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财怙宠薰天恶,酿成逆寇妖氛作。妓氛作,芟除不尽,沐猴蒙爵。
乌台欲把鹰口搏,奸谋暗里权臣托。权臣托,泼空冤枉,祸由口萼。右调寄《忆秦娥》
世谓“斩草不除根,萌芽依发”,盖言除恶务尽也。然圣人有言:“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过激则变生,是又不可以不防。如明季嘉靖年间有件大冤狱,人人切齿。只因究治一小人之党,连及国戚大臣。朝廷为保庇国戚起见,并将小人纵释,俾宵小奸人反得漏网,而执法直臣,转诬他屈陷无辜,下狱抵罪。台谏诸臣有出来争论的,尽遭戮辱,遂成缙绅之祸。岂非赏罚是非不明到极处了!然而诸君子亦有不是处。古语说得好:“投鼠忌器”。设使诸君子早为算计,何至沉沦冤狱,直至新君登位,公议始伸?可见疾恶者勿为己甚,圣人之言不可不听的。
话说明嘉靖年间山西代州崞县有一妖人,姓王,名良,倡立白莲邪教,施符弄法,诱骗愚民。归其教者,不论男女,号为“佛子”,成群结队,混杂聚处。又有幻术迷人,一方妖姬艳妇以及少年尼姑,皆被淫污,甚至富家贵室,也有为邪教所煽惑的。手下徒众万千,俱习兴妖作怪之术,在外奸淫妇女,抢劫财物,无所不为。
有一秀才人家,其妻少有姿色。一日晚上,有一妇人到家借宿,秀才见其色美,意欲诱他奸宿,遂留他在妻子房里住宿,与其妻商议,教他进房之后,灭灯走出,自己入内同睡。到得更余时分,那秀才等其妻出来,他就捏手捏脚,挨到床边,不敢即时下手。那知床上之人也等了好一回了,听见脚步响,猛然将手来抱。秀才道是得手了,遂腾身而上,与之交合。那知此人之物更是翘然,比自己的又粗又硬,大跳起来,喊集众人,将他绑缚。问其来历,是王良一党的人,在外装作妇人,时常奸骗人家妻女。秀才一时忿怒,阉其阳道,又怕他死在家中,不当稳便,遂把刀疮药敷好,纵之使去。岂非一桩奇事?又有一村地方,夜夜有怪作祟。才起更后,就有一团黑气滚入人家,或作驴马形状,或作青脸獠牙形状,吓得男啼女哭,彻夜不安。晓得王良教中能驱妩捉怪,凑聚银钱,求他用法收服。王良教他村中尽奉其教,鬼怪不来侵扰,果然有验。以此远近人民无不敬信。如此作怪的事,不一而足,那知多是此辈妖贼符术弄人。
又有副贼,姓李,名福达,饶有勇力,其心更极狡诈,也似王良这般幻惑愚民。后来官府知道了,捉他几个党羽究沿。李福达遂结连王良,居然反叛,啸聚数千人,杀戮居民,焚烧地方,势甚猖獗。抚按起兵征剿,反被他杀得走头无路。
王良又有禁兵之术,刀枪弓箭俱不能及身,以故贼势愈强,官兵奈何他不得。抚按问众将破贼之法。有一军将道:“此是小术,破他不难。叫官兵各置一木棒随身,遇贼只将棒打,不用刀砍,他自然不能禁了。”依计而行。贼众一向恃着兵器不能伤他,以此自由自在,懈弛无备。那知官兵忽然用棒相击,一人得胜,个个争先,只一阵,把妖党打死无数。众人看见势头不好,究属乌合之众,一哄而散。贼首王良遂得就擒,又获羽党二十余人,一齐斩首枭示。只有李福达奸滑,他见王良失利,遂慌忙易服而逃,不知去向。
要知明季兵将都是苟且了事的,众兵搜寻不见,也就罢了。那晓得李福达逃往太原府徐沟县,改名易姓,叫做张寅。他逃窜时,金银财宝原带得多。本县之内,有一张姓之人,算为大户,张寅夤缘结交,认为一家,编立宗谱,以冀掩人耳目。人情眼孔极浅,见他有财有势,便不去查考,但知他为张寅,全不晓得他是李福达改名的了。以后打听缉获之势渐渐宽松,遂挟了财物到京,思量交结权贵,以为护身符箓。其时国戚武定侯郭勋招权纳贿,是一个贪利无耻小人,有钱最容易结纳的,便重贿其门下,窜入匠役项内,又以烧炼之术,时时歆动。四时八节,更有重礼进奉。探知郭勋耽于女色,花了千金买一美女,装做自己亲女送去,把一个武定侯奉承得欢喜不了,连性命多肯把与张寅的了。
假李寅藉了郭勋声势,与一班内官互相结纳,如兄若弟一般。适朝廷开例,李福达援例,输粟千石,补授山西太原卫指挥。一个亡命凶徒,竟做了朝廷命官,岂不可笑!两子,长的叫大仁,次的叫大义,俱在郭勋门下充当匠役,留在京师,以为交通势要地步,真算是“狡兔三窟”了。有此泰山之靠,将前日罪犯,一床锦被都遮盖过去,就是神仙也认不出他来。
再说代州有一人,叫做薛良,与福达从小相热,闻他犯罪脱邀,捉获不着,只道他非躲避远方,定然死于别处了。偶然到太原望一亲戚,在街上闲走,见一武职官员坐在马上,喝道而来,背后跟随四五个伴当,衣冠体面,气概轩昂,好不赫奕!薛良立在道旁让他过去,马到跟前,猛然一看,认得是李福达,到吃了一惊。又想:“此人焉得到此地步?”又见一人走来与他讲话,细听声音,宛然无疑。却又不敢相信:“或者面目相像,也未见得。”心中十五个吊桶一般,七上八落,疑个不了。直等一丛人去了,走到一家铺面上,拱手问道:“前面骑马的是什么官府?”那人道:“他是太原卫指挥张老爷,名唤一个寅字。”薛良心内思想,总是委决不下:“若说是他,他怎能有此荣显?欲说不是他,声音笑貌,确确是他。”又想了一回,点头道:“是了,他畏罪改名张寅,在此做官的。我不要管,明日去望他一望,不怕他不好好相待,买我不开口。还要发一注大财哩。”
打算已定,睡了一夜。次日起来,吃了早饭,寻到福达衙内,向门上拱拱手,道:“你老爷在家么?”回道:“在家。”薛良便道:“烦你通报一声,说有故人要见。”门上问他姓名。薛良道:“你不必问,少顷会见你主人便知道了。”门上进去禀过。福达见说是故人,丈八长的和尚摸头不着,道:“请他进来。”一见是薛良,陡然变色,假作笑容,下阶拱手道:“故人别来无恙?”薛良亦作揖道:“闻得故人在此,特来相访。”遂邀入书房共坐。
薛良见左右无人,因问道:“兄前日有事,如何得到此处为官?好不荣耀!”福达摇手道:“前事兄且莫提。你因何晓得我在这里?”薛良道:“昨在路上看见,因随从人多,不好相叫,今日特来问候。只是弟一身作客,流落此地,盘缠俱已用尽,欲吾兄资助资助,未知肯否?”福达道:“这何消说得,但兄既来了,也须担搁几日,待我端正盘费,送兄回府,何如?”薛良认做好意,极口称谢。随即搬夜饭来,两人相对而饮,极其要好。饭毕,便吩咐家人道:“铺盖安在东厢房。”谈了一回,道了“安置”,自进去了。暗自忖道:“我的踪迹并无人晓得,今日被他撞破,倘到外边将我从前情节告诉人知道,还了得么!不如先下手为强,将他杀死,就绝了后患了。”暗暗打算一番,便叫两个心腹家人,悄悄嘱咐道:“今日来的这人,与我有宿世冤仇。我留他住在书房,原要害他性命。付你快刀一把,今夜三更时候结果了他,把尸首抛在荒野地面,做得干净。先赏你二十两银子,日后还有抬举你处。你们肯去不肯去?”两人欣然应允道:“老爷自安睡。小的们别的做不来,只此些些小事,包管做得万妥万当便了。”福达大喜。两人亦欣然而出,打点半夜行事。
再说薛良吃了夜饭,坐了半晌,关上书房门,正要上铺去睡,忽然一阵腹痛起来,思想到僻静处出一大恭,便走出书房。是夜,月色微明,见侧首有路可通,一径穿将过去,看看走到马坊所在,是一块空地,便欲在地上解手,隐隐听见隔墙有人言语。一个道:“住在书房这人,老爷为何要杀他?”一个道:“你不听见老爷说与他有仇么?”薛良一听,惊得魂飞天外,连恭也出不出了,想道:“不道此贼如此心狠!若再迟延,性命不保了,作速逃命为上。”轻轻走过马坊,见是一带泥墙,便从低处扒出。幸喜下面已是通衢,拔步便跑,一口气不知跑了多少路。
适值太原府知府赴宴回来,薛良跑得势的人,留脚不住,直冲了太爷道子,被军牢拿住,问是何人。薛良正思首告李福达,苦无门径,今见是太原府正堂灯笼,极口喊冤。太尊喝道:“你有何冤事,黑夜叫喊?”薛良道:“小人是被难逃出来的,有天大的事首告,不敢当着众人明言,求太爷带小人到私衙密禀。”
太爷吩咐带他回衙,一进衙门,便把薛良唤进私宅,问他首告何事。薛良禀道:“小的代州人,与妖贼李福达同乡相识,向闻其逃亡别处,昨日撞见太原卫指挥张寅,细细一认,却正是他。小的因去探望,福达嘱小的不要说破,留小的过夜。小的道他好意,那知竟要杀我灭口。小的偶尔腹痛,走到外边出恭,听见隔墙有谋死我的说话,越墙逃出,特来首告。”大爷道:“这指挥张寅果是李福达改名的么?你不要谎告!”薛良道:“小的若认得不真,怎敢谎告?”太爷一想:“这李福达是个叛逆重犯,现在各处严缉,未见捉获,今改名易姓,逃在此地为官,既有首人,定属不虚,须要速拿为是。”遂带了首人,连夜去禀都院。都院闻知,便传中军,带领标兵,协同知府知县,拿捉贼党。
再说李福达两个家人,三更左右走到书房,不见了薛良,忙报主人。福达知他走了,大惊失色,心上怀着鬼胎,不能安寝。忽闻外边有人马之声,又敲门甚厉,开门出来,只见灯笼火把,一拥而入。后面走进两位官府,一见福达,喝声:“拿下!”福达辨道:“无罪。”太爷道:“你是李福达,现有薛良首告,还有何辨?”福达见事败露,便俯首就缚。太爷将他家属尽行锁押,查盘密产,封锁门户,一面着地方看守,一面带了人犯,同众官回衙审究,叫薛良与福达当面对质。薛良说得凿凿有据,福达虽会狡辨,实事难为抵赖,遮饰不来,只得承认。
官府见他招服,也不动刑,将他禁在狱中,禀覆上司,请旨定夺。旋即移文京师,拿他二子。斯时,太原一府人都当作新闻,三三两两,到处传说,尽道:“如今世界,有了钱,强盗也做得官了。”福达身虽在监,京中线索却自通灵,连夜通信二子,教他躲避武定侯府中,求他相救,必有厚报。郭勋听了,寄书山西巡抚毕昭,教他超释。毕昭是一极要奉承权势的人,见郭勋有书来托,反要将薛良问他诬告之罪。承审官反覆力争,只是批驳不已,把一情真罪当的重案,渐渐模糊起来。
恰好来了一位有风力的御史,姓马,名录,立心正直,不要钱财,不肯阿附权贵的,钦命巡按山西。未到任时,即听见这桩事情,巡抚不肯执法,久不定案。一到任后,即提李福达一案覆审,差官往代州崞县提取福达旧时邻右前来识认,又移文徐沟县查其居止。据覆“并非土著,是擒获妖贼那年逃来,冒为张氏同宗,改名张寅”。处处有据,再取福达口供,果无异辞。
案情已定,正欲奏请正法,忽一日,巡捕官禀称:“武定侯差官下书。”衙门规矩,一应封口书函,不许投进。武定侯书来,必有嘱托情弊,随着当堂呈递。差官走至案前,将书呈上。马巡按拆开一看,呵呵大笑道:“好一个国戚大臣!为大盗说情,难道王法都不晓得了!”差官自恃候府家人,说:“大老爷,王法固要,只怕私情也要的。”巡按大怒道:“你是何等下贱,敢开此口!”喝救拿下重打。差官道:“只怕打不得。”巡按喝道:“打了再讲!”左右一声吆喝,拖下便打。差官打了二十,受痛不过,哀哀求饶道:“小官自知冒犯,求看家爷面上。”巡按道:“看你主人面上,再打二十!”一共打了四十毛板,吩咐叉出。差官抱头鼠窜而去。
巡按修本,遂将郭勋私书一井奏闻。嘉靖帝见了本章,一一准妻,又降旨将郭勋切责。正是铁案如一,任你通天手段,也难翻案了。那知当日言官纷纷参劾,反激怒朝廷,弄出大大变局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