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杨天德访谒陈锦堂,专为查他的烟瘾,以便告发。及闻锦堂说早已用忌酸丸戒尽,大失所望,心想:难道就罢了不成,新近戒绝,容易上瘾,我只消等在这里几天,天天请他抽大烟,管教入我彀中,依旧吸食,那时再去告他,不怕他抵赖到哪里去。打定主意,一味假意殷勤。那锦堂是个好好先生,兼之和天德昔日同居,情如手足,当然不防他存着恶意,当下就在内书房,用盛筵款待,因为有烟具在旁,不曾请陪客,主宾两人入席共饮,酒逢知己,且谈且饮,直吃到酒醉饭饱,方才散席。
天德要紧开灯抽烟,锦堂横在下首,酒后吸烟,最易上瘾,且向有烟癖的人,酒后就要发瘾。平时吸烟,每次一钱可以过瘾,在酒后须抽钱半或二钱,才得过瘾。天德早知此理,此时自己抽了两筒,等到跟班装好第三筒,就叫他授给陈大人,并替他把火。锦堂薄有醉意,眼望着天德嗤嗤嗤抽得十分有劲,不觉馋涎欲滴,及见跟班将枪头送到身边,就老实不客气,将口凑到枪嘴上,一阵抽吸,烟气直通丹田,腹中咕噜噜作响。
天德含笑说道:“老哥腹中的烟虫,日久不知烟味了!饭前见你抽的百口烟,未曾入肚,这一筒抽得有劲,直入五脏。只因太少了,烟虫还在腹中吵闹,索性再抽两筒,使烟虫也得一醉饱。”那时锦堂抽了一筒,引动了夙瘾,嘴里虽说不吸了,等到跟班接二连三装烟送到他嘴边,他竟然次第抽吸干净,一个多月不曾捻枪,如今忽然大吸特吸,不觉头昏眼花,好像喝醉了酒似的,横在榻上,不作一声。约摸隔了一小时,方才神清气爽,张目观看,天德烟瘾已过,跟班正在旁边收拾烟枪。锦堂就向天德说道:“请早些安歇吧!明天再见。”说着,踱步到上房去睡觉。
话休烦絮,天德在道署中盘桓了十余日,那锦堂素喜怀中物,每晚必有酒,酒后无德便请他抽四五筒鸦片烟,你想锦堂断瘾未久,怎当得一连十余日,而且必在酒醉饭饱之后准时吸食,格外容易上瘾。在锦堂还以为不曾上瘾,天德却已看出他重又上了瘾。临别那天,吃过酒饭之后,天德急欲登程,只管自己吸食,锦堂横在右边,竟然呵欠连作,淌泪打喷嚏,丑态百出。天德假作惊异之状道:“老哥为什么这般模样?难道烟瘾发作了吗?请再抽两筒。”锦堂唯唯答应,遂由跟班烧两个大烟泡,装他抽完以后,呵欠不作,喷嚏不打,眼泪也不淌了。
天德哈哈大笑道:“老哥你又重堕苦海了!这都是小弟引你上瘾的。小弟此次带来的烟膏,尚有十多两,路上不能任意开灯吸食,索性一起送给老哥吧!”锦堂诚恳道谢。天德就收拾行李,告辞回省。锦堂还当他是知己好友,殷勤相送,殊不知天德留在署中,引诱他上瘾,引上了瘾,还恐自己走后,锦堂不自熬烟膏吸食,仍吞忌酸丸,依然枉费劳心,故尔临行时将自己的烟膏烟枪,一起送给他,料定他有现成烟膏在眼前,决不肯放弃不吸的。果然被他完全料到,锦堂每日于酒饭之后,便到内书房抽大烟。由此看来,鸦片流毒,深入人身骨髓,不易戒绝。陈锦堂那是个极有干才的红道员,尚且戒绝后,一经引诱,重复吸食,寻常之人那是更不必说了。
且说杨天德回转省城,即行上辕门销假。正值林公会同湖南湖北巡抚,出示严禁鸦片,并捐廉配制戒烟丸,设局散放。
天德趁此机会,向林公处抄录忌酸补正丸药方,带回家中,照方配药,立志戒烟,一面密托候补道员刘芝汀,向督辕告发安襄郧道陈锦堂嗜好甚深,有干禁例,请即调省验看,以肃官方。
林公阅禀,还以为锦堂虽染烟瘾,已用忌酸丸戒除,此禀分明是同寅妒忌,觊觎美缺,不惜诬告,此风不煞,告讦将无宁日,应当查明反坐。于是下札立传锦堂到省。锦堂还没有晓得有人告发,只道林公札传,总是商议盐政,马上乘坐官舫进省,船上不曾带烟枪,吞了几粒忌酸丸,等到省城,瘾得丑态百出,暗想就此上辕门,必然要被制军看出破绽,还是先去拜访杨天德,借他的烟膏抽过了瘾,方可去上辕门。打定主意,离舟登岸,径到杨公馆,投帖拜访。天德迎入客厅,分宾主坐下,有意问道:“老哥有何要公晋省?”锦堂答道:“奉督宪札,不知有什么紧急公事?因为未带烟具,专程前来借吸烟。”天德答道:“近日省城中烟禁森严,愈是官吏,在家吸烟,被人拘捕或告发,加等治罪,小弟恐蹈刑章,已将烟具烧毁,服忌酸丸,立志戒烟;并非不肯借吸,实因家中没有烟膏,忌酸丸配得很多,一样可以过瘾,可要带些在身边?”锦堂只好懒懒地道谢。天德就向抽斗里摸一把丸药给他,锦堂当场吞了十几粒,告辞而行。径到总督辕门禀见,落司道官厅守候,以为多吞了忌酸丸,内有烟灰,一时不会发瘾,哪知天德给他的不是忌酸丸,却是补正丸,没有烟灰卷入,不能抵瘾的。等到林公传见,锦堂三句话没有说完,呵欠喷嚏迭作。林公讶然问道:“你上次禀过,烟瘾已用忌酸丸戒尽,怎么这时又像烟瘾发作?难道你上次说的是假话吗?”锦堂连忙起立禀道:“职道怎敢欺蒙大人,上次晋谒,确已戒绝,这几天因患痢疾,服药无效,医生说只有吸烟,可求速痊,因是又连吸了七八天,不料又成了瘾。现拟仍用忌酸、补正二丸,如法戒绝。”林公说道:“人孰无过,过而能改,情尚可原,改而又犯,罪不容忽,怪不道刘芝汀告发你嗜好甚深,本省正在厉行烟禁的当儿,属员尚不能戒绝,怎能令出法随、儆诫百姓呢?总而言之,我的属下不容有吸食鸦片的人。你且去戒来,戒绝之后,那时当再重用。”
说罢,手搭茶杯,锦堂只好谢罪退出,丧气落船,回转道署。
隔了一天,新任安襄郧道来署拜会,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杨天德。陈锦堂到此,方只怪自己不智,堕入圈套,只好赶办移交,回到省里,一口冤气哪里咽得落,便往宜昌镇总兵陈炯堂衙门暂驻。原来炯堂是他的堂兄,见面之后,锦堂就把受杨天德暗算的始末情形,细说一遍。炯堂劝慰道:“只怪你贪吸鸦片的不好,吃一次苦,学一次乖,从今交友不可不慎,嗜好永远戒绝,林制军并未将你提参,况且你很得制军信用,把鸦片戒绝之后,自向督辕请求验看,或能准回原任,也未可知。”
锦堂只好唯唯答应。在总兵衙门中,耽搁了两日,回转公馆,立志戒烟,摒绝酬应,只是等在内室中,长吁短叹。他的宠姬凤姑,百计引他寻欢作乐,他只是愁眉不展。凤姑说道:“为了烟瘾提空,只消戒绝了烟瘾,杜了人家的口舌,一面再求制军调验确实,自然可望回任,何必镇日苦闷?闷出毛病来,不是耍的。”锦堂顿足恨恨地说道:“你们妇人家知道些什么?提空不提空,倒不在我心上,若为了公事,莫说将我提空,就是把功名参革了,也是应得,无可埋怨。所恨的杨天德用这鬼蜮手段,引我入彀,又暗中使人在制军面前告下,弄到提空。
这口冤气不出,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现在只恨没个替我报复之人,思来想去,怎叫我不气苦呢!”凤姑闻言,略不迟疑地说道:“只要能够替恨,用得着我时,水里火里都去。”锦堂听了,眉头一皱,忽又现出笑颜,点头说道:“此事你如肯去,再好也没有。”说到这里,又凑到凤姑耳朵上低低说了几句。
凤姑答道:“这事容易,惟须严守秘密,不能漏泄风声。”锦堂说道:“你放胆做去便了,一不杀人,二不放火,怕人家什么,但是不宜迟延,应当马上着手去干,早去早回,免我悬念!”
凤姑应声理会,回房收拾停当,重又走到锦堂面前,含笑问道:“你看我装束得好不好?”锦堂定神把她仔细打量,见她越觉得妩媚可爱,不搽脂粉,秀丽在骨,长眉入鬓,美目流波,端的美丽非常,就含笑赞道:“妙啊!就是琼宫女史,月殿仙人,怕也不过如此了。”凤姑盈盈一笑,道声去了,转身出门而去。
你道这位凤姑是何等样人?提起她的来头,也非等闲之辈。
原籍山东,自少跟着乃父濮金标在江湖上卖解,金标本是少林嫡传弟子,武艺极高,因此凤姑从父学习,也自出色当行,轻身功夫尤其精妙,高来高去,不算得一回事。转辗行抵楚省,设场卖艺。那时锦堂正在全省营务处当提调,虽然是个道员,小时也曾习过拳棒和骑射,恰从广场前经过,瞧见许多闲人,围着人圈看卖解,也就挤到人丛中观看,只见督标百总苏元,正在和一少女交手,就定神观看。
要知卖解女郎为甚和苏元交手,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