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那賭場裏有一個高等幫閒,名叫顧全寶,原是個破落戶鄉紳,而今只吃一口空手飯。恰巧从外面進來,正遇見小南京對一老者磕頭,似乎是湯公模樣。因為湯公歡喜私訪,這一班吃空手飯的人都很留心他的面貌。顧全寶當下心裏只轉念頭,一雙眼却釘住了湯公,越看越是。正在想算細細盤問小南京一番,然後再去密報沈繼賢好作預備,只見小南京送了趙老老走出申衙前口,回轉身來,要到賭場帳房裏大塊頭處把籌碼兌換現銀,兌了現銀再作計較。小南京此時的得意,好像羅夫子做夢,要買這樣,又要買那樣;要還人家,又要贖當;又是快活,反而又是憂愁。急匆匆踏上階沿,正要望石庫門裏走進,忽聽得背後有人高叫道:“小南京。”小南京自然答轉身來一看,乃是檯子上吃分頭的顧相,在當街走過來,說“慢些走,一同進去兌了銀子,我有閒話問倷。有一椿天大的重事,要替你商量。”小南京一聽要有大事與他商量,進去兌了銀子出来再說……這輩白相人最怕借銅鈿,我小南京難得大老爺照應,碰着了一個姓鈕的老頭子,因這姓鈕的又鑽出一個姓趙的老頭子,今朝得着些些油水,自家尚且未曾曉得數目,偏偏被顧全寶看見了。染坊裏從來弗會脫白捺,亨齊巧不巧趙老老拿出籌碼來,貼正撥臘顧全寶看見,此刻看我到帳房裏兌銀子,等在背後喊住我想花樣,啥個天大事體商量?有啥天大地大,無非要香香手,劃策幾文用。顧全寶顧全寶,倷別人還可以想想好處,惟有我小南京,手裏就叫鼻頭尖上挂勒魚,我頂乖。今朝弗起兌銀子,推頭趙老老弗曾撥我牙籌,看你拿我如何?這是小南京賊人心虚,誤認顧全寶要來分肥。顧全寶亦是閶門胥門老弟兄,鑒貌辨色,眼睛裏會說話,眉毛上能秤斤兩的白相人,况且比起聲價身分來,與你小南京天差地遠,我顧全寶是究屬上身,你小南京是塌皮,就是要轉念頭,也决不來與你商量。此刻一看小南京兩僵面孔,早已明白八九,馬上冷笑對他道:“小麻皮,你不要弄差了,東瓜纏到茄門裏。我今朝亦赢了一百多兩——”說時伸手衣袋裏摸出銀包來與小南京看了,“倷儘管放心,你去换了銀子,我實在有一椿天大的大事,與你身上亦大大有干係。你不要想銀子想昏了,禍到臨額,火燒屁股,還不曉得我顧相是一段好意。你萬萬不要纏夾二先生。弗必多言,你去换銀,我在門口等你,同你一同去吃夜飯長談——”拍拍腰囊,“小東我來。”小南京被他這麼一說,如夢方醒:言中有骨,他决不問我借錢。我也不必進去兌换。趙老老說分我一半,我也未曾數清,大約二十幾根籌碼是有的,弗曉得幾兩頭。我腰内無錢,他說請我,這也不好,不如進去换兩根用用,明朝再說,籌碼逃不掉的。一齊兌换了,又被他人看見現銀,要問我借起來,更為不妙。
小南京趕回帳房裏,摸出籌碼兩根,說是代人领的。六兩紋銀,此時已曉得根根是三兩頭的了。袋好銀子,遂即出來,石庫门跟首招呼了顧相。此時已申牌下三刻,正月底邊天氣日短易夜,小吃擔子去的去來的來,已上燈燭,店家亦多上火,申衙前口更加鬧热,老小賭客男男女女一羣羣一隊隊,出的出進的進,天天如是。夜市全靠沈家的一個賭場。顧全寶小南京二人說說談談,一直走珠明寺前,到察院場元妙觀前大監弄口松鶴樓酒菜館。二人走上樓来,揀了一間幽靜的閣兒坐,正月裏落燈过後,人家尚有隔年糟貨未完,故而菜館裏生意還不十分興旺。早有酒保過來泡茶送手巾,照例四只盆子:油雞、醬鴨、醉蟹、荳腐乾之類。酒保强作笑顏,問吃什麼酒燒什麼菜,這松鶴樓是有名的小吃大還帳的菜館,名廚烹調,新鮮佳味。顧全寶一腔心事在身,今朝要問小南京來蹤去蹟,所以預備破鈔,回轉頭去問小南京吃麼酒。小南京意下,今朝得了橫財,也想請請全寶,說“燉一斤紹興罷”。酒保侍立拱手敬問用甚湯菜,全寶點了一盆炒三鮮,小南京點了一只魚雜卷菜,酒保朗声高喊,少停搬上酒菜。顧全寶執壺在手,立起来恭而且敬的來篩酒,小南京直立來搶:“顧相不敢當,弗敢當,豈有此理。”全寶笑道:“無須客氣。今朝有一椿極大極大的事情,要來請教你,與你自己身上亦大大有干係。”小南京聽他兩次說起這天大事情,並且與自家身上有干係,倒莫名其妙了,轉笑問顧全寶道:“顧相有什麼天大事情,與我有何相干,倒要請教。”全寶笑道:“你一面吃酒,一面閒講。我問你,方纔在小天井裏,你對他磕頭的何人?你如何認識他?如何你會拖他入場?他老頭子何處人,姓甚名誰,做甚生意,家住那裏,與你多少籌碼?你須明明白白,是一是二的告訴我。聽你若有半句謊言,將來弄出禍來,非同小可!恐你與沈繼賢以及一應賭客,靠貝字傍裏吃飯的朋友,統統有身家性命之憂。”小南京聽全寶如此說得凶險,覺着小鹿撞胸,非常驚怕,倒问全寶:“这趙老頭子,你认得他是那一個?啥路道,什麼來路?”顧全寶冷笑:“我不認得,故特來問你。倘然認得,亦不來問你了。只要你不說虛話告訴我,或者可以再想手脚。”小南京略定一定神,喝了一口酒,吃了一些菜——此時堂倌已將魚捲送上,小南京遂把前日萬年春茶館裏碰着姓鈕的老頭子,引他入城贏了三百多銀子,姓鈕的出來賞我廿兩籌碼,他所贏的籌碼带在身邊未曾去兌,他約我再來,我眼巴巴等了他兩日,影子都不見。今朝朝晨到萬年春去吃茶,我搭銅匠巧生、板箱阿桂講張,正是講得起勁,忽然沿街枱上坐一位老老,立起來搭我攀談,說前兩日個鈕老老湖州人就是他的老鄉鄰,我問他尊姓,他說姓趙,鈕老頭子的籌碼在他身邊託他去兌换現銀,姓鈕的有要事回湖州去了。他問我沈家赌場情形,我自然想着了姓鈕的廿兩頭野味脚,湊此機會引他上局。他又教我領導,我是生意有牌頭可照,領他到申衙前。不料他又赢了,故賞我幾根籌碼,被你顧相看見,此是實話,並無半句虛言。顧全寶聽了小南京一番言語,點頭會意,並不露圭角風聲,誠恐小南京是個下流粗俗人,與他說穿,大為不妙,不如請他吃一頓酒,一個悶葫蘆。走漏消息,事關重大。我方纔看那姓趙的,一定是巡撫湯大人本人。他專門私行察訪,他出後門在我家門前不時走過,瞞得過別人,如何瞞得過我顧全寶?但是今朝沈宅出了這件事體,但不知姓鈕的是什麼樣人。這事非同小可,沈繼賢尚在夢中!我若不私下到他那裏報告,好教他預先防備,否則甕中捉鳖一網打盡,如何得了呢!顧全寶一面自己肚裏思想,一面與小南京假作殷勤,你一杯我一盞,添喊了幾樣小菜,吃了飯還了帳,兩人出松鶴樓店門分別了。弄得小南京吃了一頓,吃得莫明其妙。先前顧全寶邀我吃酒的時候,說得凶險得極。後来聽我講了,就此弗響。到底他葫蘆裏賣什麼藥,我小南京也不去管他,明朝去兌銀子再說。
話分兩頭,却說顧全寶獨自一人走出家院場,在四叉路口立一立定,想一想,還是轉彎走飲馬橋一直歸家,還是連夜到沈宅去告訴?還是等過一夜明日去?心思歷落不定。正在思想,只聽一棒金鑼呼么喝六,吳縣正堂姜霞初轎子,打從大關帝廟前過來,一直望南,諒必上撫台衙門去的。顧全寶有事在心,一時忐忐忑忑,隨即拔脚直走珠明寺郡廟前,抄西百花巷沈府後門。因為沈宅房屋極大,足有四百多間,前門申衙前現在開設賭場,中間關斷,自己親友出入,都在西百花巷後門。此刻顧全寶急急忙忙緊一步,趕來沈宅後門。看門人老金福,素來是認識的。全寶推進廣漆矮门,只見老金福坐在風燈之傍看小書,嘴裏唱“別家墳上飄白紙,孟姜女墳上冷清清……”在那裏寫意唱“萬里尋夫”。全寶走到他身邊,輕輕叫道:“金阿爹。”老福一看,認得是顧全寶,遂丢去了小書,立起來說:“顧相有何貴幹?”全寶含笑低聲問道:“你們主人老爺在府上麼?你曉得今夜二十夜裏,在那一位姨奶奶房頭?如果在府,煩你老人家進去宅門上通報一聲管家婆王媽媽。倘使弗在府上,我只坐在此等等。”金老福聽他如此說法,一定有要緊的事情,否則决不會深夜來此。回道:“老爺在家,今夜在三娘娘房裏。”顧全寶聽了說:“既然老爺在家,相煩你速即進去一報,說我胥門剪金橋巷顧全寶,有千萬要事面談,不可稍緩。託你要說得火燒屁股,他自然會見,否则有誤大事。”老金福點了一枝臘燭頭,拿了一個手照,一步一拖的走進内堂通報主人。未知沈繼賢請見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評
顧全寶招呼小南京,小南京遂誤會其意。江湖痞棍中確有此種手續,更確有此種情形。作者信手寫來,極見風俗情形無不洞曉顧。
全寶既问小南京,復不明語其故,深謀密算,自是不凡。此其所以有拆分頭之資格也。
顧全寶走出察院埸,即見姜霞初轎子,暗為下文伏線,極有草蛇灰線之妙。
顧全寶與老金福談話中間,其姬妾如何當夜,極見富貴人家身份。此等旁寫之筆,最耐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