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咬牙抵住痛,停一息间,觉冯氏气带嘈,力带倦,曹氏努起势来,尽力反起身,望见台面有一张菜刀,顺手执来,照面削去。冯氏闪避不及,头壳破开,鲜血满身,登时倒地而死。
曹氏知事不能了,即走去井边,向头落井而死。(慌死唔得快)亚孝死了两个仔,又死了两个新妇,哭到伤心,愁怀满腹,低头无语。自怨前非,无片善之及人,积余殃之累后,所谓福无重至,祸不单行也。(尚未行得尽)一生恶气难消受,留与儿孙作抵当。
死得伤心如此惨,本来肚内有刀枪。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且说继业之外父,叫做冯大立,痛恨女之死亡,而发怒曰:“我女婿既受刀亡,又将我女杀死,唔通佢做家婆,总有家教,只晓得饮醋而已。”叫各子侄到来,吩咐各执铜鞭铁尺,怀藏身内,去捉亲家婆,打佢一身,骂醒佢心,拭开佢银,丢过佢驾,然后心甘。
你个女既死,人之子亦亡,付之大数便了,可以无事。偏要去生事、滋事、惹事,闹至累出大事,叫做一番招累。本无累也,而去招之,究竟有何所谓?
众子侄跟尾而去,一个二个,陆续而来。曾亚孝之家亦不知来寻打也,出其不意,捉住亚孝老婆,即时脱衣乱打,大声喊“俗话倾谈二集??救命”,亚成走出来,怒曰:“我家死人披麻,你重来找我晦气。”喝起子侄,各执家伙而出,或持刀,或驶棍,蜂拥蚊喧,打得冯氏各人,失魂而走。(自取其灾,谓之解衣包火)亚成捉住冯大立,割去双耳。大立之子走回护救,被继绩一铁棍扫来,打折一脚。冯氏一班子侄各有所伤。(问你爽唔爽呢)冯大立掩住双耳,血淋淋,面青青,好似鬼追咁跑。(甘心唔甘呢)剩下个仔,被打折脚,眠在路旁。(此时定必大声哭叫:“亚爹呀!”)亚成使人用大睡板抬回冯氏村边,放下急走回矣。
此件事,冯大立大有不该,有自取之罪。在亚成,虽屡经打闹,人命伤残,亦当饶让三分,忍颈就命。
就系将亚孝老婆打了几下,未免受眼前亏,都系唔抵咯。然有咁多子弟可以拦阻得住,未必真正点样凄凉,既不与讲情理,喝出家伙打之,而冯氏飞跑而奔亦可以罢手,为何又切去耳、打折脚,剩的手尾来跟呢?,总之,暴气未消,必要大经折挫一场,方肯回头心息也。
亚成叫继绩先到县,将此事情禀上。(恶人先告状)话冯大立登门寻打架,自己装伤。而冯大立之状词亦到,话带子侄去吊香,并问原委,谁知佢发起怒来,将我父子打伤,如此如此。官大怒,既发三班差头,去捉亚孝全家。五更早来,四面围住,(此时亚成要喝起子弟出家伙为是)所有男人,尽行捆绑拖去,只有亚忠走脱出来。亚成个班脚色,捉入官门,打得昏天黑地。
任你拳头胜钢坚,官炉有火不须烟。
铸镕你的凶蛮气,铁骨铜筋软似棉。
打了一堂又一堂,受了几番痛苦,押入监内。衙门罪犯,凡人俗话倾谈二集??去坐监者,必要买通监口,进奉钱银,然后掌监及老犯之徒唔难为你。若无银孝敬佰,就捉住你非刑吊打,打到你愿出银为止。如果打过一次八次,都有钱银,不用打咯。亚成等人监中,并无人来打点,(打交乜得咁多人呢)钱银有得应用,所以打到险死还生。一日,掌监禁子喝起老监贼,将亚孝父子、兄弟、叔侄,一个二个用绳吊起,似庙内灯笼一样。个班老监贼,你又打,我又打,有的打头,有的打脚,打得这个喊“苦呀!”
那个喊“苦呀!”父哭呜呜,子悲切切,叔呼罢手,侄乞求饶,而禁子愈打愈多,哭声愈叫愈惨。兄不能救弟,弟不能救兄,骨肉之间,惟有你眼望我眼而已。
监中打到各魂消,哭尽千声不肯饶。
叔侄弟兄空眼望,腊肠吊起一条条。
亚忠直走去三泊,求亚悌二哥来打救。将近到门前,不敢入,畏其憎恶己也。刚刚遇着亚悌,同其子继善、其侄继祖,三人入秋闱满三场而归。(亚成等刚刚遇秋审,打了三堂,尚未得归)望见亚忠,心神尽丧,亚悌惊曰:“细佬,你由何处而来?”亚忠即跪在地,亚悌更加大惊,执手入厅堂之内。亚忠细谈端的,尽将原委告知,亚悌吓得一头汗曰:“如此奈何呀!一门暴戾,早知其祸久矣。(无奈好多若兄弟唔知)非因此,我驶乜来此远避呢?但我离家既久、与县官无声气之通,如今走去求情,患得羞辱。但得冯亲家重伤而不至于死,我三人或有一个中举,此件案可以易得维持,如或不然,真费手矣。”乃留亚忠在此,食与同餐,夜与同寝。亚忠感其恩惠,觉有悔心。又住十余日,见其父子、兄弟,和蔼春风,一堂雍睦,不觉凄然下泪,曰:“吾今而知前者之非人也。”亚悌喜其悔悟,乐教导之。及至九月初十,省城开榜,报到亚悌父子同科,继祖亦中副榜,不胜之喜。新春门口对云:“安居之宅春常在;俗话倾谈二集??积善之家庆有余。”亚悌之庆有余,两父子中举中到,剩继祖跟尾,执而拾之,尚得个副榜。可知与善人同行,都有益也。
生平忍让受亏多,父子荣登共一科。
天眼既开人眼见,儿童拍手笑呵呵。
明朝科甲极重,凡登科者,令邑生光,官府为之敬礼。亚悌与子侄入拜县官,县官大加赏面。亚悌即向县官求情,禀曰:“治下个处,自己之贱兄弟一时暴气,斗殴伤人,原情定罪,律不能宽。但骨肉相关,安能坐视,求老父台处大开法网,赐以仁慈,不迫既往之非,许以自新之路,某等不胜惶恐,无限沾恩。”官曰:“此亦易事,放他何难?但兄弟归家,须宜约束,不可依然放肆,再犯前非。”亚悌归家,复往冯亲家处求情,自认不该,望为勿怪,又赠金银药物,作补医理之资。大立心虽不甘,而见其贵势炎炎,难与相抗,况又求情尽礼,事许从宽,而亚成等一班脚色,俱放归来矣。
亚悌一见亚成,即走上前叩头见礼,亚成大声曰:“细佬,恭喜咯!皇天有眼咯,唔亏负你咯!你一生好相与,肯受亏,念骨肉之情,尽中和之道,唔怪得天庇你。自己中举,仔又做举人,连到个侄去你处住,教佢读书,都中了副榜,你个点善气了得咁大么!(大赞一番,议出亚悌好处)亚孝一世有人水,有情份,至薄幸做了,至反骨做齐,个的罪孽,积埋累到两个仔、两个新妇如此死法,连累到我一班兄弟、子侄,重受官刑。(大骂一番,议出亚孝丑处)你话为善好呢,作恶好呢?
打亦打得多,闹亦闹得多,恼亦恼得多,苦亦苦得多,究竟想来,都由自取,(连自己都骂)以至人财两失,鸡犬不宁,为乡里所憎,为亲朋所笑。反不如细佬,随随便便,安静无事,重快活过神仙,唔知几得意也。(你都知道么)细佬,你勿去三泊住咯,快的搬家眷归来,兄弟叔侄有时坐埋,讲下道理,俗话倾谈二集??免至净晓得一身蛮气,被他人笑作马牛也。”
兄弟闲居聚一群,不谈恶气讲斯文。
而今愿晓人间事,祸福因由点样分。
亚悌曰:“大哥,我归来亦易,但恐兄弟唔听我劝,终何用呀?”亚成曰:“细佬归来,各人以你为主,你话打便打,你话唔打就唔打,务宜要依你。谁一个敢不遵从呢,我断唔肯佢,你若不信,各人要在当天盟誓,以表真诚。”亚悌曰:“如果兄弟同心,家门之福咯!”亚悌由是带家眷回来。
燕饮几日,亚成叫齐一家男妇,斋戒沐浴,焚香告天:从今以后,愿改前非,所有嫌疑,冰消瓦解,家内一团和气,彼此相安;好事多为,以求福荫。禀完之后,纷纷叩头,回坐大厅,分开男妇,各行尊卑拜跪之礼,喜色融融。晚晚在厅堂,男妇齐集,听亚悌讲家庭世事及古来忠孝贤良,抵掌而谈,生气勃勃。讲到悲欢离合之处,令各听者眼泪都来,方知天地鬼神,其祸福消怠之机,原来如此。又听到古今来有咁多好人物,想起从前大小,原是不感人也。讲了半月,男妇之心变了八九,其恶气消了八九,于是出见外人自觉羞颜矣,不觉低头矣,久之而生和气矣,又久之而有喜色矣,幼知敬长,而父知教子矣。
有的称亚悌做家先生,而且作生菩萨矣。及后,亚悌之长子继善出仕做官,而幼子继福,又中乡科一榜,一门之内,几代功名,天之爱善人,厚待如此。
亚悌共七兄弟,手足如此其多,而心腹并无一个。
假使众兄弟尽如亚悌之意,其家兴发不知如何。假使亦如众兄弟所为,人物死亡,不知何底。想当日曾恭禹而生七子,自称好命,人亦赞其好命焉。只知赞好命,未有赞其好仔也。其仔不好,命亦不好矣,且多仔不如少仔矣,有仔不如无仔矣。何也?一者费心血、俗话倾谈二集??破钱财,二者添烦恼、惹羞辱也。何幸生得个亚悌,系秀才而做芜苗葱、做香头也。假使亚悌自恃秀才,练成状棍,串弄衙门,而亚孝之身家破矣,亚仁、亚义个的恶气,如虎生翼矣。亚孝之女死,冯大立之女死,两个亲家告发起来,有一场官府仔闹下矣。兄弟之蛮恶,加以绅衿之把持,生出无限风波,害人害己,而曾恭禹之祖德宗功,孙枝奕柴,一扫光矣。谁不知亚悌之做秀才,学圣贤之秀才也,讲情理之秀才也,积福泽之秀才也。以伦理为真,以心田为主,任兄弟之鸦争鹊噪,自己鹤立鸡群,亚婆心,赤子性,含情不怨,菩萨低眉,行委曲以图全,真秀才中之表率者也。究之兴者自兴,败者自败,天亦难容恶业,惟佑善人。到底兄弟都以亚悌为好人,想去想来,,总以学他为好。假使亚孝早知错过,前一年之上,悔罪心诚,又何至家散人亡,一番招累?大抵肚中湿热,积结多时,非真大泻一场,未肯从新谨慎。亦如行好要待事穿,做贼要待被捉,然后手忙脚乱,胆碎魂惊,方识前非,回头怨错,亦已迟矣。故君子举动,未见祸而预早修心,小人昏迷,祸临头而方知怨气。一个先一着,一个迟一步也。
此段事,又叫做众虎一麒麟,以亚悌作麒麟而一班兄弟作老虎也。兽之猛者莫过虎矣,晓食羊,晓食猪,晓食狗,而且食人矣。老虎虽恶,有人敢装老虎,捉老虎,剥老虎皮,食老虎肉,抽老虎肠,罗老虎胆,切老虎口,敲老虎牙,而且将虎皮送与菩萨坐,破虎骨来炖虎骨胶。虎啸风生,何以个阵时无一毫猛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