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路暂如邮,君恩那可留。
豕奴新拜相,爪叟旧封侯。
搏击羞鹰犬,驱驰笑马牛。
一官难自恋,何事苦仇讐。
官是朝廷官,做是大家做,何须苦忌人,何必尽在我。若必竟要是我一起的做官,与我立异的便逐去,不如我要害他,他也要害我,一失机会,连我自身也立脚不住。回思当日要下毒手时,岂不没要紧,岂不白揽祸。
话说崔呈秀从复亲近了魏忠贤,得了一个兵部尚书,又与吴司空都加了宫保,好不快意。他有个大儿子,叫做崔铎,也是个膏梁子弟,也曾读书,做了秀才。此时正在北京科举。到了八月廿六,正值揭晓,却也侥幸中了一名举人。这时节便哄动了满城举子,有的说:“他止做得三篇文字,倒中式了,也是奇事。”有的道:“已经二场贴出了,如何又得取中??有的道:“是至公堂,常是魏家送折子往来,内帘官员常是受魏家送人参,这里面岂不是关节?”有的说:“他老子钱过北斗,一定买来的。”有的道:“是廿四拆卷,廿六才揭榜,停了这两日,都为着他。”诽诽扬扬,外面便也有要动本的,也有要出揭的。这崔家里却也只是不怕,任这些趋承的牵羊担酒、簪花、捧锦厚礼来庆贺。常例旗匾之外,原籍京师,处处另制锦帐旗匾,照曜异常,他便大开筵席,接待亲朋,这话不题。又因他新做了兵部尚书,便有人来钻求他,便与人讲价钱:总兵多少,参将多少,大天平兑银子便了。一日,正与萧灵群在房中打双陆,喝五叫六,这好笑:
烽火迢迢照帝京,单于夜寇白狼城。
枢臣庙算真奇绝,日向闺中课女兵。
只见外边说道:“萧舅爷见。”崔尚书便叫请进来,那萧惟中便摆将过去。却见崔尚书与灵群在卧房前三间小厅里边耍,抬头一看,真个是胜如画乐仙宫:
文梓雕梁,花梨裁槛。绿窗绮密,沉沉又障珠帘,素璧泥封,重重更糊白紵。云母
屏晶光夺目,大理几皎洁宜人。紫檀架上,列许多经史子集,果然十万牙签。湘竹案头,
摆几件钟鼎瓶彝,尽是千年珍异。古琴纹断,偏作清声,石研无情,却饶媚眼。玉注落
清泉。春雪般茶烹蟹眼。金炉飞小篆,淡烟般香散龙涎。纤尘不到,祇余清况亲人。半
枕黑酣,更有红妆作伴。
萧惟中见了崔尚书与姐姐的礼,崔尚书便道:“坐下。”惟中坐了,崔尚书便问道:“外边有甚事么?”惟中道:“外有一个副总兵,他要升广东总兵,应承一万两银子。若老爷肯了,作兴我擢这几百。”崔尚书道:“广东好缺,少也得二万。”惟中道:“正是,我还讨他三万。他说没处借,情愿到任再送五千。”崔尚书道:“谁与他讨赊帐。”惟中道:“这老爷胆小,他是总兵,你是兵部尚书,死生升降都在你手里,敢少你银子?也罢,再叫他送三千两银子的珠子与姐姐罢。”灵群笑道:“那要这许多?”惟中道:“穿个珍珠衫儿。”崔尚书道:“你为他讲,便賒一万,现一万,就选你到那边做个钦依,去与我讨债。”惟中道:“这不去,少不入广,贩上一身广货倒好。若是老爷肯抬举我,把我去密云做个中军。”崔尚书道:“怎么偏要密云?那边现有人在那里做官。”灵群笑道:“是你淘了那徐指挥、刘指挥的气,思量去报复他了。”惟中道:“这看姐姐分上,断不报复,只是向来在那边落魄,如今去阔一阔,风骚一风骚,做个衣锦荣归。”崔尚书道:“好个衣锦荣归。”哈哈的笑将起来。只见倒把个灵群的脸羞得通红。崔尚书见了,怕灵群没意思,不快活,便道:“这小事不难,待我分付武选司,选他别处去,出缺与你便是。”只见丫鬟捧过十来个犀盘,内中盛着些晕素菜儿,一把玉壶、三个红、黄、白三色的玛瑙杯,三个人吃了几杯。惟中怕在那边碍他两人兴致,便起身作别。临行道:“那广东总兵事何如?”崔尚书道:“他要官,不怕不加五六,借银子来,不赊,不赊。”惟中道:“便胡乱应他,等我撰这几两银子,做到任盘缠罢。”崔尚书道:“你要到任盘缠,再寻别事来,这却难依。”别后崔尚书自嘱托武选司,生擦擦把一个杨如鞭升去,将惟中补缺。后来惟中一到任便诈钱生事,被人赶回,又挂弹章,奉旨拿问,至于自缢,此是后话。
这边崔尚书自为大计事,想得倪御史是先与崔尚书相得,后引入魏忠贤门下,他便待他差满,着他备礼引见忠贤,竟转了河南道御史,希图总揽大计。若是忠贤不死,邪党俱存,戊辰考察,不知弄到怎么样哩。那呈秀一味只是要钱脸起,一单推了十三个武官。其时在朝诸官渐渐有看他不得的了。先是一位吏科都给事杨所修,他道:“这厮三纲绝了。背君上,向阉奴。不守母丧,却贪富贵,况且前时不去,借口大工,如今还不去,难道又托言军旅?我发他赃私,他凭着冰山的势,还来强辨,我只赶他回去终制。这是天理、人情说不去的。光上了一个本,他也顽着脸不采。”到了十月里,又有一位御史杨维垣道:“这厮罪恶贯盈,岂可逗留京堂!不若尽发他奸票,与他做一场,除得他去。不唯仕路肃清,却也魏忠贤折了一翼。”便题一个本道:“朝野望治方殷,权臣欺擅久著,谨据实直纠,以赞圣明更始之政事。内参呈秀立志卑污、居身秽浊。上言大臣德政,律有明条,况在内臣。呈秀首逢之,而辇金钻之者不止。一志充而嫁祸于李思诚。河南掌道旧规以素有品望,资俸深者补之,呈秀必欲越十余人用其腹心倪文焕,必侯文焕在役报满,然后具题。又未几推,其弟凝秀浙江总兵。曾有兄本兵于内,而弟握兵于外者乎?盖厂臣倍呈秀,呈秀即借厂臣以行私,朝廷之官爵徒为呈秀充囊植党之具。皇上之臣子,皆为呈秀所宠幸威制之人,天下事真有不忍言者。乞亟正两观之诛,或薄示三褫之典,即不然,听之回里守制,庶不失桑榆之收。疏奏。”呈秀便也着人进去求救于忠贤。此时圣上新政,亦欲优容以全大臣之体。批道:“奏内诸臣,俱经先帝简擢,维垣敢妄自轻诋。”随即有一位工部主事陆澄源,也上疏劾他:“已晋司马,仍兼左都,既窃兵柄,复涉纪纲,夺情为安,忍于无亲。”又有一位御史贾继春上疏劾他:“狐媚为生,狠贪成性。躐升司空,复兼总宪。晋阶宫保以说事卖官,家累百万,聚多娼而宣淫秽,知有官不知有母。三纲废驰,人禽不辨。”连魏忠贤也劾在内了。此时忠贤自顾不暇还管得他来。圣上披览奏章,见他罪恶多端,准令回籍守制。这边礼科参对朱墨卷子,又自参了崔铎,要行革退举人,严勘情弊,还要连累了许多内外帘的官员。圣旨准令覆试,似辨真伪。此时呈秀心绪慌忙,也不暇辞魏忠贤与李永贞。这边相厚的,也只勉意思送些赆礼。他自先顾下几辆骡车,先把细软与银两载回,后边见攻击得紧,恐怕留住京师听勘,忙忙的要问,便把带不尽的银子尽行埋藏在土内,金银酒器缎疋衣服四五十箱俱都锁了,佥上封皮,着十余个的当家人看守。自己挈了夫人与这一班侍妾出京。
一朝已失相公威,颓马长途落莫归。
恨满两蛾消浅黛,愁深双泪湿征衣。
依依送别唯衰柳,隐隐追陪有落晖。
却忆年时离京邸,几多朱紫拜旌旗。
出得宅子,只见青鸦鸦一簇人,来绕住崔尚书的轿子。崔尚书只道是那边官员差来相送的,谁知却是倒赃的。这边拉住一个管家,道:“事既不成,还我钱去罢,终不然白收我的。”那边几个扯住一个公子,道:“既不做兵部了,还我银子,待我另寻人。”这崔尚书看了,只做不看见,不听得,催着车马直走。不料走到城门口,管门太监又拦住诈钱哩。这边这些人却又赶上闹吵不过,只得应承他,到家里还他银子。崔尚书一路行色萧条,却也亏得这干人伴送到家里。不数日,也还不曾打发得人散,早又报了削籍。京中有人回来说:“那魏忠贤也拨在白虎殿管丧事。”虽未脱厂印的权柄,却也有人纷纷讥刺,本上都带个爪儿,自己也立脚不住。这正是:
横空明丽日,顷刻化冰山。
毕竟此后崔呈秀与魏忠贤如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名利升沉,倏忽如秋云之聚散。识透这回文字,则崔、魏富贵都是吕公枕儿内的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