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尽权谋用尽心,那知天理不终沉。
奇冤偏得文章力,留取芳名直到今。
话说胡堂见儿子收禁,性命难保,忙寻关节,央人到县里说情。其时,嘉定有张副使,罢官在籍,邱评事丁忧居家。两人只贪财利,不顾廉耻,素在县中狼狈作奸,平日亦与胡堂相熟。当日胡堂袖了五百银子,来到张副使家。副使留他书房共坐。胡堂便将银子放在桌上,因说:“儿子陷狱,欲求老先生县官说一分上,释放出来。先送银五百两,事完再送五百。”张副使道:“这件事,我不能独做,要与老邱分任的。”忙即遣人去请。不上一刻,邱评事已到,相见过,张副使说明就里约定同去说情,银子分用。邱评事点点头,对胡堂道:“包管你儿子无事便了,但所许莫要失信。”胡堂连称“不敢”,致谢而去。
明日,张、邱二人一同到县,把贴传进。县官即接入内堂。分宾主坐定,叙了几句寒温话。邱评事先开口道:“近闻安亭有人命一案,不知老父台若何审法?”县官道:“尚未审定,正在此商一办法。”张副使指着邱评事道:“你是一个有名的老法司,何不与老父台一说?”县官道:“正要请教。”邱评事道:“不知情节如何?”知县将堂上口供述了一遍。邱评事道:“是便是了,只是我们做刑官的总要体上天一点好生之德,以一女子而杀四五人,于情理似乎太刻。况胡岩的名字原告并未告及,据一小婢口供,问他重辟,详到上司,只怕上司也要驳下来,有损台望。老父台须自斟酌,据治弟愚见,一人抵偿一命。既有雇工人王秀论抵,于死者面上也过得去了。不知老父台以为何如?”县官是初出仕的,听了邱评事一片花言,便道:“领教,领教。”二人见已妥当,便起身告别。
那县官有心从轻办理,亲验也不亲验了,再审也不再审了。隔了数日,竟将群凶取保出禁,只收汪妇、王秀在监。全县闻知,尽皆骇然。后来晓得张、邱二人到县说情,无不人人痛骂,三三两两,传入一位文行兼忧,身负大名的老先生耳中来。
这位名公姓归,名有光,字震川,昆山人。是时适居安亭,闻得张女惨死之事,谓此等凶徒,杀之不足蔽辜!及闻县官听了人情,众凶释放,反诬蔑张女与奴有奸,便拍案大怒道:“世事至此,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因作《贞妇辨》一篇,以告嘉邑绅士,其辨曰:
或闻贞妇逊于母氏,胡不自绝而来归也?予曰:“义版本能绝于夫也,有妻道焉。遂志而灭伦,非顺也。”或曰:“其来归也,胡不即死?”予曰:“未得所以处死也,有妇道焉。洁身以明污,非孝也。然而守礼不犯,嚼然于泥滓之中,故以淫妇之悍虐群凶之窥闯,五阅月而逞其狂狡也。”或曰:“其犯之也,安保其不污也?”予曰:“童女之口不可灭也。精贯日月,诚感天地,故庶妇一呼,桀天披靡,永不能濡,火不能爇,盖天地鬼神亦有以相之,不可以常理论者。夫事有先后,迹有显暗,要之,至于死而明矣。屈子之沉湘,贾生犹病其怀此故都;文山絷于幽燕,王炎午后祭之以文。彼贤者犹不相知如是哉!虽然,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贞妇之事,今日所目见者也;谓不得为烈者,东土数万口无此言也,彼为贼地者之言也。呜呼!纲常与天地终始,而彼一人之嚎,欲沉埋贞妇旷世之节,解脱群凶滔天之罪,吾不知其何心也?”作《贞妇辨》。
嘉邑绅士看了这篇文章,个个动了义愤,道:“别县乡老先生尚且为之不平,我们同邑绅士,坐令贞女含冤,凶徒漏网,有何面目见人?”有的道:“先去将张、邱二人羞辱他一番!”有的道:“此等人何足与较!明日十五,县官定到学里行香,我们约齐众友,同到明伦堂,与县官面说才是!”众各依允。
再说县官欲草草完案,挂牌明午复审。当夜睡去,梦见一金甲神人,两膊流血,持刀向前道:“杀人者,胡铎、胡岩也!不速定此狱,当刺汝心!”大惊而醒。明早起身,便问左右:“胡铎是胡岩的何人?”左右道:“胡岩有父胡堂。”县官想了一想:“堂与铎声相近,大约梦中讹听了。”心下正在骇异,一到学中,只见邑中绅士纷纷并集,都走上相见,诉说此事,要他正胡岩等杀人之罪,以申张女之冤,便将震川先生《贞妇辨》呈看。县官素得震川为人,见又辨得如此剀切,便大悔悟,向众绅士道:“案尚未结,本县回衙,即行审究便了。”遂起轿而归。
这一日,胡岩等众都在县门伺候,只道此番审过,俱得脱然无事,就是汪妇,亦要保他出监。张、邱二人坐在近县人家等候消息,案情一结,便要找这五百两头,取去分用,再不想到再有变局。那知县官一到衙门,叩吩咐把胡岩等一班凶首都上刑具,并将两手背剪,以朱墨涂面,遣差押往安亭伺候。又备礼先去祭慰贞妇冤魂,带了衙役仵作,亲来复验。
先是嘉定大旱,三月不雨,及县官到安亭时,大雨如注。张女死已三月,又遇暑天,人皆疑其尸首已经腐烂。及启棺验看,颜色如生,绝无一些秽气,颈下与胸前两处刀伤,尚有鲜血流出,见者惊异,连仵作人等亦吐舌称奇。县官验过,即在尸场,将众犯各夹一夹棍,个个死去还魂。众人受刑不过,俱吐实情。汪妇亦拶了一拶,取了实供。及至夹问王秀,何以污蔑张女?招出实与汪妇有奸,教他承认,所以诬说的。县官大怒,回衙重又各打四十,上了刑具收监。汪客纵妻淫乱,重责四十。汪妇三日后死在狱中,官府怒其淫恶,暴尸场上,不许亲属收敛。其夫汪客深感其妻平日送一绿头巾与他带了,夜里扛口棺木,欲去收敛,才到尸旁,雷电暴至,有恶鬼百千,狰狞来逐,踉跄而归。鸦餐狗食,自所不免。
要知汪妇监在监中,何以即死?因一生从未受此苦楚,思前想后,俱是胡岩带累,又道胡岩匿其寄顿银两,声言要去当官追讨,胡岩受不过他絮刮,厚赂狱卒,杀之灭口。此亦汪妇一生淫乱报应。
再说张、邱二人当日坐在县前,闻知事变,废然而返。其后,胡堂复来谋图翻案。邱评事道:“我现要起复补官,若至大理,此狱必翻。”尚欲图其厚谢也。忽起患恶疮,浑身臭烂,未及补官,已呜呼哀哉了!张副使在藉无人理他,到处受人唾骂,出不得头,以致抑郁而死。京详一转,胡岩诸恶少皆斩于市。未几,胡堂亦死,其祀遂绝。金炳见胡岩提头索命而终。只有朱旻一人,实亦动手杀女,县官以死罪问得太多,独得漏网。忽一日,当天跪下,叩头求饶,七孔流血而死。
先是嘉定旧有贞烈庙,张女死之日,庙旁人闻有鼓乐声从天而下,火光照出墙外,三放不绝。人皆以为张女死后成神矣,遂附张女贞烈神位于庙内,春秋祭享。震川先生有《张氏女子神异记》,载在集中。
昔雍正年间,有烈妇魏氏,天津县产淮人。年十七,嫁与高尔信为妻。高家贫,僦屋官廒东首,与宋某同居,庭宇相望。宋妻索行不谨,魏女常窃笑之,触宋妻怒,背后向人谎言魏女之短。
一日,魏女母家遣侄自铣来接女归,时姑与夫皆不在家,女与自铣室内共坐,宋妻谎报邻右,谓女与人在内有私。时官廒东多无赖之徒,闻之,闯入交哄,强解自铣衣服,云与其女行奸,“必写一借券作据,始放汝归,百则呜官共证之。”女呼自铣道:“不要写据,竟听呜官。若写据,我即死。”自铣系懦弱人,急求脱归,执笔欲写。女望见,叩引刀自刭。众见女死,益执缚自铣,胁逼写据。自铣惧怕凶势,只得书券求脱。及官府审问,以券为徵,断作姊弟通奸,坐问自铣大辟。既而知其冤,以矜疑系狱。乾隆元年,逢赦乃免。
呜呼!魏女当日谓唯死可以自明,而有司不察,反因其死以成狱,独不思世有为兽行而能杀身以自明者乎?遭变一时,含冤千古,较之张氏贞烈,所遇尤可悲也!桐城方望溪先生作《高烈妇传》以表之,亦哀其遇之不幸耳。因附识其事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