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滿清入關,順治幼主登庸,這也是天命所歸,人力不能挽回。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攝政王多爾袞萬幾餘暇,想起崇禎英傑,雖是亡國之君,然與歷代昏庸不同。明社之屋,一半係饑饉疫癘,一半係貪官污吏,以致民不聊生,四方揭竿而起,壅塞上聞,猶復歌詠昇平,百般粉飾;及至養癰成癖,病入膏肓,縱有扁鵲神醫,也難起沉疴痼疾。所以他的殉國,實應另眼相看。隨飭六部九卿從優議典,一月議出,當以金棺銀槨,帝王之禮,崇葬皇陵,並上尊谥為思宗皇帝。又想他一生只留一個女兒,聞說殉節上煤山時,先把長平公主徽娖一劍將右臂斫斷,到底不知存亡,傳諭黄門徧訪公主消息:如有知公主下落留養於家者,無論軍民人等,能將公主安撫無恙者,保護來京,賞千萬黃金,三等侍衛;若公主已死,能指其埋香處,賞萬金;如以偽作真,察出治極刑無赦。
這個風聞,一傳十,十傳百,早已鬨動了宜興全城。當庚申三月十九那一天,思宗皇帝獨步庭闈,巧遇公主,把他一劍斫傷右臂,一時公主负痛倒臥於地,皇帝轉身出後宰门。宫娥曉得公主被斫,自有人傳說。守宫太監老何福,從小極歎喜徽娖,保抱提攜,宛如保姆相仿。現在聽得公主被殺,豈有不來看視?老太監何福跟了那報信宫娥,急匆匆趕到甯馨宫門前御道夾弄中間,看見公主橫臥於血泊,何福一陣心酸,眼淚那裏留得住,早
已奪眶而出,撲簌簌如珍珠斷線。忙即跪近公主身軀,一頭哭,一頭起兩只手,抖抖的來摸公主。先摸頭上,微微尚有熱氣;再摸他兩手,温度亦不減。惟按到胸口,覺着一顆心勃勃地亂跳,忽上忽落,跳個不住。隨即附於耳髩上,輕輕叫了“公主,公主”幾聲。起初叫的時候並不答應,叫到臨了,只見公主樱唇微啟,星眼斜颺,對老何福點下兩點眼淚。老太監心痛難言,看公主的右臂,宫妝已經斬破,料想有這般紅血,臂上一定受傷,心亂如麻,莫衷一是。只得將自己身上衫袖撕下一條,把公主傷臂包好,吩咐宫娥將公主扶一扶起,自己將身子蹲下,背馱了公主,漫吞吞緩步走到永宵宫。宫門早已緊閉,再折走御花園,園門亦閉。
此時天色漸漸黃昏,又聽得耳邊一陣金鼓之聲,遠遠地叫殺連天,又是一羣宫娥帶哭狂奔望後宰門而去。何太監見勢不妙,也祇得拚着老命,馱了半生半死的公主,也望準後宰門抄近路而走。剛纔奔出後宰門,幸虧遇着奪口御史李靖瀾。這李靖瀾是甲科出身,平日狠與何老太監最為莫逆知己。御史屢諫不聽,今聞聖上赴煤山,想必有變,此刻在後宰門正想盡節而亡,恰恰何太監馱了公主出來。也是公主命不該絕。他二老聚首之下,亦無暇訴說情由,何太監氣喘吁吁的說道:“御史,御史!公主在這里!”李靖瀾看見何太監背上馱了一個人,正不知就裏,忽聽得公主在這裏,料想他背上馱的必是長平公主。李御史趕緊一步,打定精神抄到何太監背後,子細把背上的女子一看,只見梨渦慘澹,雙目緊閉,好像大病的光景。欲待細問情由,此時宫内大亂,逃難的宫娥都紛紛出後宰門去。
李御史見了長平公主,尋死的念頭倒也消滅,以為一死無益,現既公主被何太監救出,想先帝一生並無儿子,只有這一塊親生骨血,當此離亂時候,我不保護,誰來保護?主意想定,也不與何老多言,就在他背上將長平公主扶了下來,自己來替他背了。太監在後,也有十餘個宫娥帶哭帶走,跟了李御史何太監出了宫門。但見四面火光燭天,照耀如同白晝,他二人也顧不得山高水遠,只得落荒而走。走得脚腿酸痲,實無力支撑,就在村莊草屋檐下歇息一夜。把長衣卸下,公主宫裝亦為脫却,扮作難民,一程程逃到家鄉。
李靖瀾原在江蘇宜興城外,夫人孫氏,大賢大德。說明何老忠心救出公主,孫夫人拜見公主之後,事到其間無法可想,在人前只得權認作義父義母義女,稱呼何太監作為京中舊用老僕。眾鄉隣見御史歸來,大家歡迎。從此李老即住在家中,代他訪問周氏情形。國家雖然易姓,宜興常州一帶不過小有兵戈,並不十分翻攪。周氏公子安閒在家,御史與何太監打聽得這個消息,暗暗歡喜,容緩幾時再與成婚,以了心願。長平公主右臂斫傷處,亦為延醫敷藥,平健如常,倒也快快活活過了一任。聞得有黃榜張挂,縣中鬨動,全城說新朝皇帝上諭,招訪周氏公子與長平公主下落,如有人得知下落,將周公子長平公主報告縣中,賞萬金,送入京師金殿完姻。李御史與何太監也出去看了榜文,這如天之喜,何等快樂?歸來告訴夫人,孫夫人自然也是謝天謝地。獨有公主,得知此信,忍不住放聲大慟。這也人情之常,亦猶箕子麥秀、黍油之歎。老夫婦兩個與何老也悲傷了一回,自有侍婢等來勸住了。
打點拜會縣主與府尊,告明原由。李老是進士出身,本地紳士,所以官場亦素來欽敬。進衙門訴說一切根由,邑府尊亦異常欣喜,隨即至周宅拜謁周郎。可憐周公子衣衫襤褸,短褐不完,草屋三椽,聊蔽風雨。屋中陳列思宗皇帝木主,其實即是他的岳丈,朝夕焚香,暗中彈淚。現在邑尊府尊絡繹不絕的光降,說起黃榜招賢欲完姻事,周郎又驚又喜又痛。三方面會議起來,擇日將周郎與公主起程,伴送入都。一面申詳督撫,先行奏上一本,所有衣服车馬,盡是府縣辦差,事在人為,有錢不難。不多幾日,奉旨:前朝公主原配周郎,給官頒帑,御赐田宅,金殿完姻。百姓人人額手,稱颂本朝厚德,千古未有。这虽是滿清收服民心,然而較諸用硬力欺壓,似勝一籌。因此上四海人民歸向清朝。
順治二年秋,開放秋闈,各省士子都入闈考試,取士之法悉照前明,毫不更動:正場八股文三篇,二場五經題文三篇,三場策論五言八韻排律詩一首,用硃筆錄謄迷封閱卷。掄才大典,慎重非常,此為大清定鼎後第一次開科。有湖北省黃岡縣孝廉劉子壯、熊伯龍二人,素有才名,因秉性倔强,不諧於俗,自從中了舉人之後,淪落家園,無人延請。他二人性格相同,倒也非凡知己,弄得少吃没穿沒法想,走江湖賣卜為生。半卷殘書消永晝,一枝秃筆度春风。走關東,闖關西,宛若嚴君平在成都市上垂簾設硯,日進百文錢,聊充飢渴;荒亭寄宿,煞是堪憐。一日街上小鑼響亮,大眾圍攏聚觀,乃賣朝報之小販。劉子壯出三個青銅,也買了一張來看,並無別文,說的是二月內朝廷開科取士,春闈招考的話頭。子壯看了,即與伯龍看了,心裏功名念頭怦怦而動,你對我笑,我對你笑,歎了一聲窮氣。劉子壯眉心一皺,默不作聲。熊伯龍笑道:“劉兄,我與你二人,飄蕩江湖,終非久計。何不趁此機會,或者僥天之倖,及第榮身,亦可揚眉吐氣。”子壯微微冷笑說:“伯兄,你說得容易。照今日光景,如何動身晉京?北京嚴寒,正當殘冬將届,水路又不通,陸路去非驢馬不可,那裏有這考本,可以飛渡燕京麼?”伯龍亦笑道:“劉兄,你可謂聰明一世,懞懂一時。我二人現作賣卜營生,何不借這筆墨,一路賣卜進京。俟春初二月,雖有千里之遙,亦可達到目的之地了。你意下若何?”子壯一聽,甚為高興,隨即照計而行。
於是劉熊二人,借賣卜為業,曉行夜宿,到明年正月初,已抵皇城。只待試期,投院報考,三場完畢。御筆親鴻臚唱名,孰知第一聲,即是劉子壯狀元及第,獨占鼇頭。第三名探花,即是熊伯龍。他二人高掇巍科,正所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評
何太監忠心義胆,長平公主之得脫於難,實賴其力。文筆描寫其時情景,如同目擊。讀之令人興亡國之憾也!
長平公主與周郎成婚一事,乃清室收買人心之舉。寶鼎已移,人心未改,黄金玉帛相與羈餌。此正近世社會學者所謂溫情主義也。
開榜選士,用心正復相同。明太祖曰: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矣。循誦斯語,想見其當時得意之致。不圖後之覆其宗廟者,仍用此入吾彀中之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