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尽心机破尽财,那知乖处把成呆。
好花欲采无从采,始信红颜是祸胎。
话说钱监生思图寿姑为妾,老王不允,因向赛葛问计。赛葛便道:“此女本非老王亲生,是北门外尤大的女儿过继与他的。倘弄出尤大来作主,不怕此女不到手。但尤大如今不在上海居住,搬往青浦去了,必须寻他回来,故说先要破费钱钞。”钱监生闻言大喜,即取十两银子与赛葛,道:“权作盘费,烦兄明日就行。”赛葛对百晓道:“你我同去,何如?”百晓道:“当得奉陪。”吃了晚饭而别。
再说尤大自女儿过继出门后,屋也卖了,一身无着,溜来溜去,溜到青浦居住了。一日,正立门首,只见两人走来,把他一认,问道:“你是尤兄呀?”尤大听是同乡声音,便应道:“正是。”二人走进,拱手道:“多年不会。”尤大仔细一想,道:“原来是张、李二兄,到此何干?”赛葛道:“知道吾兄窘乏,特送大大一注财香到门。我兄不知要不要?”尤大忙问道:“财香在那里?说我不要,难道是背财生的?”赛葛道:“兄从前过继与老王的令爱,今日长成了,出落得一表人才。育一财主欲要娶她作妾,肯出大大财礼。我弟兄二人知是吾兄亲生的,故请你回去作主。兄若不去,此种财香独归老王之手了,岂不可惜?”尤大道:“这是极好的了,只是两手空空,如何起身得动?”赛葛道:“兄若肯去,便舟同往,何如?”
尤大大喜,亦无甚行李,带上了门,跟着二人便走。开船正遇顺风,不两日便到了上海,一齐同到钱家。二人先进内说:“尤大来了,须要先与他些甜头。”钱监生点头,便叫请进。正值午牌时分,便请尤大吃饭。尤大是清淡久的人,见了大酒大肉,撺嗓了一饱。钱监生慢慢的踱将出来。赛葛向尤大道:“此位便是崇明钱大爷,为人极好,家里又富。因慕令爱才貌,欲娶为妾,故寻兄来,聘礼竟是三百两。兄若嫌轻,即再添些也不妨。今晚即立红契,先交定亲银三十两,余待令爱过门,一并交清。”尤大听见有三百两银子到手,已是满心欢喜,又先交三十两,可作大大的赌本,正中下怀,便一一应承道:“明日吾去与老王说,女儿是吾生的,不怕他不依。”是夜,写定婚书,先交三十两银子。
尤大巴不得天晓,一到次日清早,赶到王家。老王一见尤大进门,起身问道:“尤兄,久不会面,今日甚风吹得到此?来得恁早。”尤大道:“一来奉候,二来看看女儿。”老王叩唤寿姑出来相见。寿姑因是自己父亲,十年相隔,道了万福,在旁陪坐。问道:“爹爹几时到的?”尤大道:“昨日。”又问:“昨夜担搁何处?”尤大道:“在布铺钱……”便缩住了口,改说道:“在一朋友人家过宿。”
寿姑乖觉,察言观色,有些蹊跷,便起身道:“我去取茶来。”又向老王道:“茶叶瓶放在何处?”老王会意,便道:“我来拿与你。”起身走进。寿姑走至灶下,悄悄对老王道:“我父亲到此,似乎不怀好意,方才说出一‘钱’字,便缩住了口,莫非前日那个姓钱的要图女儿,寻他来的?爹爹须留心防他。”老王点头走出,随后寿姑送茶出来,各用了一杯。老王先向尤大告诉道:“我近日为了女儿受了一场大气。”尤大问是何缘故。老王道:“日前李百晓来说,有一富人要取女儿为妾。你想,好好人家女子,就算不是亲生,岂忍将他变卖?被我抢白了一场,方才闭口。你道气也不气?只怕尤兄闻知,也要动气哩。”
尤大听此一番说话,倒弄得开口不得,算来坐此无益,只得立起告别,一直竟到钱家。赛葛一见,便问:“你去如何说了?”尤大道:“尚未得说。”钱监生焦燥道:“如何不说?”尤大将老王之言备诉一遍,又道:“老王倒像未卜先知的。你想,他先说了如此一番言语,你道我开得口么?故急赶回商议。”钱监生直跳道:“女儿是你生的,你说不怕他不依,此刻为什么又说出这这屁话来!”赛葛道:“大爷不要性急,老赛尚有妙计。看他跳得出我的圈子么!”钱监生道:“有何妙计?快说,快说。”赛葛道:“尤兄卖女为妾,老王可以争执。配人作妻,难道亲生之父也做不得主的?据我之见,莫若雇一年纪相配之人,假充为婿,竟说已经定亲,目下要娶,今来领女遣嫁,名正言顺,就当官也说得去,看老王再有何说。如再不依,凭我这笔尖与他当官理论罢了。但充假女婿,必须一心腹之人,先与讲定,事成之后,此女仍归本主。相貌到要好好儿的。钱兄可有此人么?”钱监生想一回,道:“人到容易。吾当中现有小伙计周二官,年纪十七八岁,面目亦甚白净,可以充得。只要说定便好。”赛葛道:“既如此,唤了他来,方好做事。”钱监生忙忙差人赶到崇明,叫周二官去了。
再说周二官本上海人,原是好人家儿子,从小也曾读书,只因父母双亡,家业全无,有人荐他到钱监生当中学做生意,却是一个诚实子弟。闻主人来唤,随即下船,赶到相见。钱监生见了,即便开口道:“吾有一事烦你,事成重谢,不叫你吃亏。”二官问主人何事。钱监生道:“吾为娶妾,女家不肯,要你充做假女婿哄他上钩。你切莫推却。”周二官听了,默然不应。钱监生道:“你肯不肯,不妨竟说。”二官道:“主人娶他为妾,我去认为妻子,是欺主人了。我既认为妻子,如何复为主人之妾?名义所关,只怕使不得。”钱监生见他回得斩截,便怒道:“你吃我的,穿我的,只此些小事情烦你,你就推三阻四!吾平日白白照顾你了!”悻悻的走开去了。
张、李二人圆全道:“吾劝你依他的为是。倘你不依,恼了他财主性,你便立身不牢了。或更说你克落银钱,亏他资本,着你身上要赔补起来,你如何担得起?若依了他,将来还有许多好处哩。”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周二官没奈何允了,便回复钱监生道:“二官已经劝允,明日叫老尤竟将茶果送到王家,不要迟了。”
钱监生大喜,忙忙买起茶叶果子,叫尤大亲自送去。老王见他来得奇怪,便指着茶果道:“你拿这东西来怎么?”尤大道:“女儿对亲周姓,昨日受茶,他家就要娶的,故来与你说一声。”老王大怒道:“你莫说欺心的话!当初过继时,说定凭我作主,有赵婆可证。我抚养十多年,看看长大,你便来作主对亲,只怕情理上太说不去!”尤大道:“我生的女儿,自然是我作主,难道不许他嫁人不成?”两下你争我论,便大闹起来。寿姑在内听见,亦来数说尤大道:“从前忍心抛弃,今复贪图财礼,若无继父,我不知死在那里了!”一面说,一面就大哭起来。邻右听得,俱走拢来。老王一五一十告诉,众人俱说尤大不是。尤大见众人俱说他不是,即指着老王道:“私下说不明的了,我与你当官理论!”说罢便走。
老王气得发昏章第十一,只得去寻赵媒婆来告诉他。赵婆听罢,便顿足道:“这是尤大当初亲口说的话,如何今日昧心来争!但他此去,既说告状,说得出,一定做得出。倘他告到当官,押令出嫁,如何是好?你却不可不防。”老王道:“难道女儿竟被他夺去不成!”寿姑痛哭道:“赵娘娘,这是父亲欺心假计,不过哄骗我去卖人为妾,我是断靳不肯去的。”老王道:“这句话,李百晓从前说过。到了官,我只说他假骗作妾,百晓也不好抵赖。”赵婆道:“百晓是他一路神祗,如何肯帮你说?况且口说无凭,叫官府也难信。据我看来,除非这里也寻一个对头,说对过亲事在先,不便再受人聘,庶几说得进去。”老王道:“此计固好,但教我一时那里寻得出一个女婿来呢?”赵媒婆道:“只要一时骗过,弄人假充亦可。你若没有,我有一个外甥在此。此人姓方,年纪十八岁了,住在吾家对门,平日报听吾话的。只要许他几两银子,假充女婿,吾便充做媒人,当官一口咬定,便不怕女儿断去。事成之后,另自择配。你道好也不好?”老王此时恐怕夺去女儿,没做理会处,听了赵媒一片话,信为妙计,竟照言行事。所谓“急何能择”了。
却说尤大当日与老王争论之后,同张赛葛等商议,竟到县前叫喊。官府问了话,着令补纸进来。赛葛便与他写了呈词,竟说:“老王因图财礼不遂,匿女阻嫁。”将对亲日期,女婿姓名,媒人李百晓,一一写明,旋即投进。三日后,批“候唤讯”。老王闻知,亦诉称:“从幼抚养,婚配应身作主,久已对亲。尤大贪图财礼,复欲招婿。”也将女婿媒人姓名一一开列投控。也批“候讯”。
从来说,官无三日急。又遇一糊糊涂涂不大理事的官,虽皆批准,只管悬宕不审。尤大催审数次,仍旧沉搁,,旧冬事,直至来年八月中方挂牌拘审。当日县官坐堂,先叫尤大上去问了一番,又叫老王上去问了一番,便开口道:“据我老爷看来,除非分一女作两女,或两男并作一男,方免争夺。女既分不开,男又合不扰,教我也无可如何。这都是媒人多事不好。”赵媒婆听说媒人不好,忙即跪上道:“小妇人做媒在前,没有错的,都是后边做媒人的不好。”百晓亦跪上辨道:“尤姓的女儿,小的替尤姓做媒,如何得错?”县官拍案大怒道:“这个不错,那个不错,难道倒是我老爷错了不成!我老爷不耐烦审问,你们去议和了罢!”吩咐都赶出去。两旁一喝,一齐赶退。老爷早已退堂,陪伴小奶奶去了。欲知私议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