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巡捕道:“我先前怎么交代过的?润翁还当我是坏人,现在闹糟糕了,可怪不得我。老头子气得了不得。吩咐请司道府县立刻上院。这事提起千金,放下四两。润翁能有胆量做这事,想必就有能耐去对付,叫我怎么着。”余宝光听着句句挖心,事到其间,深悔不该贪小,省一注门包,闹出大乱子。现在无有别法,只有解铃还是系铃人。哀告柴巡捕,求卢巡捕替他挽回挽回,顾全眼前体面。卢柴二人乃是向来变惯了这宗戏法,一板一眼扣得满准。余宝光骑在老虎背上,下来不得。惟有听他二人摆布,磕头请安百般下礼,卢巡捕仍故意地刁难。千推万诿做出许多神头鬼脑,大言炎炎,吓得余宝光像个落水鸡子。柴巡捕做好做歹,卢巡捕方才答应:“姑且上去碰碰看,尽我们同寅之谊。我总尽心竭力地代润翁苦求。恩典在上头,运气在阁下,求不下来也就无法了。”余宝光感激不尽道:“如承老兄情能婉为解说,总可回天之怒。”卢巡捕复戴上帽子出来,鬼算一回,见了柴巡捕说:“我说不行,何苦怨我呢!”柴巡捕说:“你上去这大半天才下来,未必一点弯没有转,亏你还好意思来抱怨人。”一个余宝光在旁边听见卢巡捕没有邀下恩来,又急得手足如冰,汗流浃背。生怕司道府县一到,有别的什么下不去。苦嘴苦脸央求卢柴二人。卢巡捕今天也把余宝光戏弄够了,看他苦嘴苦脸那副下作神情,不由得噗嗤一笑,道:“余润翁今天可苦了我了。刚才上去,老头子还催着叫快请司道府县,是我说了几几多好话,头也碰肿了,腿也弯酸了,老头子方才有些活动。我说这两瓶烟并不是余倅亲手装的,不知装的人怎样糊糊涂涂,把一张废银票当作纸来垫了底子。余倅失于检察,也是难辞其咎。大人在苏州的声名,谁人不晓?他怎敢来尝试大人。并非卑职替余倅申辩,其实是这个情形,说要求大人开恩。老头子想了半天,说我不知得了你多少钱,会替你来捣鬼。柴伙计,你说冤枉不冤枉?”柴巡捕道:“咱们为朋友,就是受点冤枉也没话说。你说后来怎样的吩咐?”卢巡捕说:“后来老头子说:‘我向来不为已甚。既是内中有这样缘故,也全不能怪他。但他糊涂二字终不能免,这样糊涂人委了缺出去,将来不要误尽地方吗?’我听到老头子这两句话,寒毛又有些倒竖起来,赶紧接口过去说:余倅那人也不是十分糊涂的,不过这件事是出于要好太切,自己不放心自己,假手于人,谁个错误?若早料得也就不假手于人,这是他过于要好的坏处。老头子方转过这脸来说:‘我绝不肯要显自己的清廉,拿人家功名过不去。’我这时才放下心来。大约没有什么大要紧了,顶多得了风流处分罢了。”余宝光千恩万谢地不离口。卢巡捕说:“润翁把这一匣子烟同这三千两的银票就请带回府,该还人家。以后可不要!”便顿住口不说。余宝光道:“种种蒙情,兄弟是知恩必报的。”卢巡捕道:“这是大家的交情,润翁如此说,我可不敢当。”又向着柴巡捕说了些取瑟而歌话的话,余宝光坐不住了,便兴辞出来。后来伍方伯护院年终甄别用了,工于钻营四个字终了余宝光。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思中丞每天公事看完,风雨无阻,必要上会馆去叙天伦之乐的。闹得满城风雨,举国皆知。就连那位制军与夫人耳朵里头也刮着些风声。不过在他们仕宦人家,惟恐闹穿了,难以为情。暂且装聋做瞎,打算制军病轻一些离开苏州,也就算了。独有思中丞自以为做得慎密,无人得知,仍是天天往来不断。制军夫人却暗加防范了许多。这日活该有事,制军的夫人受了些感冒,用过晚饭回房休息。制军要姨奶奶来陪伴,叫老婆子去了半天没见人来。在床上等得不耐烦起来,就扯着喉咙叫开了。惊动他的夫人,听见老爷大呼小唤,便翻身起来,问小丫头:“老爷叫唤什么?”小丫头道:“听见张妈说,老爷叫姨奶奶,找了半天,不知道姨奶上那里去了?八分是老爷等得不耐烦,自己喊呢。”夫人连忙问二爷走了没,小丫头道:“二爷吃完饭,究没看见,大约是回去了。”夫人道:“你出去查看查看。”小丫头答应去了。夫人又唤贴身一个姓祝的老婆子来说:“老祝,我今天因为有点不舒服,大意了一点,没有防得,到就不见了。没有别地方去,你赶快到西院子那些什么四方亭船厅上去,包管一找就着。”祝妈笑着往西院子走去。小丫头由外面跑进来说:“二爷的轿子还搁在轿厅上呢!火把烘烘的,多少人都伺候着二爷呢。”夫人点头不语。祝妈蹑手蹑脚,瘪着嘴走近夫人身边,靠着耳朵咕哝个不了。只见夫人脸上犹如贴上一张白皮纸,气得发抖,伸脚下床,趿着鞋子,在衣架上取了一件长衫披在身上,也不叫人,一手扣着钮子,一脚踏出房去,径向西院子那边小门走去。祝妈同小丫头跟着后面走来。夫人走至耳门口,便不踏出门限,闪身站在黑暗地方,反背着手,歪着头向外去听。有极腻极低声音同轻轻的脚步声由西院出来。走近耳门口,又有一种不堪入耳的声浪。那一个脚步声就由甬道一直走了出去,一个窈窕影子闪进耳门,飞向上房走去。夫人躲在黑暗地方看得明白是那人。赶着后头,去伸手向前扭住那根黑而且亮的毛松松的辫子,兜过头来,一连几个嘴巴。骂道:“骚狐狸,你还有脸跑进来!”吓得这如花似朵,巫山行雨归来的神女不提防半路上遇见了凶煞,猛然看见是夫人抓住了帽辫,便拼命地挣脱,一溜烟回到自家卧房。心里还不住地似小鹿儿跳个不止。关上房门,坐着出了一回神。想起从前在天津堂子里的时候,何等逍遥自在。自从赎身出来,拘拘束束、没有自由过一天。好容易得了多情多义的二爷,贴心贴己。虽然说是露水姻缘,却也胜过那天生佳偶。只恨生成薄命,由爱生魔。忽被母夜叉撞破,敲辱一顿。原是自己事情做错,怨不得人家。然木已成舟,悔不转来。公馆中上上下下,许多家人、老婆子,明天传扬出来,叫我怎样为人?思来想去,越想越不是计。窗外忽然一阵冷风吹着身上,打一个寒噤,毛骨眼觉得一根一根竖起来。桌上的洋灯来被这阵风也吹得要明不灭。几只玻璃花插内花的影子颤摇摇地在窗帷上乱晃。墙上挂着一面油画小照,像对着自己要哭出的样子的。其实那画儿上的像怎么会能对着人要哭,都是人想入魔道,故有这些现象。若照旧套头上做来,必定有什么鬼魂出现,要寻找替代,种种的不经之谈了。
且说这位制军姨奶奶一时羞愤难忍,斩钉截铁,拿定主意,便在项上解下了围颈一条绣花湖绉手巾,缚在床架子上,结好连环圈,从从容容把这搓玉粉颈承接在连环圈内。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径向极乐世界去了。等到第二日,老婆子推门进来扫地,看见床架子上直挺挺挂着个人,吓得乱叫。丫头老婆一哄进去,走近去看,才知道是姨奶奶。慌慌忙忙去报知夫人说:“是姨奶奶,不知道几莫时,在床架上上了吊。”夫人闻报并不惊惶,冷笑一声道:“他到爽快。”吩咐祝妈叫袁忠去禀知二爷:“请那边派人来收殓,咱们可不能管。”祝妈看夫人神色不敢多说,去到门房照样传知袁忠,去报知二爷。
且说思中丞那夜由会馆回到衙门,潦草看觉了些公事。得五心烦燥,放下公事,便在签押房脱去衣服上床独宿。捱着枕头翻来覆去,神魂不定,总是睡不着。听大堂上更鼓转了五下,才朦胧睡去。仿佛在会馆西院子船厅上,一人独坐,见冰梅窗外,一个绝色美人咬紧牙齿指着他,欲言不言的神情。思中丞想西院子哪里有这么一个人呢?好不希奇。忽然“砰”的一声天明炮响,惊醒了,方知是梦。转身过去,愈加困倦,又复了一觉。起来洗脸,用过点心,卢巡捕进来禀知:“两湖会馆今天午时刘大人开追悼会,请大人主祭。”思中丞说:“知道了。”卢巡捕退出来。袁忠便走进去,请了安,垂手站着。思中丞见袁忠走来,倒吃一惊。说:“你来有什么事?”袁忠说:“夫人请二爷过去。”思中丞道:“早半上有什么事?到午上我要上两湖会馆,下半晌就来。”袁忠说:“恐怕等不到下半晌。”思中丞道:“不要是大爷又怎么样了?”袁忠道:“老爷不怎么样。”思中丞道:“大爷既不怎样,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袁忠道:“是姨奶奶昨日晚上吊死了,夫人叫奴才来请二爷过去收殓,老爷还不知道。”思中丞一句话没有。上气接不着下气,只是倒抽。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回上夫人,我叫人过来办就是。”袁忠请了安,各自回去。思中丞呆坐在椅子上想:她昨晚上送我到甬巷口,好好一个人,还叮嘱我今日早点过去,怎么一夜工夫平空地会吊死了?不要是在西院子碰着了什么邪气不成?袁忠才说大爷还不知道,大奶奶叫他来请我过去收殓。他们那边吊死人,怎么要请我去收殓?这话说得蹊跷。莫非昨夜工夫闹得太大了,被什么人看破,说与大奶奶。她羞愤自尽也说不定。须得打听明白,不要冒失。弄得没趣。”便叫伺候签押房的小恩子过去探听,快来回信。小恩子去了回来,从头一二地回复明白。思中丞不住叹息,流了多少眼泪。事已至此,无可如何,惟有自认晦气。派了账房师爷过会馆去办理丧事。嘱咐只要办得预贴,不论花钱多少,账房师爷领命而去。办事的人就怕的是惜疼用钱。今日办这事,思中丞当面说道只要办得好,不惜银钱,自然是八面俱到的。
且说思中丞派帐房师爷去后,神昏志惰,独自吞声忍泪,犹如万箭钻心,天大的事都无心去料理。等到十二点钟,换了一套素服,排齐仪仗,去到两湖会馆。一见新宁伯刘宫保的神位,便匍匐上前,放声大哭。两厢陪祭、司道、晋绅见思中丞如此伤心,都也一齐落泪。直到下午三点钟才止住哭声。又与大众述了些刘宫保的政事勋业,说得涕泣交流。还是陪宾再三地劝止:“中丞要保重政躬,继续宫保的政绩。”思中丞勉强节哀,命驾回衙。各位你当思中丞真个是痛哭刘宫保吗?思中丞其实不是痛哭刘宫保,不过要借这光明磊落的勋臣,一个招魂幡来追悼那月下偷情离魂的倩女。当时,那如聋似瞽的官绅虽然全被他蒙过,经不住那冷眼旁观的,拿着透光镜把他的五脏六腑、狗肺狼心都照了出来。有人做了一首乐府,题目是《抚军哀》,且待来请教诸公,在下背诵出:
抚军哀,抚军哀,素车白马长涕来。伏地哽咽不能道一字,属吏愕贻同官猜。云是新宁伯恩重等涓埃,今日数点知遇泪。生刍一束酒一杯,孰知抚军别!有伤心断肠事。宝镜易碎,玉玦摧。抚军有兄为留守,养疴卧游来苏台。后房姬妾分罗列,抚军一见笑口开。人道抚军却学陈平善盗嫂,我道抚军幸有红拂能爱才。将军闻之怒如雷。紫霞一线,断送玉容葬尘灰。吁嗟乎!将军怒,抚军哀。
这首乐府流传到今,便作了思中丞这一段故事的铁案,非是白眼胡诌得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