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回 论农工弟兄言志 攀瓜葛堂属交通(2)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白眼 本章:第 二 回 论农工弟兄言志 攀瓜葛堂属交通(2)

    看书的诸位,不要说电报局委员拿着事不当心办,因为官场中的忌讳是最大的。这封电是报丧的,电报局本着报喜不报忧的话,故意没有翻出来,并不是偷懒,表明不提。“现在差不多交未时了,咱们就乘着今天入殓日子,把灵位设起来,传裁缝赶紧做孝衣,成了服,再慢慢地商量别的事罢。”甄观察依着黄氏太太所说,叫老妈子把门上唤进来说:“先拿我手本到院上去,就说刚才接着北京来电,老太太病故,先禀知一声,随后再具禀帖上来。”门上“咂咂”地答应下来。济宁道衙门里设灵成服,讽经建醮,素衣白马,吊客盈门。虽然是看甄观察一面为人生大不幸的事,在官场上一面得了这个机会,逢迎趋跄,送奠敬的,送经仪的,又闹了个落花流水。过了一七,甄观察报丁的禀帖上去。不两天,就委了济南府知府来署事,所有各局所的总办仍然留着,那也是近年各省督抚照应私人的通例。

    一日,甄观察择定日期,与老太太开吊。搭棚、结彩自有首县办差,就是衙门内少一个提调的人。恰好黄二麻子由京城赶回山东,见了甄观察,问了些老太太身后一切的事。黄二麻子能言会道,自有一篇委曲的对答及特别唁慰的词令。甄观察听了,未免又做出一副忧戚的容颜,说些罪孽深重的套话。方谈到开吊的日子,诸事还要拜托。黄二麻子哪有不应允的,自然是说卑职该效劳的。甄观察又说:“此次实在是对二哥不住,往返两次,多受辛苦。家父来谕,叙起家伯病,若不是遇见二哥回春妙手,岌岌至于不治。兄弟时刻记在心上,总想腾挪一个优点的位置,方才问心得过。谁知半中腰里闹出这个岔子,虽然承大帅宪恩,把各局所差事不另委人,留着等兄弟回来。但兄弟是丁忧人员,理应回籍守制,再要占人家的差事也就下不去了。打算回京之后,请家父的训再说。至二哥的事,昨天承夏方伯亲来唁吊,兄弟乘便就把尊衔交给方伯。他一口应承,既是我的内亲,无论怎么总要检好的委你一个,但是不能求速。夏方伯与兄弟交情,二哥知道,谅来十分靠得住,就是多些日子也不要紧。”黄二麻子矗起两只驴耳听见夏方伯允许委他优差,立刻趴倒在地,就磕了无数头。起来请安,含着一泡眼泪,苦声苦气的说道:“大人真是卑职的重生父母。大人在这个时候,还把卑职的事挂在心上,教卑职将来怎么样报答才好!”声音渐渐地呜咽,只差哭出声来。甄观察道:“二哥切不可这样,使兄弟反难过。”黄二麻子登时转过笑容,又商量些开吊的事,便退了出来。

    且说夏方伯名以元,乃是奉天锦州人,由知府坐到藩台,没有离过山东。山东的情形似了如指掌,没有一件瞒得过他,无论什么案情,只须提个头,他能原原本本说得出来。历任抚台个个佩服他。夏方伯也自命为“老山东”,何曾把个抚台放在眼角上。况全省财政俱在掌握之中,抚台要办一件事须先同他商量,他如不依,虽是抚台要办,也办不成。所以抚台的权柄一大半都被藩台揽了过来,抚台却乐得清闲自在,睡着享受。这夏方伯却倜傥不群,风流自赏。公暇的时候,便邀集几位同乡亲友的属僚在内花园或是煮茗清谈,或是对花饮酒,把官样文章一笔勾销,不巾不履,到了高兴极处,传几名教坊的歌妓进来,串出髦儿戏看看。山东省城教坊中有个最负艳名的花旦,名叫红菊花。生得十分妖冶,真个是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歌声婉转,有如出谷春莺,舞态翩翩,胜似穿花蛱蝶。自从夏方伯赏识之下,一唱百和,如群蚁慕膻,夸父逐臭,艳名增高百倍。红菊花本天生尤物,又得了历下名士一番揄扬,就是苏小重生,莫愁再世,也难与他争妍斗媚。香车宝马,当道逢迎,结交的全是一般显官阔少,差不多一点的人想睹他一面,比见上司还艰难十倍。黄二麻子自从甄观察与夏方伯介绍过了,他便寻头觅路,要打通这紫薇郎省。有志者事竟成,公然被他巴结上了这一位当代名姝红菊花。也不知费尽许多心血,耗去许多金钱,这是做官的独有秘诀,万不肯泄漏于人。做书的思想所不能及,这支笔也描摹他不出,并不是替他隐藏,闲话少叙。

    且说济南乃是山东首善名区,地虽占在北方,却与南方无异。有山有水,有舟有车,天气不暖不寒,人物亦风亦雅。饮食起居虽不能超乎京都、上海,然在北五省中要算首屈一指的了。城中有大明湖,纵横十里,尽种葭蒲;围绕长堤,密栽杨柳;甍楼映日,绮阁凌云;曲槛迎风,方亭消夏;四时佳景,各有适宜;半由天生,不尽人造。春夏之交,游人最盛。就是那当道显官都在湖中宴客,却是冠盖游山,未免贻讥大雅。夏方伯是以文正烟霞,溉之花竹,自居清流人物,不为礼节所拘。时常屏去仪从,青衣小帽,坐一乘二人肩舆,约二三知己来到湖畔,雇一只小船摇荡波间。夕阳西下,明月东升,移舟近岸,检一处清净亭台,饮酒猜拳,及时行乐,却也算得风尘中一个佳士了。黄二麻子自得进身薇省,把左右前后上中下三等的人个个结交得如胶投漆,如乳和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耳鬓厮磨,日加亲密。就是夏方伯也称许他才堪大用,惋惜他位屈末僚,有宴必招,无话不说。那日在历下亭小酌,偶尔谈到近日有几处差缺更动,大帅交下许多条子来的话。黄二麻子便想乘个当口进身,自己踌蹰了半晌,忸忸怩怩地向夏方伯说了卑职可否邀大人的半句,又止住不往下说,两只眼睛却溜到红菊花脸上,恰好一去一来,在写情上,便要说是眉语。这却不要冤屈黄二麻子是有心吊红菊花的膀子,红菊花也就会意,轻轻地用纤纤玉笋在夏方伯脊脊上拍了一下:“黄老爷说话,你听见没有?”夏方伯经这一拍,拍得骨软筋酥,差不多要瘫痪来下。夏方伯是诙谐惯的,斜眼瞧了红菊花一眼,笑着指座上的人,向黄二麻子道:“你看看这合座的嘉宾,没一位不是与兄弟有钩连搭的亲戚。俗语说得好,先亲而后疏,咱们虽然也是至好,照这句俗话似乎觉得又生一层了。”黄二麻子自知冒昧,涨得满脸通红,幸亏喝了几杯酒,遮盖住,不大显得出。红菊花看出黄二麻子下不来台,插着嘴道:“黄老爷,我们这夏得海是狗嘴里没有象牙吐出来的,等我问问他。”“夏得海,你这么说,干自你全是信用私人,提防我参你一折子。”夏方伯笑道:“看不出这孩子大清律例很熟,我预备你参罢。若说没有私人,还成个世界吗?”红菊花说:“你们什么抚台、藩台,岂光是用私人?连私孩子还不知有多少呢!我就敢说,我没有私人。”夏方伯道:“你敢说三声没有吗?”红菊花说道:“敢就敢!”拍拍胸脯说:“没有!没有!没有!”夏方伯道:“你真胆大,敢拍着胸子说没有,我偏说你有,你有。”红菊花说:“你说有不能算,要还出个娘家来,那才算呢!但凭你这屁嘴乱放,坏了我的声名,可不能答应你。”夏方伯笑着向大家道:“这孩子要唱‘广成子三进碧游宫’,用起番天印来了。”红菊花道:“你紧防一番天印,打出原形呢!”夏方伯说:“你这嘴,动着就伤人。”说着,伸过手来在那粉面上拧了一把,即摇着手说:“不要乱听,我还你的娘家出来。”却又止住不说。红菊花说:“快还出来,迟一点我可要拧你这老脸呢!”夏方伯把脸凑上去说:“还是给你拧一把,我虽受点疼,可留你的体面。”红菊花道:“夏得海,还不出来,来老娘饶了你,何苦又要吱吱呀呀反口咬人呢!”夏方伯道:“你真要我还出来吗?可不要怪我说错了。”红菊花道:“还得出就还,还不出就还不出。我讨厌涎皮老脸的。”夏方伯说:“着,着,着,你讨厌这涎皮老脸,你那个私人一定不是涎皮老脸的,是个雪白粉嫩的小白脸。”红菊花一个耳括子过去说:“你的姨太太的私人才是雪白粉嫩的小白脸。”夏方伯一手摸着脸,一手扯着红菊花说:“我的姨太太就是你,雪白粉嫩的小白脸就是从前的我。”说的合座笑得伸不起腰来。红菊花甩手过来,骂道:“老不要脸的东西,这个样也像是位监司大员吗?夏得海,我问你,你是我的什么人?我是你的什么人?要想比咱们两个再亲的,合座的这些老爷恐怕没有赶得上的。要论亲不僭疏的话,应该先尽我才轮到他们。黄老爷同我是亲戚。自然同你也是亲戚,因我的亲戚上论起来,黄老爷是要压盖通班的大花样。要你委个把差事,难道还够不上吗?”夏方伯道:“你们哪一代的开亲戚?我却没有晓得。”红菊花道:“你不晓得的事多得很呢!难道说亲戚还有假冒不成?你不信,黄老爷你叫我一声,教他听听。”要知黄二麻子叫出一声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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