许为他公司的管理埋下了隐患。
母爱在那个年代是奢侈品。那时候,不仅是大人,连年幼的黄怒波也必须学会如何忍饥挨饿地生存下去。
“那时候像狗一样吃东西。”黄怒波说。他们去野地里挖艾蒿、苦菜、蒲公英,用榆树叶和槐花掺上面蒸来吃。最好的日子是农民收割了白菜、甜菜之后,他们去地里捡烂叶子。
他在大街上捡过瓜皮,五六岁的时候就跟着大孩子去马槽里偷豆饼。一次,被人抓了个现行,大孩子翻墙跑了,他被留在了原地。抓住他的人心软,给了他两块豆饼。
黄家的邻居是厨师,每隔一两个礼拜会拎一口袋肉骨头回来。骨头上残余着一些肉和骨髓。好多孩子就在那里等着,等厨师扔下骨头就一哄而上去抢。他们用石头砸开肉上爬着蛆的骨头,挖出骨髓吃得一干二净。
黄怒波曾经和几个同学扒火车流亡,路上喝井水填肚子;回到家,急坏了的母亲打了他一顿,邻居塞给他一个馒头。他掰碎了,用热水泡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几分钟后全吐了——饿狠了的胃受不了,本能地抗拒食物。“电影上饿了就狼吞虎咽,那是假的。”他说。这是他最难忘的挨饿经历。
当黄怒波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和伙伴们到公园里偷果子,躲在树上看着守公园的人牵着狼狗走过。晚上去农田偷黄瓜,瓜棚下一团黑,他伸开手臂,往瓜棚下一荡,摸到黄瓜就摘下来;他们还偷西瓜,在瓜田里趴下身体借着月光看,反光比较亮的就是快熟的瓜。
对黄怒波来讲,人生最大的困难还是在童年,他弱小、只有些微的力量,什么人都可以欺负他;他还不够坚强,会难受,会恐惧,会痛苦。他被名叫厄运的铁锤反复捶打,才有今天的百炼成钢。比起饥饿、死亡来,人性的残忍更像梦魇一样缠着他,令他终生不忘。
他记得,他的母亲一次挖土因城墙塌了,被土埋了,幸好被早晨捡牛粪的人救了,送去了医院。从医院出来,她一拐一拐地走回家。一些无知的小孩就学着她瘸着腿走路。她有时在街上哭,哭丈夫的早逝。“我母亲最惨的就是她作为女人,吃了一辈子苦。我的同学不懂事,动不动就学我母亲在街上怎么哭,这对我伤害很大。”
他还记得,他家好不容易养了一只兔子,工厂的人把兔子逮住,浇上汽油。着火的兔子痛得乱跑,那些人哈哈大笑。兔子被活活烧死。在那个是非颠倒、天良沦丧的年代,人对生灵丝毫没有怜悯之心。老弱病残皆可欺。
他更记得,他曾经与一男孩打架,对方打不过他。男孩的父亲就赶过来,抱住他,让他挣不脱;男孩拿起砖砸在他头上,把他砸晕了。等他醒来,头上流着血,那父子俩已经走了,围观的人哈哈笑,觉得“反革命家庭”的人就该打。如今他的头上还留着当年的疤。
过去与他父亲交好的朋友们,也躲得远远的。“谁要是跟你站在一起,就把他也抓起来。这个阶级斗争太残忍了,把人当畜生。”黄怒波说。
“这是谁家的野孩子?”这是黄怒波一次到同学家玩时,同学母亲说的话。冰冷的眼光和不屑的语气,令黄怒波受到巨大刺激。“我们处在社会的底层,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谁都可以欺负我们。”即使过了数十年,回忆起当年,黄怒波还是难掩怒气。
那是一个被扭曲的时代,他的家庭遭受了许多不公正的待遇,他的童年颠沛流离,尝尽世态炎凉。
2010年3月28日,黄怒波重走戈壁,贺兰山唤醒了他少年时代的记忆。那时,他喜欢一个人穿过戈壁去贺兰山:“你不明白,那个时代,人对人是最狠的,所有的人都可以打我,因为我的出身不好。只有狗不会咬你,只有毛驴不会踢你。我13岁就上贺兰山,晚上就住在山里,反而觉得更安全。我觉得我上一辈子肯定是狼,回到山里时立刻心情就轻松了,山里没有什么能让我恐惧的东西。小时候的经历,让我对人的警惕心比较强。”
命似草芥、人性如兽的年代,黄怒波选择了拳头。初中的时候他打架已经很厉害了,如果打不过就召集一群人打群架,或者用砖头砸人家玻璃。一次学校冤枉了他,旁人鼓噪说,你敢把学校玻璃砸了吗?他直接拿起砖头就把学校玻璃给砸了。再也没有人敢惹他了。
因为他像凶暴的野兽。“我玩命呢,你今天把我打了,明天我一定找你。你不把我打死,我就一直缠着你,要不就砸你家玻璃去。”他曾带着人半夜摸到别人家里用砖头砸玻璃,屋子里的炕上还有婴儿,就这么直接扔了进去。“现在想起来真后怕。”黄怒波说。
他的发小辛飞,当年属于干部子弟,父亲曾是新华社宁夏分社社长。他回忆起那个年代也说:“我受到很多欺凌之后,发现打架居然可以保护自己的尊严。”
当年读书,黄怒波总挨批斗。学校每月开一次批斗大会,进行阶级斗争,把出身不好的孩子拉上去站一排,他们的同学拿着木头枪指着他们,叫他们低下头。底下的同学就喊口号,批斗这些“坏人”。黄怒波死活不低头。红卫兵,也是他的同学,拿枪托砸他。黄母被叫到学校参观批斗大会,也在下面叫“打他、打他”,叫那些红卫兵打自己的儿子,她怕儿子不屈服会吃更大的亏。上千人盯着台上,可黄怒波始终不低头。工宣队领导说算了别打他了,这才了事。
第二天,黄怒波带着两个伙伴在学校门口拦住用木头枪砸他的人。他用带金属扣的帆布腰带抽那人,一腰带抽上去血就流下来了。虽然心里害怕,他却咬着牙又抽了一下。“那个时候就这么野蛮,在一个野蛮的环境里,你只能野蛮地活着。你被打到极点的时候,命已经很贱了。”说这话时,他双手比画着,还哆嗦了一下。
黄怒波最不能容忍别人骂他的母亲。他的同学回忆,一次进教室,大家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的。有人推了黄怒波一把,他撞上了一个坐着写作业的同学,把对方的本子划破了。那同学跳起来张口骂了一句“你妈的”。黄怒波一下子急了,那时候他长得高,坐最后一排。那同学长得矮小,坐第一排。他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把人扯起来,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正好涂老师走进教室,气得说:“你、你、你有本事再给我打一下!”涂老师一把把他俩拉到讲台上,说:“你有本事再扇他一下。”黄怒波真的抬手又扇了同学一耳光。他的同学和丽丽坐在座位上,心跳加速:完了,肯定又要挨批斗了。
少年时代的野性,至今仍在影响着黄怒波。
2008年10月,黄怒波成功登顶世界第六高峰——海拔8201米的西藏的卓奥友峰。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大本营附近,有边防哨所的藏獒出没,曾咬伤过登山队的队员。一天,黄怒波出去训练,回来时要经过一道深沟,突然蹿出四条藏獒,从四个方向朝他直扑过来。在200米外的旺加队长见黄怒波下到沟里后,又听见狗的叫声,大叫一声:“不好!黄总被狗咬了!”旺加狂奔过来时,黄怒波却冷静下来,拿出登山杖敲打了几下,再发出一声怒吼,四条藏獒在距他四五米的地方紧急刹车,然后掉头而去。黄怒波说:“我不知杀了多少狗,可能我身上有股杀气,我还怕狗?”
黄怒波当知青的时候身为民兵营副营长,经常打狗。有段时间,他插队的地方通贵村流行传染病,要灭狗。当地人都不敢杀狗,只好找黄怒波:“我拿起枪,对着狗,啪啪两声,狗就倒下了。所以,以后狗见我就怕。”说起这事时,黄怒波还用双手比画瞄枪的动作。
2009年4月,黄怒波登珠峰,刚到大本营时,有两个俄罗斯人喝完伏特加后,当晚在他们的帐篷内又唱又闹,附近几十个帐篷内的人都没有睡好觉。黄怒波也是彻夜未眠。第二天天刚亮,满眼血丝的黄怒波提着一个登山杖,掀开俄罗斯人的帐篷,怒骂一声,就要打人,两个俄罗斯人看见黄怒波通红的双眼,知道不妙,扒开帐篷,夺路而逃。
中坤集团曾受过敲诈,黄怒波听后,双眼圆瞪,猛地一拍桌子,怒吼着说:“他们不知道老子是头西北野驴!”立即命令下属搜集证据上告。黄怒波喜欢自称西北狼,至于“野驴”是否是口误,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