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浙江杭州府仁和县城里羊坝头,有一个饱学①的秀才,姓魏名焕号有文,年纪二十多岁。天分本来极其聪慧,又极肯用功,竟是通今博古,下笔千言。看见国势日益衰弱,不免的时常发些感慨,却是秉性深沉,外面一些不露。时常咄咄书空②,有一种无可如何之意。就有一班同学约他同到东洋去走走。魏有文道:“这却是极好的事。但是我生长杭州城里,一步未曾走开,如今要到外洋去,先须把内地这二十二行省走他一次,先考察各处的风俗人情,形势塞③,再到外洋去走走,方能有益。”自从打了这个主意,便无意于再去看书写字。好在家里本是有家,父母俱已下世,新娶的一位梅氏,幽娴贞静极善持家。有文更是放心得下,可无内顾之尤。遂拣了一个吉日动身,先到上海,从上海上了火轮到天津,由天津进京,再从京城到河南山东,转到烟台。复从烟台上了火轮,折回上海。又乘了江轮到汉口,从汉口起旱到陕西。各处的古迹,任意赏鉴。又带了几本簿子,将一路上所见所闻,一齐登载在簿子上。在陕西省城鼓楼前一个三义客栈,住了有十几天的光景。他住的这间房是一排三间,他住了上首一间,带了一个佣人,就在旁边打了一张铺。对过一间住了一个本地的人。魏有文时常看他锁了门出去,一会又回来了,一会又出去了。再看他脸上,却是神色凄沮,像有什么大不得了事的一样。有文年轻,喜管闲事,便时常留意他的行径。
这日晚上,忽然打外面进来了一个人,穿着蓝褡裢布的袍子,罩了一件羽毛马褂,手里提了一个灯笼,上面写的是“正堂公务”四个字。只听见那人站在外间喊道:“林二哥在家么?”对面那间房里的人,早已答应了出来,叫了他一声:“大叔,久违了,里面坐。”就见他把那人让了进去,不知道喊嘁喳喳说了些什么,只听见姓林的说道:“那怎么了?那怎么了?”以后的话又低下去,也听不出。停了一会,又听见那来的人大声说道:“二哥没的话,就只八个字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却又不听见姓林的说话。又歇了老大一会工夫,姓林的才把那个人送出去,嘴里还是承情费心后报的一番话。有文看了,诧异得很。须臾姓林的回来,只听见他在房里有些响动,是用绳子捆东西的声音。有文本已是明天要动身的,便搭讪着走过来,在门口望了一望。那姓林的就是一个竹箱,一只篮子,此外就是铺盖卷了。姓林的看了他一眼,也没招呼。有文忍不住便问道:“贵姓是林?”姓林的极为诧异,忙应道:“正是。”有文又问他的大号,乃是“瞻启”两个字,便跟着自己也通了姓名,就问他是往那里去?姓林的道:“我是往潼关去。”有文道:“很好,我们倒是同路。”当时把自己来历说了一遍。林瞻启便连忙让坐道:“有翁,真是好福气。”两个人谈了一会,很是投机,便约明日一早一同起身,路上也可以不十分寂寞。
林瞻启也答应了。
次日一早,各人雇的车来了,开发了店钱酒钱,上了车。车夫把鞭子一扬,已是风驰电掣的,不多一刻出了城,打了中尖,晚上住的韩家寨。两人吃过饭,又谈了一会,更是合适,都有相见恨晚的意思。有文便问他此次来省,是为什么事?林瞻启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话长,也实实的伤心。我本是保安县的人,我们保安是个苦地方,我弟兄两个,我是居长。我也进过学,有四年了。我兄弟比我小八岁,今年已是十七岁。我是在叔子手里长大的,叔子侍我弟兄很好。我的兄弟自小定下了卫家的一位姑娘,生的相貌很好,本来打算明年要娶,不料我们那里有一个土霸,叫做蒋明允,本是个武官出身,不晓得怎样发的财。他只一个儿子,叫做蒋亦良,现在也有十六岁了。因为他下乡来收租,不晓得是那个对他说的,卫家的姑娘生得好,他就托人去说亲。卫家说是有了人家了,他叫他去退。卫家怕他的势力,托人来说,被我叔子骂了一顿。卫家没法,直言的回复了蒋明允。蒋明允恨极了,时常想同我们做对,但是从没有交涉的事。又是一个居乡,一个居城,风马牛不相及的,也没有新鲜法子。我叔子也是防备着他,不肯轻易到城里去,恐怕是无意中惹出是非。那晓得蒋明允的心思很毒,他雇了几个人,到乡下来捉兔子,蹂躏我们的田地。我叔子出去同他吵闹了一阵,他们齐大伙上前,把我叔子打了一个半死。我正在离村上三里多路一个人家教蒙馆④,听见回来,人是散了,叔子也已不能动了。据地保说起那一班人就是蒋家的,并且说临走的时候,还交代好好的把卫家这头亲退了就没事,不然,一定要捶死他。我虽到家,也没有主意,便央人用门板把叔子抬了到城里喊冤。验了伤,等了三天,以为是大老爷可以出票子传人的了,那里知道是一点影子没有。我还有个亲戚在城里,托他去找了书办,问他为什么还不出差的话,这才晓得里面的细微曲折,说是要官出差,须先把请差费送了进去。我也没法,我们保安县都用的砂皮子钱,一两银子可以换个四吊多钱,他们也定要我付银子,接着又是书办来,说是起稿的费。我想我们弟兄都是叔子抚养大的,怎能不替他出这口气,便也通统答应了,为的是只要叔子伸冤。这倒果然快,银子交清了,差也下来了。一个叫蓝能,一个叫柯贵。他两个拿了牌票,又要什么发路钱、安家费,又是动身的时候吃神福。这个当里,我带的钱已是完了,幸而我这位亲戚慷慨,替我垫了。这前后已是用了三十三两多银子,差人还没出大门呢!”魏有文道:“这官司可见是不好打的。”
林瞻启又道:“等到第二天动身,我在一个茶馆里等他们,打从天明等起,一直等到小晌午,他两个才来。随即吃了茶就动身。到了十里铺,他们又说饿了走不动。我说没多路了,到了那里,我请你们罢。他们就登时变了脸,就是叫他们枵腹从公。我看情形不对,只得找了我的一个相知店里落了座。这乡里那里有好东西吃呢?他们说开店的瞎眼,看不起他,就骂起来。我解劝也不听,又逼着老板去买了一只鸡、二斤肉,就整治起来。他们就到隔壁烟馆子抽大烟,等到瘾过足了,才过来吃饭。吃饱了,站起来就走。老板问他要钱,又被他刷了一个嘴巴,说他是昏蛋。这有一定的规矩,这意思明明是叫我会帐了。我身上已是一文都没有,幸而是个熟人,这才把菜饭并烟钱统记在我的名下。跟了他们又走,到了我们镇上,他们又是折了二两银子去,说是什么客寓钱、饭钱的话。我前面已是花了一大注,那里为这零头好不给他呢?当时送过了他们,又进去看看我的叔子。谁知倒吓了我一大跳。”有文忙问所以。林瞻启擦了擦眼泪,又叹了一口气,方才说出话来。
要知他叔子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饱学———即博学,学识渊博的意思。
②书空———用手指在空中虚划字形。李贺《唐儿歌》:“东家妖娘求对值,浓笑书空作唐字。”
③(è)塞———险要之地。,通“隘”。
④蒙馆———也叫蒙学。旧时对儿童进行启蒙教育的学校。主要是学《蒙术》、《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四书》。要求能识字、写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