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甄阁学看见他大哥昏晕过去,自己大远地跑来,见着面,一句话也没有得说,不由得伤心,泪如雨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嫂子、侄儿见他如此,知道病人是不中用了,急的喊“老爷”、喊“爸爸”呜呜咽咽,那里喊得清爽,只有一片号啕哭声,闹得个惊天动地。还是向来伺候的一个老妈子上前去,摸了摸病人的胸口,忙叫:“二老爷,太太,少爷,快别捣乱,老爷胸口子上还是热的,决不至怎么样。据我看来,八分是见了二老爷,一阵欢喜,一阵伤感,一喜一悲,岔着了一口气,昏晕过去,静一静,包管会转过气来。但是,病久了的人,神是虚的,切不要大声哭喊,防着惊吓他老人家,到反不好。”甄阁学听老妈这两句说话很有道理,点点头,止住哭声。袖筒内拿出绢子来,揩干眼泪,挨近床上,伸手在胸口上摸了一摸,又用手在自己鼻上、嘴上试了一试,轻轻喊了一声:“大哥。”约莫半刻工夫,见他大哥蠕蠕的微动。又有半刻工夫,出了半口气,睁开眼睛,朝他望了一望,仍合上了。徐氏太太也就赶着凑上来,连声的叫:“老爷,你醒醒,定定神,看二叔站在这里呢!”只听见喉咙里头的痰,呼呼家响。慢慢又把手伸出被来,似想要挣扎起来的样子。徐氏太太急忙双手趁着势抱他起来,回头叫老妈子赶着把被折叠起,垫高了枕头,顺着身子靠紧。又叫儿子爬到床里去,用手在背上轻轻捶了几下,哇的吐了一口浓答答的痰出来。气喘呼呼,又似乎下气不接上气。老妈子早把参汤炖好了,用茶盅盛好。徐氏太太接过手来,拿银匙送到口边,叫他呷了两口,仍旧扶着躺下,迷迷沉沉的睡去。
甄阁学方才走出房来,徐氏太太又叫儿子出去,周旋一回黄二麻子,说:“你父亲病着,人家是客,从北京跟你二叔来到咱家,不要怠慢了人家。”他儿子答应着,朝外头去了。甄阁学究竟手足情切,一个人在堂屋里踱来踱去,不时的在房门口问他嫂子:“此刻怎么样?”徐氏太太走近门口,一只手掀开门帘,向甄阁学道:“还睡着未醒,睡的,觉得很香,不怎么样。二叔可以请歇歇罢。路上受了辛苦,一进门就吃这一惊,现在总算是菩萨保佑,转过气来,大约不要紧。”甄阁学道:“惟愿不要紧就好。大嫂也可歇歇。但是身边不要离开人。”徐氏太太答应着:“是”,转身进去。甄阁学又叫侄儿来,把向来看病的一位葛古辛葛大夫请了来。他侄儿答应说:“已叫家人请去了大半天,这个大夫向来要掌上灯才来的。”按下慢表。
且说黄二麻子,一个人坐在厅上,忽听里面哭声大震,心里想道:“不好了,一定是大大人去货了。我们老大人来得真巧,赶上见一面。但不晓得他老兄弟俩可能说句话没有?”自言自语地,正在出神。忽见大大人的少爷从里头走了出来,向他深深一揖,口称:“黄二哥,远道惠临,现在一家人都因为家父的病,一切简慢,实在不安得很。家母特命小弟在二哥前告罪,尚求原谅。”黄二麻子究竟是在世路上阅历久了的人,若是别人在那里想的出神辰光,忽然来了一个人向他作揖,说这一套谦恭的话,必然要牛头不对马嘴,胡乱一回。这黄二麻子虽然是心里在替甄阁学想他老兄弟俩多年不见,今日老远的来仅见一面,一句话没有得说,岂不是一件大缺恨!还算赶着送终,也可少慰友爱。心里只管这么想,他眼光却不住地四面八方地射,甄大少爷刚走出屏门,他早已一眼瞥着。这甄大少爷气宇轩昂,举止大雅,料定必是甄老大人的侄少大人。不等大少爷走近,他已满面堆下笑脸,站起身子,趋抢上去,恰与大少爷对作一揖。听大少爷说完了话,忙答道:“不敢当。”大少爷让他上座,黄二麻子歪着身子坐下。看大少爷满面带着愁容,虽然相对谈笑,终是出之勉强,随意寒暄几句。外面报道:“葛大夫来了。”大少爷便欠身向黄二麻子道:“二哥请坐,小弟暂且失陪。”黄二麻子道:“少大人尽管请便,晚生不是外人,如有什么事,尽可呼唤。晚生身受令兄大人天高地厚之恩,应该报效的。”大少爷说了两句:“岂敢。”葛大夫已经踱了进来,大少爷迎着上去,便邀他向东边书房里去。
黄二麻子仍然是一个人坐在客厅,心里又想:不知道这位大大人的病得好不得好?倘若是出了岔子,咱们老大人自然是要把他身后一切大事办完了方能回京,至少也得两三月。若是像这样绵着下去,要死不活的,他们老兄弟情义很重,必要在这里等着,三月五月似不能定的。就是老大人要走,也恐怕大太太、少爷们不肯放他去,这全是天理人情上必然之事。但是我原要想借这一趟苦差回去得个劳绩,有老大人几句话说,不是马上得个优差,吃他一注。若是像这样耽搁下去,倘或那边大人交卸了济南道,我的差事不是又要挂在粉牌上了,岂不白受一回辛苦。想到这里,就如热锅的蚂蚁,周身不自在起来。耳边忽听一阵脚步声响,不由得站起身来,在隔扇窗子里一望,原来是大少爷送葛大夫出去。便两步走到花帘门口站着,候大少爷送了大夫进来,抢上前去问道:“少大人,方才大夫诊了脉怎么说法?开的什么药?”大少爷道:“据葛大夫所说,家严的病是用心过度,气血双亏。”随口又叫家人取了药方来,一只手遂给黄二麻子。黄二麻子双手接过,从头至尾看了又看,又用手指头在药方上东点西点,口中不住的咕哝。大少爷在旁看他看药方如此认真,料想他懂得医道的,便道:“黄二哥想来歧黄是高明的。这个方子开的怎么样?请教吃得吃不得?”黄二麻子赶紧接口道:“晚生那里配说‘高明’两个字,不过从小儿随着先父读熟些《内经》、《素问》、《伤寒论》,阴阳虚实,君臣佐使,这几个字,算讲得明白。后来,到了山东,有些旧相好的朋友,知道晚生是世代以医学传家,问病求方,闹得个整日家不得闲。就是令嫂夫人那年产后血崩,危险到极处,群医束手,还是晚生轻描淡写,拟了一个方子,服了一剂,便好了。后来人家取笑晚生叫做‘黄一剂’。说也可笑,从此之后,人家无论伤风咳嗽,大小病症,一剂见效。令嫂夫人一连两胎均是平安无事,现在常服丸药,体质很是健旺。”大少爷道:“不错不错。记得家兄从前有信回来说起家嫂产后几乎不起,后来请一位亲戚诊视,一帖便愈,想来就是二哥了,真是华、扁重生。但不知二哥与舍下是由那一支叙起来,怎么个亲戚?小弟一向随侍保定,敝族丁繁,又分在各处,所有近的亲戚,虽然晓得几处,若在外头,就算弄不清楚了。”黄二麻子开着笑口道:“不敢,不敢。少大人若问寒舍与贵府的亲戚,实在惭愧得很。就是在山东这位令嫂夫人,若由寒舍支派算起来,与晚生是姊弟排行,嫁在贵府。令兄现任济东泰武临道,晚生在山东候补,是他老人家的下属。照官例,要称宪太太是不能够认亲的。多蒙令兄大人赏脸,屡次吩咐说:‘大家至亲,不要拘这些俗套。’在晚生做此官,行此礼,丝毫规矩是错乱不得的。但是大人之命,又不敢违拗。晚生很费了几夜的心思,想出个两便的法子。在场面上的称呼仍是大人、宪太太,若是在私宅见了令兄大人,不过于大人之上加‘姊丈’两个字,见了令嫂夫人,便直称呼‘姑太太’,要像从前在寒舍姊姊的旧称。此时就是把一把钢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再叫了的。”大少爷听黄二麻子叙起亲戚,才知是山东大哥的舅爷。后头半段说话忽然触动他老子常说给我们听的:“你们小孩子羡慕人家做官,做官这样事到了现在时候,实在是个最坏人心术的一种毒药。凡人中了这个毒,比鸦片烟还厉害,是无药可医的。只要一颗顶珠在头上一压,立刻利欲熏心,伤天害理的事全做得出来。心中目中只有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上司,什么人都可不认,就是父母妻子,不是要借他亲老丁出四个字的题目来,做求差求缺的文章,也可以不必认了。最恨是平时什么金兰交谊,到了有一个做大官的,这个官小一点的便要缴销兰谱,把昔日的车笠同盟,今日来化作一天风雨。”大少爷把这一片义方之训,来参合着黄二麻子不敢认姊弟的一番妙论,颇露出感触的神情,向黄二麻子道:“二哥也过于客气,既是至亲,家兄又屡次奉告,何必这样拘泥呢!”黄二麻子道:“侄少大人虽然如此说。”大少爷急拦道:“我们至亲,快别这样称呼,反叫小弟肉麻。”黄二麻子道:“这是各尽各道。”又接着说道:“官家例是这样定的。不见当今皇上的皇后也是臣下的女儿,一人大内,做了皇后,连自己老子都不敢认,这兄弟还算什么东西。有时遇着恩典,传了进去,仍旧是女儿坐在上头,老子趴在地下跪着,头都不敢抬一抬,不问不敢对。像晚生蒙令兄大人、令嫂夫人天恩,准其常常进府,坐着说话,比较皇亲国戚,荣耀多了。”大少爷听着,实在有些讨厌起来,不去驳他,即说:“二哥斟酌这个药方,到底可以服得么?”黄二麻子道:“据晚生看这方子,拟的很有道理,脉象是怎么样,未曾开出脉案。大约这位葛大夫,时常看熟了的,总该有把握。可以服得。”大少爷道:“家父服葛大夫的方子也服疲了,虽不见坏,总没有见大功。二哥精通医学,欲奉求为家父诊视,不知肯赐诊否?”黄二麻子道:“晚生本有这个心,但是医不自荐。既然少大人吩谕,敢不从命。但是现在时候已将晏了,姑且把葛大夫的方子检来服他一剂,请老大人安息一宵,明早晚生再去诊脉。似乎早晨有清明之气,看脉较晚上准些。”大少爷回道:“是极。”又闲谈了一回,开出晚膳,大少爷陪黄二麻子吃过饭,安顿在西书房住宿,便进上房,向徐氏太太说黄二麻子明早进来看病的话,徐氏太太答应道:“是。”大少爷又道:“他原来是山东大哥的舅爷,接二叔到山东去,因二叔要来看爸爸,所以跟着同来的。”徐氏太太道:“你也去歇歇罢。爸爸这时候看见觉得很清爽,才喝了一口稀米汤,又迷糊着睡了。上半夜有我在这里招呼,到了下半夜,你再同你兄弟接班。”大少爷答声:“是。”回房自去安息不题。
甄阁学看见他大哥白天气决过去,心内又是伤感,又是着急,在书箱里搬出许多的药书,堆在桌上,带起老花眼镜,查症选方。又把葛大夫开的方子,一味一味地查对本草上注释,那一味药治那一样病。对来对去,还是不能味味对症。叹了口气,皱着眉头,来到他大哥房门口,先叫声大嫂。徐氏太太答应着走到房门口,说:“请二叔进屋里坐。”甄阁学慢步进房,在窗前方桌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说:“这位葛大夫是常来看病的吗?”徐氏太太道:“咱们家里的人有病,全是他看。老爷逢人便说他的医道很稳当,不会闹岔子的。”甄阁学道:“方才开的这个方子,我费了许多事,把药书对了好几部,内中有几味药竟是万万不能用的。”徐氏太太道:“这么不要煎把他吃。你侄儿才进来说,跟二叔同来的一位黄老爷是大侄儿的舅爷,会看病,在山东有个绰号叫‘黄一剂’,医道自然是顶好的。约定明天大早进来看脉。横竖老爷刚才又吐了些痰出来,这一阵睡的很安稳,率性等黄老爷看了再服。二叔看好不好?”甄阁学点头道:“这黄二麻子人很漂亮,他会行医,我却不知道。若论亲戚,不过是你侄儿媳妇的同宗的兄弟,并不很亲。就是这样,等明天看了,再吃罢。”又谈了些家常事情,回房安寝。一夕无话。
等到第二天,东方发亮,黄二麻子赶着披衣起来,洗了脸,专候上房呼唤。家人揣上点心来,黄二麻子就问:“大少爷起来了么?”家人道:“昨晚下半夜,是两位少爷当班,还没睡呢!说:‘黄老爷用过点心,就请上去,上房都预备好了。’”黄二麻子道:“点心用不用不要紧,烦你老上去回一声,乘着早上清气,先替老大人看看脉。”家人放下点心,便转身跑进去,一霎时出来,说:“请黄老爷。”黄二麻子便跟着进了屏门,转一个弯,一片大院子,又进一重门,方是上房。只见朝南的长七间上房,全是嵌着五彩玻璃。东西两边厢房,廊檐下陈设多少应时盆花,很是幽雅。家人把黄二麻子带到中堂门口,大少爷兄弟两个出来迎接进房。黄二麻子抬头看见,甄大大人银丝须发,挨靠着枕上,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睛,似乎招呼不招呼的情形。黄二麻子屏气息声,放轻脚步,走近床前,在一张方杌上坐下。大少爷已把他老子的左手抬着放在小枕头上面。黄二麻子把三个指头用兰花式按在大大人左手,合了双目,歪着头,慢慢的切脉。约有一点多钟,换诊右手,又看了舌苔,然后方退出来。甄阁学早在堂屋中间候着,用手一约,请他屋里坐。黄二麻子用着蟹行法,慢腾腾进了屋子,向甄阁学请了安。甄阁学回了半个安,说:“费心。”让他坐。黄二麻子只好把半个屁股挨着椅子边上歪斜着坐了。甄阁学开口便问:“方才诊家兄的病象如何?”黄二麻子道:“据卑职看,大大人的贵恙是心阳耗损,营阴暗伤。多半是幼年用心过度,现值耄耋年岁,元真多亏。木乏水涵,怒阳横肆莫制。土遭木伐,中宫不主默运。饮食积湿,停留酿痰,痰火上升,灼肺为咳。咳久,震动元海,浮阳上腾。浊阴盘踞阳位,气机亦不宣布,则为厥逆喘促。似宜用培补脾土,镇逆纳气一派的药,方见功效。”甄阁学听了,连连点头:“说的有道理,说的有道理。家兄自从十六岁下场起,一直到四十八岁。三十年里头,连正带恩,下了十七八场,把一个举人不得到手,把一身心血反耗尽了。老兄所说他的病原,一点也没说错。就请开个方子,叫他们检了来,煎好就吃。只要家兄病得好,老兄将来到了山东,要什么差事,什么缺,包在兄弟身上。”黄二麻子道:“这也当得起说。”一面赶即起来,请了一个安,仍旧归座位。提起笔来,在砚台上填了又填,想了又想,便恭恭敬敬用楷书一行一行地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