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赛他山:假传书弄假反成真 暗赎身因暗竟说明(1)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梅庵道人 本章:之三赛他山:假传书弄假反成真 暗赎身因暗竟说明(1)

    诗曰:

    美人家住莫愁村,蓬头粗服朝与昏。

    门前车马似流水,户内不惊鸳鸯魂。

    座中一目识豪杰,无限相思少言说。

    有情不遂莫若死,背灯独扣芙蓉结。

    话说前朝嘉靖年间,南京苏州府城内,有一个秀士,姓高,讳楫,号涉川。年方弱冠,生得潇洒俊逸。诗词歌赋,举笔惊人。只是性情高傲,避俗如仇。父亲名叫高子和,母亲周氏,每每要为他择配,他自己忖量道:“婚姻之事,原该父母主张,但一日丝萝,即为百年琴瑟。比不得行云流水,易聚易散,这是要终日相对,终身相守的。倘配着一个村女俗妇,可不憎嫌杀眉目,辱没杀枕席么?”遂立定主意,就权辞父母道:“孩儿立志,必待成名之后,方议室家。如今非其时也。”父母见他志气高大,甚是欢喜,又见高涉川年纪还小,便迟得一两年,也还不叫做旷夫,因此也不说起婚姻之事。

    一日,高涉川的厚友,姓何,名鼎,表字靖调,约他去举社。这何靖调,家私虽不十分富厚,最爱结交名人,做人还在慷慨一边。是日举社,预备酒席,请了一班昆腔戏子演唱。不多时,宾朋毕集。大家作过了揖,分散过诗题,便开筵饮酒,演了一本《浣纱记》。高涉川啧啧羡慕道:“好一位西施,看他乍见范蠡,即订终身,绝无儿女子气,岂是寻常脂粉。”同席一友,叫做欧若怀,接口说道:“西施不过是一个没廉耻的女子,何足羡慕。”高涉川见言语不投,并不去回答他。

    演完半本,众人道:“《浣纱》是旧戏,看得厌烦了。将下本换了杂出罢。”扮末的送戏单到高涉川席上来,欧若怀忙说道:“不悄扯开戏目,就演一出‘大江东’罢。”高涉川道:“这一出戏不许做。”欧若怀道:“怎么不许做?”高涉川道:“我辈平日见了关夫于圣俾,少不得要跪拜.若一样裴做傀儡.我们饮情作乐,岂不亵渎圣贤?”欧若怀大笑道:“老高,你是少年豪爽的人,为何今日效了村学究的体态,说这等道学话来?”随即对着扮末的说道:“你快吩咐戏房里装扮。”高涉川听了,冷笑一笑,便起身道:“羞与汝辈为伍。”竟自洋洋拂袖去了。

    回到家里,吃过晚饭,独自掩房就枕。翻来复去,不能成寐。忽然害了相思病,想起戏场上的假西施来,意中辗转道:“死西施只好空想,不如去寻一个活跳的西施罢。闻得越地多产名姝,我明日便治装出门,到山阴去寻访。难道我高涉川的时运,就不如范大夫了?”算计已定,方才睡去。

    过了些时,忽见纱窗明亮,忙忙披着衣服下床,先叫醒书童琴韵,打点行囊,自家便去禀知父母,要往山阴游学。父母许允。高涉川即叫琴韵取了行囊跟随,就拜辞父母。

    才走出大门外,正遇着何靖调来到。高涉川问道;“兄长绝早要往那里去?”何靖调道:“昨日得罪足下,不曾终席奉陪,特来请罪。”高涉川道;“小弟逃席,实因欧若怀惹厌,不干吾兄事。吾兄何用介意?”何靖调道:“欧若怀那个怪物,不过是小人之雌,一味犬吠正人,不知自家是井底蛙类。吾兄不必计较他。”高涉川道:“这种小人,眼内也还容得,自然付之不论不议之列。只是小弟今日匆匆要往山阴寻访丽人,不及话别。此时一晤,正惬予怀。”何靖调道:“吾兄何时言归?好翘首伫望。”高涉川道:“丈夫遨游山水,也定不得归期。大约严慈在堂,不久就要归省。”何靖调握手相送出城,候他上了船,才挥泪而别。

    高涉川一路无事,在舟中不过焚一炉香,读几卷古诗。到了杭州,要在西湖上赏玩,忽又止住,说道:“西湖风景,不是草草可以领会。且待山阴回棹,恣意游览一番。”遂渡过钱塘江,觉得行了一程,便换一种好境界。船抵山阴,亲自去赁一所荒园,安顿行李,便去登会稽山,游了阳明第十一洞天,又到宛委山眺望,心目怡爽,脚力有些告竭,徐徐步入城来。

    到了一个所在,见了无数戴儒巾、穿红鞋子的相公,拥挤着盼望。高涉川也挤进去,抬头看那宅第,上面一匾,是石刻的三个大字,写着“香兰社”。细问众人,众人俱说是妇女做诗会。

    高涉川听说,不觉呆了,痴痴的踱到里面去。早有两三个仆从看见,便骂道:“你是何方野人?不知道规矩,许多夫人、小姐在内里举社,你敢大胆擅自闯进来么?”有一个后生,怒目张牙,赶来咤叱道:“这定是白日撞,销去见官,敲断他脊梁筋。”

    一派喧嚷,早惊动那些锦心绣口的美人,走出珠帘,见众家人争打一位美貌郎君,遂喝住道:“休得乱打!”仆从才远远散开。高涉川听得美人来解救,遂上前深深唱了一喏,弯着腰,再不起来,只管偷眼去看众美人。众美人道:“你大胆扰乱清社,是甚么意思?”高涉川道:“不佞是苏州人,为慕山阴风景,特到此间,闻得夫人、小姐续兰亭雅集,偶想闺人风雅,愧杀儒巾不若,不觉擅入华堂,望乞怜恕死罪。”

    众美人见他谈吐清俊,因问道:“你也想要入社么?我们社规严肃,初次入社,要饮三叵罗酒,才许分韵做诗。”高涉川听见众美人许他入社,踊跃狂喜道:“不佞还吃得几杯。”美人忙唤侍儿道:“可取一张小文几,放在此生面前,准备文房四宝。先斟上三叵罗入社酒,与此生吃。”

    侍儿领命,把文几、纸笔墨砚安顿,就先斟一叵罗酒,递与高涉川。高涉川接酒在手,见那叵罗是尖底巨腮小口,足足容得二斤多许,乘着高兴,一饮而尽。众美人见了,皆说好量。高涉川被美人赞得魂□□□,愈加抖擞精神。

    侍儿又斟第二叵罗酒来,高涉川又接酒在手,勉强再吃下肚,还剩下些残酒,不曾吃得干净。侍儿执着酒壶,在旁边催道:“快,快,吃完酒,好重斟的。”高涉川又咽下口去。这一口酒,才吞过喉,便立不住,只得靠在桌上。

    原来高涉川酒量原未尝开垦过,平时吃肚脐眼的钟子,还作三四口打发,略略过度,便要害起酒病来。今日雄饮两叵罗,倒像樊哙撞鸿门宴,卮酒安足辞的吃法。也是他一种痴念,思想夹在明眸皓齿队里,做个带柄的妇人,挨入朱颜翠袖丛中,做个半雄的女子,拚得书生性命,结果这三大叵罗。那知到第二叵罗,嘴唇虽然领命,腹中先写了壁谢的帖子,早把樊哙吃鸿门宴的威风,换了毕吏部醉倒在酒瓮边的故事。

    此时众美人还在那里赞他量好,不料高涉川却没福分顶这个花盆,有如泰山石压在头上,一寸一寸缩短了身体,不觉蹲倒桌下去逃席。众美人见了,大笑道:“无礼狂生,我今不如此惩戒他,也不知桃花洞口,原非渔郎可以问信。”随即唤侍女们,涂他一个花脸。众侍女闻令,各各拿了朱笔、墨笔,不管横七竖八,把高涉川清清白白、赛潘岳、似六郎的容颜,倏忽□□□□□庙中的瘟神痘使。众仆从走来,扛头拽脚,直送他到街上丢下。

    那街路都是青石铺成的,高涉川浓睡到日夕方醒,醉眼朦胧,心内想道:“我今睡在美人白玉床上。”但见身子渐渐寒冷,揉一揉眼,周围一望,才知帐顶就是天面,席褥就是地皮,惊骇道:“我如何拦街睡着?”忙立起身来,正要踏步归寓,早拥上无数顽皮孩童,拿着荆条,拾起瓦片,望着高涉川打来。有几个喊道:“疯子,疯子!”又有几个喊道:“小鬼,小鬼!”高涉川不知他们是玩是笑,奈被打不过,只得抱头鼠窜。

    归到寓所,书童琴韵看见,掩嘴便笑。高涉川道:“你笑甚么?”琴韵道:“相公想在那家串戏来。”高涉川道:“我从不会□□,这话说得可笑。”琴韵道:“若不曾串戏,因何开了小小的花脸?”高涉川也疑心起来,忙取镜子一照,自家笑道:“可知娃童叫我是小鬼,又叫我是疯子。”琴韵取过水来,净了面。

    高涉川越思想越恨,道:“那班蠢佳人,这等恶取笑,并不留一毫人情,辜负我老高一片伶才之念。料想苎萝山也未必有接代的夷光。便有接代的夷光,不过也是蠢佳人慕名结社,摧残才子的行径。罢了,罢了,我今再不要妄想了,不如回到吴门,留着我这干净面孔,晤对那些明窗净几,结识那些野鸟幽花,还不致出乖露丑。倘再不知进退,真要弄出话把来,难道我面孔是铁打的,累上些瘢点,岂不是一生之玷。”遂唤琴韵,收拾归装,接浙而行。连西湖上也只略眺望一番。正是:

    乘兴来游,败兴遇过。

    前有子猷,后有小高。

    话说高涉川回家之日,众社友齐来探望。独有何靖调请他接风,吃酒中间,因问高涉川道:“吾兄出游山阴,可曾访得一两个丽人否?”高涉川道:“说来也可笑。小弟此行,莫说丽人访不着,便访着了,也只好供他们嬉笑之具。总是古今风气不同,妇女好尚迥别。古时妇女,还晓得以貌取人。譬如遇着潘安仁貌美,就掷果,张孟阳貌丑,就掷瓦。虽足他们一偏好恶,也还眼里识货。大约文人才子,有三分颜色,便有十分风流,有一种蕴藉,便有百种俏丽。若只靠面貌上用工夫,那做戏子的一般也有俊优,做奴才的一般也有俊仆。只是他们面貌,与俗气俗骨,是上天一齐秉赋□的,任你风流俏丽杀,也只看得吃不得。一吃便嚼嘴了。偏恨此辈,惯会败坏人家闺门。这皆是下流妇女,天赋他许多俗气俗骨,好与那班下贱之人浃洽气脉,浸淫骨髓。倘闺门□上流的,不学贞姬节妇,便该学名媛侠女,如红拂之奔李靖,文君之奔相如,皆是第一等大名眼、大侠肠的裙钗。近来风气不同,千金国色定要拣公子王孙,才肯配合。闾阎之家,间有美女,又皆贪图厚赀,嫁作妾媵。间或几个能诗善画的闺秀,口中也讲择人,究竟所择的也未必是才子。可见佳人心事,原不肯将才子横在胸中。况小弟一介寒素,那里轮流得着?真辜负我这一腔痴情了。”

    何靖调听了,笑道:“吾兄要发泄痴情,何不到扬州青楼中一访?”高涉川道:“苦说着青楼中,那得有人物?”何靖调道:“从来多才多情的美女,皆出於青楼。如薛涛、真娘、素秋、亚仙、湘兰、素徽,难道不是妓家么?”高涉川闻言,拍掌大叫道:“有理,有理!请问:到处有妓,吾兄何故独称扬州?”何靖调道:“扬州是隋皇歌舞、六朝佳丽之地,到今风流一脉,犹未零落。日前有一个朋友从彼处来,曾将花案诗句写在扇头,吾兄一看便知。”说罢,便将扇递与高涉川。高涉川接扇在手,展开一看,就读那上面的诗道:

    润容幽如空谷兰,镜怜好向月中看。

    棠娇分外春酣雨,燕史催花片片传。

    高涉川正在读罢神往之际,只见欧若怀跑进书房来,大嚷道:“反了,反了!我与老何结盟在前,老何与小高结盟在后。今日你们两个对面吃酒,便背着我了。”何靖调道:“小弟备这一席酒,因为涉川兄自山阴来,又要往扬州去,一来是洗尘,二来是送行,倘若邀过吾兄来,少不得也要出个份子,这倒是小弟不体谅了。”

    欧若怀道:“扬州有一个敝同社在那里作官。小弟要去望他,就同高兄联舟何如?”高涉川道:“小弟还不就行,恐怕有误尊兄。”欧若怀想是他推却,酒也不吃,作别出门去了。高涉川还宽坐一会,才告别去。

    且说欧若怀回家,暗恼道:“方才小高可恶之极。我好意挈他同行,怎便一口推阻?待我明日到他家中一问。若是不曾起身,便罢。倘若悄悄先去了,我决不与他干休。”那知高涉川的心肠,恨不得有缩地之法,霎时到了扬州,那里有想欧若怀来查问。候至天色微明,假托事故,禀明父母,要往扬州,仍带书童琴韵同行,起身出门,登舟去了。

    这欧若怀偏又多心,道是高涉川轻薄,说谎骗我,是日竟到高家查问。知他已起身去了,也忙忙雇船,赶到扬州,遍问宿店、饭店,并不知高涉川的踪迹,只得罢了。

    原来高涉川到了扬州,住在平山堂下七松园里。他道扬州名胜只有个平山堂,寻画船箫鼓,游妓歌郎,皆集于此。每日吃过饭,就循着寒河一带,览芳寻胜。看来看去,都是世俗之妓,再不见有超尘出色的女子。

    一日,正在园中纳闷,忽见书童琴韵慌慌走来,道:“园主人叫我们搬行李哩,说是新到一位公子,要我们出这间屋与他。”高涉川骂道:“我高相公先住在此,那个敢来夺我的屋?”还不曾说完,那一位公子已踱到园里,听见高涉川不肯出房,大怒道:“众小厮,可进去将这狗头的行李搬了出来。”把高涉川赶出书房门。高涉川正要发话,忽看见公子身边,立着一位美貌丽人,只道是他家眷,便不开口,走了出来。园主人接着道:“高相公,莫怪小人无礼。因这位公子是彭显宦的儿子,极有势力,人皆畏他。他住不多几日,就要去的。相公且权在这竹阁上住下,候他起身,再移进去罢了。”高涉川见那竹阁也还幽雅,便叫书童搬行李上去,心中只管想那一位丽人,道是:“世间有这等绝色,反与蠢物受用。我辈枉有才貌,只好在画图中结交两个相知,眼皮上饱看。这个尤物,那得能够沐浴脂香,亲承粉泽,做着一双夫妇?总是天公不肯以全福予人,偏偏生此丽人,配在富贵之家,与那目不识丁的为伴,再不肯与那无财无势的才子为偶,真是可恨。”正是:

    天莫生才子,才人会怨天。

    牢骚如不作,早赐与婵娟。

    高涉川自见了丽人之后,心神恍惚,时时挂念,屡屡走到竹篱边偷望。有时见丽人在亭子中染画,有时见丽人凭栏对着流水长叹,有时见丽人蓬头焚香,有时见丽人在月下吟诗。高涉川常常见了,心神愈加荡漾,情不自持,走来走去,就像走马灯儿,照上个火,不住团团转的一般。几番被彭家下人呵斥,高涉川亦不理论。

    这些光景,早落在彭公子眼里了。彭公子算计道:“这个色中饿鬼,我且叫他受我一场屈气。”就呼小厮研墨,自家取了一张红叶笺,拿起笔来,杜撰几句偷情话儿。写完了,用上一颗鲜红的小圆印。钤封好了,命一个后生小厮,叫他:“将这书送与竹阁上的高相公,只说这书是娘娘的,约他在今夜等到夜静相会。切不可露是我的机关。”小厮笑了一笑,接了这书,竟自持去。

    才走出竹篱门,只见高涉川背剪着手,望着竹篱内叹气。小厮走到他身后,轻轻拽一拽衣袖。高涉川回头一看,见是彭家的人,恐怕又惹他辱骂,慌忙跑回竹阁去。小厮跟到阁里,低低说道:“高相公,我来作成你好事的。”高涉川还道是取笑,反严声厉色道:“胡说。我高相公是个正经人,你辄敢来取笑么?”小厮听了,叹道:“我好意传我娘娘的情书与你,如今被你这般拒绝,岂不辜负了我娘娘一片雅情?”故意向袖中取出情书来,在高涉川面前略晃一晃,依旧走了出去。

    高涉川一时认真,忙赶上前,扯住道:“好兄弟,你向我说知就里,我买酒酬谢你。”小厮道:“高相公既然疑心,扯我做甚么?”高涉川道:“好兄弟,你不要怪我,快快取出书来。”小厮道:“我这带柄的红娘初次传书递柬,不是经易打发的哩。”高涉川听了,忙在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子来送他。小厮接了金簪,将书交付高涉川,又说道:“娘娘约你夜静相会,须放悄密些。”说罢,从竹阁外去了。

    高涉川取书在鼻头上嗅了一阵,就如嗅出许多美人香来。拆开一看,只见书内写道:

    妾幽如敛衽拜具书,高郎台下:素知足下钟情妾身,奈无缘相见。今夜乘拙夫他出,

    足下可于月明人静之后,跳墙而来。妾在花阴深处,专候张生也。

    高涉川看完了书,手舞足蹈,狂喜起来。坐在阁上,呆等那日色衔山,又待那月轮降世,就走出竹阁,打听消息。只见彭公子穿着簇新衣服,乔模乔样的,后面跟着□□□家人,□了毡包,一齐下小船里去了。又走回一个家人,大声说道:“大爷吩咐,叫你们早早闭上园门。今夜不得回来,这园中四面旷野,须小心防贼要紧。”高涉川听得,暗笑道:“呆公子,你只好防偷物的贼,那里防得我这园内的偷花贼。”

    候至更阑,悄悄走到竹篱边,把园门推了一推,那门是虚掩上的,一推便开。高涉川喜道:“丽人用意,何等周到。你看他先把园门开在这里了。”遂进园内,将门虚掩,从花架边走去。

    那高涉川原是熟路,便直进卧室。但初次偷婆娘,未免有些胆怯,心欲前而足不前,趑趑趄趄早被一块砖头绊倒。众家人齐声大喊道:“甚么响?”忙走出来,看见高涉川,不问是贼不是贼,先打上一顿,拿条索子绑在柱上。高涉川喊道:“我是高相公,你们也不认得么?”众家人道:“那个管你高相公低相公,但夤夜入人家,非奸即贼,任你招成那一个罪名罢。”高涉川又喊道:“绑得麻木了,快些放我罢。”众家人道:“我们怎敢擅放?待大爷回来发放。”高涉川道:“我不怕甚么,现是你娘子约我来的。”

    忽见里面开了房门,走出那位丽人来,骂道:“何处狂生,平白冤我夤夜约你?”高涉川道:“现有亲笔书在此,难道我今夜无因而至?你若果然是个情种,小生甘心为你而死。你今既摈我於大门之外,毫不怜念,反骂我是狂生之浪子哉。”那丽人默然不语,暗地踌躇道:“我看此生,风流倜傥,磊落不羁,倒是可托终身之人。只是我并不曾写书约他来,他这样孟浪而来,必定有个缘故。”叫家人细细搜他身中,看有何物。

    那些家人闻言,一齐动手,把高涉川身上一搜,搜出一幅花笺来,拿与丽人.丽人却认得是彭公子笔迹。当时猜破机关,亲自替高涉川解缚,送他出去。正是:

    多情窈窕女,痴杀可怜人。

    不信桃花落,渔郎犹问津。

    看官,你道这丽人是那一个?原来是扬州名妓,那花案上第一个叫做润容的便是。这润娘,性好雅淡,能工诗赋。虽在风尘中,极要拣择长短,立心要择一个可托终身之人。不料择了数年,莫说郑元和是空谷遗音,连卖油郎也是希世活宝。择来择去,并无一个中意的。因此润娘镇日闭户,不肯招揽那些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且诙谐笑傲,时常弄出是非来。

    老鸨本意要女儿做个摇钱树,谁知倒做了惹祸胎,不情愿留他在身边,就暗暗要卖他。当时得了彭公子五百白金,瞒神瞒鬼,将一乘轿子抬来,交付彭公子。及润娘晓得这事,但身已落在火坑。也无可奈何,只是终日忧郁,不觉染成一病。彭公子还觉知趣,便不去歪缠,借这七松园与他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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