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登山者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李志刚 本章:孤独的登山者

    黄怒波向我描述了他在珠峰上看到的景象:早晨快七点的时候,天亮了,整个群峰都亮了起来,8000米的山头都在底下。阳光从云层下打到上面,阳光就在云层背上一闪一闪的,云层背面涂满了锈黄。黄怒波低头往下看,大本营就在脚下。他感觉人想飘起来,有往下跳的冲动。他吓得赶快下意识地检查保险绳扣紧了没有。那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会死,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想到。

    少年时代的黄怒波曾经两次面对死亡。一次是到贺兰山的树上摘杏,树枝断了,他从树上掉下来,掉到沟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后躺在山上一户人家里,那家人拿土方童子尿给他喝。他运气好,醒了过来。喝了以后,他也是呆呆的,不知道疼。回家后,母亲几天没见他,以为他又出去调皮了,不分青红皂白,又打他一顿。“文革”期间,黄怒波一次爬上报刊栏看游行,好多孩子爬上来,后来人越来越多,报刊栏就倒了,下面刚好有一女孩和男孩经过,被砸在下面。报刊栏倒下的时候,黄怒波正低头看连环画,别人跳下去,他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躺在医院了,路过的那个男孩就在他旁边,大便都出来了,最后死在医院。“这个场景终生都忘不了。”他说。

    “这样的经历太多了,好多次要死掉了,但都没有死。我就是觉得老天爷不让我死。我死都死过几回了,还怕什么困难!”黄怒波说。而在珠峰走神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会死的。

    2005年,他随同国家登山队队长王勇峰等人登上乞力马扎罗山。他喜欢海明威,但没在山顶上看到海明威写的豹子。从那次起,他对登山产生了兴趣,一发不可收拾。2011年4月13日,他踏上北极极点,成为世界第十四个、中国第八个完成“7+2”挑战的探险家。在20个月内,他攀上了亚洲珠穆朗玛峰(8844米)、南美洲阿空加瓜峰(6964米)、北美洲麦金利峰(6193米)、非洲乞力马扎罗峰(5895米)、欧洲厄尔布鲁士峰(5642米)、南极洲文森峰(4897米)、大洋洲查亚峰(5030米)七大洲最高峰以及南极、北极两极点。

    在中国企业家里,喜欢登山的人很多,如万科董事长王石、搜狐CEO张朝阳、今典投资董事长王秋杨。与他们喜欢成群结伴登山不同,黄怒波喜欢一个人登山,带上两个向导与厨师。这可能是少年养成的习性,那时候他喜欢独自去贺兰山坐上一夜,让愤怒的心灵得到平息。

    欧阳江河说:“他是很孤独的,因为所有的人都想在他那儿得好处。他是唐僧肉,所有的人都想吃他一口肉。这个时候怎么办呢?他找孙悟空来画一个圈,谁都进不来,他就要到山上去感受更大的孤独,感受一个人都没有的孤独。他要从置身于人群中的孤独里逃开,进入另一种孤独。”

    2009年,黄怒波攀登珠峰,在8700米的地方撤退下来了,他的手冻伤了,如果不撤,就可能保不住了。西藏登山队队长旺加告诉我,到了8400米的时候,登山的人很多。一般来说,走在前面的人是不理会后面的人的。黄怒波陆陆续续地给二十多位山友让了路。在氧气稀薄的高海拔地区,稍稍移动一点距离都要耗费很多体力。有一名山友被滚下来的石块砸伤了,倒在地上,血染红了雪地。黄怒波赶紧停下来帮忙救助这位陌生的山友。这不仅让他体力消耗极大,还让他因长时间停留将手冻伤了。因为疲劳、冻伤,黄怒波坚持到8700米就实在不行了,决定撤下来。就在这次登珠峰中,有山友执意登顶,下来后就因心脏衰竭而去世。“到了这个高度,很多人很难放弃,不仅是登顶的诱惑,还有钱不能打水漂的心理。虽然我花了一百多万,但明年还可以再来。”黄怒波说。

    2010年5月,他试图从尼泊尔境内珠穆朗玛峰南坡冲击登顶。这是一场艰难的战斗——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并目睹别人陷入永恒的沉眠。在洛子峰(8468米),一位没有经验的俄罗斯人因为太累了,坐在那里睡一会儿,结果就在睡眠中停止了呼吸。黄怒波冲顶的时候,上面的人正把裹得紧紧的尸体用绳子系着,一点一点地往下放。黄怒波与同行的人挂在山壁上,看着那尸体慢慢降落。“第一次我下他上他是活的,第二次我上他下他是死的”。

    在孔布冰川,黄怒波遇险。孔布冰川,又被登山者称做“恐怖冰川”。王石在他的博客里这么写道:“珠峰是喜马拉雅山脉主峰。冰川规模大,约有冰川600多条,面积达1600平方公里。在南坡攀登珠峰,攀登者开辟的攀登路线有7条之多,但无论哪条路线,都无法回避穿越孔布冰川。穿越孔布冰川只是从海拔5400米上升600米,但却险象环生。南坡向阳,冰一融化,或倾斜冰体太重发生冰崩。雪崩可怕,但有葬身之地,冰崩更可怕,人被砸成粉碎,死无可葬之身。穿越孔布冰川,如同硬闯鬼门关。

    “2010年4月25日凌晨两点,队伍出发穿越孔布冰川。按照经验,登山者必须在日出前,冰川相对稳定期间迅速穿越。

    “头灯闪烁,沿着架好的安全绳上攀,脚下发出冰爪抓冰的嚓嚓声和着咚咚的心跳声。宽不过一米的冰裂缝,一跃而过,宽的裂隙甚至超过10米,陡峭的冰壁超过20米,过这些障碍就只有使用铝梯搭设的‘铝桥’和‘天梯’。咔嚓、咔嚓,每通过一座深不见底的‘铝桥’,紧张得手心沁汗,心脏狂跳得似蹦出喉咙。类似这样的‘铝桥’有近40座在前面等着呢。”

    去年,一个夏尔巴人在孔布冰川整个人都不见了,只找到了一只鞋。珠峰冲顶成功后,黄怒波从孔布冰川下撤,突然,梯子松动了,黄怒波死死抓住梯子。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冰裂缝,掉下去肯定没命。他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活着下去。”

    还有另一次遇险。下撤的时候,黄怒波已经看到位于8000米的大本营了,这时候天色变了,起了雪雾。五米之外看不到任何东西,眼前、脚底下都是雪茫茫的一片。这时,他正走在一个大斜坡上,一脚踩空了,他就趴着顺着斜坡,迅速往下滑。他身上还绑着50米长的绳子,但他不知道绳子是否会断,也不会知道自己是否会撞上石头。他攀登世界第六高峰卓奥友峰的时候,目睹一名登山家滑倒之后,越滑越快,最后撞在冰檐上飞了起来,死掉了。他面临的是同样的险境。

    他一手拽着绳子,趴在雪坡上往下滑。他用脚使劲蹬石头,蹬着的都是浮雪,一点用都没有。他右手一下插入雪里,固定身体、降低速度。速度慢了一点,他立即使劲将左手插进雪里,一下子就慢了下来。他双手插在雪里,一动不动的,慢慢地又滑了六七米,最后停了下来。黄怒波趴在雪坡上,喘气,让狂跳的心平息下来。冷静了六七分钟之后他就喊人。但是前面的人都听不见,靠人没有用。他将手用力往雪里插,慢慢曲起右腿,用脚使劲踩,踩到冻硬了的雪层,才换左脚踩。最后慢慢站起来。

    “回到大本营我再回头看这座山,我就说我恨它,我说我永远不会再翻过去,我永远不会的。”但是,2011年4月13日,黄怒波抵达北极点之后,认为这次北极之行太过顺利,他体力充沛,重新挑战珠峰——这一次从北坡登顶,2009年他正是在北坡失败的。

    “我觉得我可能慢慢变了,忍耐力越来越强。登山的时候,我不问时间、不问高度,反正我要走,不能后退,不知道多少时间,反正我要登顶。反过来说,做企业家也不怕了,山上那么苦,死亡我都不怕,难道我还会怕一个宏观调控吗?我不着急,好好做企业,不急于求大,也不急于求成,向着这个目标走,一定能走到最后。”

    王石感叹黄怒波与五年前不一样了。“他是北大的、又在中宣部待了十年,下海做生意也很成功。登山也跟别人不一样,无形中有一种‘我很强’的气质。但这种好强本身都有一种不自信在里面。我觉得他现在很自信,包容、随和。”

    他的员工都说登山回来的老板一次比一次平和,更宽容了,不像以前那么急躁、会骂人。也许登山一直保持着低头走路的姿态,在威严的大自然前,人总会谦卑起来。

    在黄怒波的诗歌里,有一个母题就是“巨大”,他对“巨大”心怀恐惧,“因为它太大了,你无法掌握它。在巨大的面前,个人的命运都变得荒诞”。“我们面对命运这只巨大的怪兽,是无法把握的。”他告诉王石,他从小就有一个梦,他围着一座大山无休止地跑,非常恐惧。这几年他不做这个梦了,因为现在自信了。

    他在珠峰顶上,摘下氧气罩,朗读自己的诗歌。“我哭了,在世界最高处朗诵自己写的诗歌《珠峰颂》,这绝对是独一无二的。”(诗歌《珠峰颂》见附文)

    “现在我觉得,我没那么伟大,但也没那么渺小。没那么伟大,不可能做什么都那么伟大。没那么渺小,毕竟,你踏踏实实地做了很多很多的事,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了自由空间,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他曾经憎恨着那些给他带来屈辱与苦难的人。而现在他更平和了,他说衣锦还乡也算是复仇,现在懂了这又何必呢?那个年代整个社会就是这么过来的,他们也是受害者。我现在更多思考这个民族为什么有这么一个残忍的阶段?

    黄怒波也许永生不忘,但他学着释怀。他写下了如下诗句:“隔着桌子的烛光/总能让人把母亲突然回想/端杯的手有时颤抖/是身后的乡音/让我紧张/没有风雨的生存/也会双眼湿润/那儿时的痛苦/竟也会令人向往/这庭院的玫瑰/正在红遍/哪一朵有我故乡的沙枣花香。”2010年3月28日上午,黄怒波从银川市出发,拜祭他的父母。汽车在平坦的公路上奔驰,穿过茫茫戈壁,乱石上偶尔可见野兽的白骨反射着微弱的光,远处雄浑的西夏王陵见证岁月如刀。灰蓝色的天空下,贺兰山拔地而起。大大小小的墓散落于山脚下。刻着黄怒波父亲名字的青砖与黄怒波母亲的尸骨也合葬于此地。

    他自言自语:“回到戈壁滩上,我想起了我的少年时代,那时,我一个人走过戈壁,来到贺兰山下,我觉得安静、安全,我喜欢一个人孤独行走的感觉。”

    在方圆数平方公里的墓地中,黄怒波父母的墓是最为气派的,坟头用砖石围了起来,浅灰色的墓碑有两米高,还刻着“祖上多善事,孝子福满门”。黄怒波先将花篮放在墓碑前,再从地上捧了几捧黄土撒在坟上,又恭恭敬敬地跪在坟前,伏着身子磕了三个头。随后,同行来的黄怒波的同学、发小们也磕了头。

    挨着黄怒波父母合葬墓的,是一方低矮的坟。坟头是一堆苍灰色的乱石。墓碑上用朱红的油漆新描着“下乡知识青年金虹之墓”。金虹是黄怒波的同班同学,两人都是班篮球队的,常一起打球。金虹1975年因煤气中毒去世。黄怒波开始并不知道同班同学竟然葬在自己父母坟旁,直到几年前扫墓时才发现。当时,金虹的墓已是杂草丛生。“他是独子,如果他父母活到现在,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我估计他父母早就去世了。”自那以后,黄怒波每次给父母扫墓,都会打理一下金虹的墓。

    黄怒波放了一篮鲜花在金虹墓前,捡起几块石头放在坟头上。他神情黯然,悲伤得几乎要流眼泪了,他抹了一下眼睛,悲怆地说:“我的同班同学已经埋在地下三十多年了。我们这代人,都是时代的悲剧,好多年轻鲜活的生命,都被时代给耽误了。我能活到现在,已经知足了。”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扭过头,把目光投向远处亘古不变的贺兰山。

    附:黄怒波2010年5月17日登顶珠峰时朗诵的诗歌:

    珠峰颂

    此刻

    我站在世界之巅

    眼含热泪面向世界

    我等待朝阳升起作证

    在群峰点亮时我向它们致敬

    第一声冰川雷鸣是在我脚下响起

    醒来的世界被朝霞染红

    举起手我以人类的名义抚摸天堂

    我在天空划出金色的印痕

    我在顶峰刻印白色的玫瑰

    然后在花蕊中久久跪定

    我祝愿我的灵魂永远干净

    我希望我的世纪永远温情

    我祈祷我的爱人永远美丽

    我轻呼死去的山友在冰雪下安宁

    一个世界已倾听了我

    此刻是(2010年5月17日上午)10时3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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