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英雄无运便埋藏,神剑掩光芒。有人提挈,方能振拔,缘福要相当。试思鸾凤栖岩壑,垂翅又何妨?一旦飞腾,羽仪王国,方信是嘉祥。———右调《满园春》
前集说那凌驾山在褚愚家与魏义相遇,便欲进京,却忆念着楼头女子及石、柳二人,一时不能割舍,又因褚愚苦苦攀留,只得住下。褚愚不时差人往外打探贼兵消息不题。
且说兖州城中许参将见贼兵攻城虽急,只是按兵不动,知府各官来催了两次。一日,乃聚集牙将,点齐兵马,下令出西门厮杀。大开城门,放下吊桥,许参将统领军将,杀奔前来,正遇苟黑汉大队。两阵对圆,射住阵脚。许参将横刀立马于旗门之下,唤贼人打话。苟黑汉扬鞭出马,左右列下三四员贼将,鞭梢指着许参将说道:“某家因山寨缺少粮草,欲于兖州府库中借些钱粮。大兵已到多日,不见输纳,今反出兵抗拒,是何道理?”回顾左右道:“谁去先见一阵?”言未毕,左腋下一骑飞出,众视之,乃李通是也。许参将大怒,正欲出马,只见牙将薛千总舞刀拍马,大叫:“吾来也,贼将看刀!”两人一往一来,未经十合,李通舞动画戟,使一个青龙入洞势子,望薛千总心窝里直刺入来,薛千总回避不及,叫声“不好了”,正中个着,戳透胸膛,死于非命。贼兵剿去首级,贼众大声喝采。
许参将不胜忿怒,舞刀向前。李通横戟敌住,左迎右挡,若不经意。许参将自忖:“此贼戟法颇精,当以小计破之。”便掩一刀,拨马刺斜便走。李通因刺死薛千总,心骄气傲,认做许参将真来,大叫:“不要走!”飞马赶来,一枝戟正在许参将后心搦战。官阵中个个吓呆了,乱叫:“老爷快些转马!”说时迟,那时快,许参将拿定筋节,按定胆的,料贼将追个较近,回身大喊一声,手起刀落,李通早已挥为两段!乃催动官军,两边混战。自午至申,各自收兵。
许参将入城,计点军士,杀伤一百余人,心下好生纳闷;打发各牙将去讫,传下令箭,四下紧守,自己独坐中堂,默默不语。〔逼真景况。〕心里踌躇道:“前日知府等官来催我两次,我却满口道是不难,我心上也料定这些土贼,满指望一阵成功;不料今日反折了一员官将,又杀伤了百余军卒,却叫众官笑我。若明日相会各官时,如何是好?”心下只管气闷,愈不自在。
时已一鼓有余,辗转无聊,走下堂,来到檐前泊水下,只见黑影里有一人切切私语,许参将喝道:“谁在这里讲话?”只见有人在黑地里走开,〔景状绝妙。〕许参将大怒,再喝一声,〔写得许参将一肚气闷,直现纸上,却又笔笔为李绩生姿。〕方有一个兵厮,走上月台跪下。许参将叫到案桌边,自己坐下,正要喝问情由,只见那兵厮战抖抖的伏在地上,手里擎着一个护封,禀道:“早间,正老爷出兵的时候,有寓在报恩寺的按察李老爷,差管家赍书一封在此。小的因老爷出兵,不敢投递;方才又见老爷天威震怒,与同伴商议,欲上堂禀投,不意触犯老爷,只求饶恕。”许参将接了书,叱退小兵,心上猛然会意,想起一个机会,暗喜道:“有了,有了。这李绩在福建时,流贼作乱,他能调拨将士,剿抚各得其宜;后来单身入贼营,谕以大义,贼皆平服,因此上名著一时。今虽告老归家,朝廷曾有旨意,有用处不时起复。他今现在报恩寺中,我正忧土贼强悍,何不出一角文书,到省中王按台处,备说李绩才能,等王按台出一荐用本章,令他剿贼,调兵救援,有何不可!”就在灯下拆开书来,从头一看,不过是候问的话,及问土贼的消息,没有恁么干系。许参将随即退入书房,令书记写了文书。
到次日五更,出堂升座,众将上堂参见。许参将道:“我有一角紧急公文,要差一能干的将官,前往省中按院王老爷衙门投递。本参府看来,还是中军官曹虎山可以前往;即速披挂,本参府护送出城,你须单身前去。”曹虎山不敢推辞,答应了,领了公文,贴身藏下。许参将统兵杀出贼营,仍回城中。
且说曹虎山飞马前行,不则一日,到了省中,将公文往巡按衙门投递。是时王巡按连日接得四路告急文书,正在忧疑无主,一见许参将文书,不胜大喜。这时山东正缺巡抚,随即写下荐举本章,差员星飞赍奏;一面拨军三百,令游击周泰同曹虎山先回。
不则一日,到了兖州府城下,早有贼兵阻住,两下混战。许参将在城上,望见正北上烟尘抖乱,料有救兵前来,忙整军出城接应。贼兵见官军里应外合,不敢悬战,让开一条大路。许参将接着官军,早有曹虎山先来说知,一同周泰入城。周泰道:“王老爷令下官先来,同将军只宜紧守,以待旨下,再行商议。若有俞允圣旨,王老爷说,自差官将护送前来,将军不宜妄动。”许参将依允。当下设席款待,借民房暂作公署,与周泰存扎。
歇过数日,王巡按果拨官兵,护送赍诏天师到来。贼兵四散打粮,兵微将少,不敢交战。官军到北门外叫门,许参将知是天使,慌忙开门接入,到府堂歇下。巡按差官先将公文递与知府,拆开看时,知是朝廷已准了王巡按本章,升授李绩做山东巡抚,调兵剿贼。知府忙令巡捕官飞马往报恩寺请李绩接诏。
李绩正在楼上与丽娟闲话,只见家人等慌忙到楼上传话:“有官到来,请老爷到府堂接诏。”李绩吃了一惊,不知如何诏旨?然见有官员来请,料非凶兆。不敢怠慢,疾忙整衣上马,跑到府前。早见各官前来迎接,打恭贺喜。李绩愕然道:“老夫有何喜可贺?”许参将道:“朝廷有旨,超迁老大人荣爵,岂非大喜?”李绩听了,方才放心,下马走上堂来。香案已是排下,趋前俯伏,各官亦依次跪下,赍诏官开诏宣读,略云:
“陈臬宣献,虽素著外台之望;除凶剿寇,宜暂膺长子之师。兹尔原任福建按察司按察司使李绩,泽流闽越,智殄妖邪。朕久注名中省,俟用迁擢。不意山东州窃,弄兵潢池。今特拜尔巡抚山东、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唯赖贤卿大展神谋,灭此朝食。朕当侧席省膳,以候好音。呜呼!群魔乌合,固无烦于六师;阃外专征,自郑重于一将。”
宣诏毕,望阙谢恩,然后与赍诏官相见。李绩乃谓各文武官员道:“老朽无才,谬叨此任,全赖诸君协力,庶使老朽无负朝廷。”各官俱打恭称谢。知府随即设宴款待天师,兼贺巡抚。歇过一夜,李绩即写了谢表,差员同天使一齐进京,许参将整点人马,护出城去讫。
李绩便择后日公座,一时没有衙门,就在参将衙门权听为公署,许参将立刻移出,另居房。各官便送进衙役,权听差使。李绩便一面在报恩寺,移取家财。是时觉性的趋迎,自不消细说。
李绩在寓内打点,偶然走到花听里,只见柳俊在彼,同王忠说话。柳俊一见,便走过来磕头道:“李老爷高升,小人特来磕头贺喜。”李绩扯起道:“我今移居去了,你却独居在此,我衙署内颇多余屋,你何不也随我移去,暂住何如?”柳俊道:“老爷部院衙门,是关防紧密之地,小人一时不知,反教我家相公焦躁,那就不便了。”李绩笑道:“这一些不难。我叫你去,却有个原故:我衙署内房屋宽敞,没有多人在内存扎,诚恐易生他变,这是一也。我家人在此无多,若在部院衙门,便有许多事件,不能料理周备;就是各官送来衙役,不过权听差遣,总不是抚院本衙门的吏书承舍,只好在外打点,直待贼兵退了,然后这班人自从省下前来,方得入城跟随办事。你前日曾说弓马颇精,后又见你知书识字,我心下好生欢喜,故此叫你去住,也好替我料理。若说部院衙门,恐有关防,不便出入,不知目下当此兵务倥偬,军机不能刻缓,早晚事情不时欲发,有甚不便?若说你相公归寓,一时你不知道,正不知贼人消息衙门内时刻晓得,一等贼退,我便差人到瑞光寺探问;那时你相公进京,原等你随着去,难道我羁留你在此么?”柳俊心下一想,果是有理,乃道:“蒙老爷提唤,敢不从命。”李绩好生欢喜。
当下柳俊把主人行李原放寓内,—一与觉性眼同了,将角门锁好,就将部院封条粘着;自己的行李马匹及衣囊盘费,一总打点停当,就同着家人们的行李,一齐发杠,送进衙门。
发杠既毕,然后大轿小轿接取家眷。丽娟与兰英等一齐上轿去讫。然后执事人员抬着八轿,迎接公座。李绩就在大殿上上轿。前面一对对旗帜鲜明,香花鼓乐,绚赫非常。觉性率领合寺和尚跪送,自大殿旁跪起,直到山门下,排得整整齐齐,一个个光着脑袋顶一炉好香。〔自大殿旁起,直至山门下,见得寺僧之多。〕李绩也看得觉性是这等势利的人,由他做作。到山门外,各文武官弁一总穿着吉服,齐齐打恭迎接。不一刻,到了公署,公座毕,各官参谒过,退入私衙,县官送进供应。
李绩此时有军务在身,没心肠说及闲话,这收留柳俊之事,也总不曾在丽娟面前说知。到是丽娟曾听得家中仆妇们偶提起,说老爷收一个小厮,暂在衙内料理,不知是姓刘,原是有家主的;有个说,就是同寓山家的小厮;有个又说不是。丽娟是小姐家,不便细问这些闲话,即兰英有些晓得,进来传说,也不过是这等的意思。丽娟又为山鳌酬和之事,说到山家小厮,反不便提及了,便于兰英面前亦不推求。这正是:
女子娇羞分所宜,外边情事不须知。
本来闺阁千金体,也为心虚怕起疑。
且说李绩明日分付王忠看守宅门,袁应在耳房检点文书,其余家人各有执事,就留柳俊与袁应一同料理。少顷开门,各官进见。李绩道:“今土寇如此猖獗,久围不退。前日王老爷处文书到来,说邹县与邳州俱破,济宁、宿迁势俱难保,东平一枝人马又在凤山剿灭余党,不得前来援助,如此四路告急,各处俱闻风自守,并不发兵。汝等有何高见,杀退此处贼兵,然后移剿诸路?”众官默然不语。许参将出外答应道:“今贼围本城,将有一月,想他粮草将无;不如再待数天,等他粮尽,乌合之众,粮一尽则计必穷,然后出兵,一击必破;乃以此得胜之兵,移剿各路。愚见如此,不识老大人尊意若何?”李绩大笑道:“原来只是如此高见。目今各路告急,若依你只发兵出战,倘再失去了地方,贼势愈炽,那时只怕兖州城也守不牢了。且依你说等他粮尽,不知再等他几天才可?”许参将低头不语,各官俱面面相觑。李绩拂衣而起,退入后堂。
坐了许久,走入私衙,已是黄昏左侧。丫鬟摆上酒来。口虽吃酒,心下好生不快。丽娟道:“爹爹为何不乐,这般忧形于面?”李绩沉吟不语。丽娟道:“爹爹有事,可好与孩儿说知一二,莫不为着贼寇事情么?”李绩道:“此事非儿女子所知。”丽娟也便不再问。〔见得收留柳俊一事亦不与丽娟说知。〕李绩吃完酒,用过晚饭,步出后堂。小厮取灯来照着,李绩喝退,独自一个,扶着万寿藤拄杖,到庭心里闲步。〔情景可慨。〕
只见一人从回廊下走来道:“老爷此时为何独自在此?”李绩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柳俊。因问道:“你为何不睡?”柳俊道:“听得老爷在此,故来伺候。”李绩寻思:“这小子颇亦晓事,他与袁应在一处,袁应不见面,他却走来伺候。”乃道:“当此月明,不忍早睡,故此闲步片时。”〔瞒得趣。〕柳俊道:“老爷当此重任,意中必有所属;岂比寻常闲暇时,可以吟风弄月?”〔料得确。〕李绩乃叹口气道:“汝言虽不差,但我心中之事,汝要问他则恁!”柳俊道:“某诚贱品,然亦或能解纷一二,老爷试说何如?”李绩见他语言有异,矍然道:“前日我一见你,固知你是一个不遇时的豪杰,今观汝意,果不寻常。但今日我意中所属者,即此土贼之事。目下盗贼四起,百姓流离,朝廷使我征剿,却少几员良将,不能立功;倘如贼势猖狂,我反束手待毙,岂不误国误民,贻羞天下!今日召集众议,别无良策,止有许参将略说几句,却都是畏刀避箭之言。因此上我心中不乐。”柳俊道:“这主见差了!这般算计,在许参将身上,不过一方干系,婴城自守,也还是个下策;老爷却是奉命督师,封疆重任,调度一省机宜,怎么出此拙算?〔好柳俊。〕为今之计,莫若挑选轻兵,更番出战,以疲贼众;夜则多置火器,出劫贼营,轻进速退,左出右入,使贼昼夜不得安息,疲于奔命;再命一将,分兵在外,扼要据险,声言夺其巢穴,既可扰其内顾之心,且成内外犄角之势;再令一人檄四方,征兵会剿。如此则群贼授首,可立而待矣。”
李绩大喜道:“原来你有如此经济作用,可惜沉埋仆隶。但是一件:许参将曾出交锋,官军不利,心中自怀惧怯;若再着他出战,必有挫衄,如何是好?”柳俊道:“小人前曾说过,弓马亦曾娴习,若有用处,愿助一臂。”李绩道:“贼人经过战阵,因是惯家;你虽善弓马,却未经与人拒敌,终是生手;况且你尚有主人,怎可作此勾当?”柳俊道:“贼人虽是惯家,但我看来,料非九头八臂。古来豪杰,也都是崛起蓬茅,且等我去杀他一阵,若得靠老爷的洪福,杀退贼兵,我自随主人北去,有何不可?”〔说得平淡。〕李绩大喜道:“若得如此,便是你发迹之日了。署后有一射圃,尽是宽大,我于明日传齐众将,与你比试一番;若果有可观,便令你出去厮杀。倘能斩将搴旗,凯旋之日,即行题请,补授得一官半职,也不虚了你的抱负。”当下二人讲得投机,甚是得意。时已漏下三更,便各自歇息。
到明日上午,李绩传集众将,同柳俊一齐到署后射圃中来。李绩升厅坐下,开言道:“贼兵困本城已有多日,汝等都畏刀避箭,不肯请战,难道本部院奉命剿贼,岂因汝等畏避,便不发兵?明日本部院点齐兵马,出城交战。今日先将汝等演习一番,以便临阵。”乃指着柳俊道:“此子柳俊,弓马颇知一二,明日也差他出阵一遭。”众将官齐看柳俊,但见柳俊:面方耳大,齿白唇红,两道铁眉,一双秀眼,膊阔三停,身长六尺,腰圆背厚,四称五当,众人心里都赞:“好一个少年!”李绩便令柳俊穿戴了一般盔甲,兵器架上取了一把大杆刀,就将自己的马整顿好了,飞身上马。柳俊要搢弄手段,抖擞精神,舞动刀法,左盘右旋,前挡后截,开托四门,施为三纵,浑身上下,团圞一片,明蟾遍体,纷纭飘拂,千寻素练。〔是一把刀。〕众将官齐声喝采。李绩看了,欢喜不胜。柳俊舞罢刀,复耸身下马,面不改容,略无喘息。李绩道:“柳俊刀法甚精,但不知汝等高下,可一齐披挂了,各持木棍,上马比试,庶使性命不伤,又见了你等武艺。”许参将便把嘴努着曹虎山,曹虎山为人勇直,便从众中跃出道:“我便与柳俊比武!”忙披挂完备,两人各持木棍上马,一往一来,未及八回九转,曹虎山胁下早经一棍,翻跟斗跌下马来。众将中恼了游击周泰,道:“不好!老战惯家,却被小子所算!”也不披挂,手持木棍,一跃上马,抡动棍梢,望柳俊劈头打来,柳俊忙用棍迎住。斗到四十回合,周泰棍法不乱。柳俊使一个旗鼓势,把棍梢向周泰眉心里直点将去;周泰忙用棍向上一搢,转势直磕下棍梢,便从柳俊右胁下搠来;柳俊眼快手捷,顺势夹马一迎,早把周泰的棍在胁下夹住,随便提起棍梢,向周泰肩窝里只一点,周泰招架不及,撒了棍子,从马背上倒撞下地,众将齐声喝采。柳俊下马上厅,周泰羞惭满面。独有李绩在厅座上几乎喜杀,乃道:“柳俊果好武艺,明日便出去立个头功!将来都是为朝廷出力,汝等也不必羞惭,也不必欢喜,都过来大家相识了,不可各存芥蒂。”许参将等便与柳俊重新相见了。
当下李绩打发各官散去讫,便于后堂设宴,令柳俊坐下饮酒。柳俊吃惊道:“老爷是朝廷大臣,小人是人家贱仆,怎敢共坐?却不折杀小人!”李绩道:“从来做上官的,每每看得自家尊贵,不肯收拾贤才,往往致豪杰忿怨,上下离心,便不能收得人之效,反藉口天不生才。试想周公以制作礼乐之圣,居帝王叔父之贵,尚且一饭三吐餔,一沐三握发,如此接待天下贤士;孔子尚说‘使骄且吝,余不足观’。今人何等学问,辄敢自尊自大,拒绝豪杰?自然做一个鄙夫,成一个厌品而已。眼前这些受享尊荣,总归无益。所以我自从入仕以来,时以此情自警,故再不敢骄慢待人。〔李公才是个有学问人。岂今之从政者哉!〕今见你弓马甚好,明日若出去杀退贼兵,一可免生灵涂炭,二来使我面上增下许多光辉,三来你的功名便从此始。古云:‘立贤无方,’又云:‘将相无种’,焉知你将来不是个有官爵的人!何必拘定这些小节,你竟坐下,不须谦让。”柳俊不胜感激,道:“人非木石,谁不知恩!明日倘能杀败贼众,总是老爷天威所加,亦是小人效命之日。”当下便磕头谢了,坐在侧手饮酒。李绩遣去家人,止着一个小厮服侍。饮酒中间,互相议论,大家快意。李绩又题柳俊一个表字,以便称呼,叫做柳延秀,名字原叫柳俊。柳俊又下席谢了,夜分席散。
明日侵晨,传令军士饱餐,李绩给发柳俊黄金凤翅盔一顶,连环锁子甲一副,战马三匹,大刀一把。就令柳俊在大堂上装束了,点兵三百,出城交战。又令许景升、曹虎山领兵二百,在后接应;又令周泰领兵一百,协助柳俊;自己打轿到城楼观战。四门都令知府等官,分督民夫守城。
却说柳俊统领三百人马,出了东门,指挥军众,摆开阵势,唤贼帅打话。苟黑汉绰枪上马,带了头目,统领兵卒,离营杀来。相去官军一箭之地,把兵马一字摆开,一对对展过门旗,当先出马。只见对面官军队里拥出一员小将,勒马提刀,甚是齐整。苟黑汉一见,大笑道:“原来那里弄来这个孩子,也要出来厮杀!那个头目去活捉将来?我大王营中正少歌童,拿来充补。”只见四头目张芳挺枪而出,大叫道:“孩子,快下马受缚,免汝一死!”柳俊并不打话。刀枪并举,不四合,刀中张芳左腿,跌下马来,军士剿了首级,往城楼上李绩处报功。
柳俊横刀立马阵前,大叫道:“谁敢再来授首?”言犹未毕,只见贼阵中飞出一骑,乃是一头目史振———他出身原系响马,面如锅底,须似钢针,力大无穷,使两把秋翎削铁刀,骑一匹卷电乌骓马———这史振舞动双刀,拍马大叫:“杀吾兄弟,誓不甘休!”柳俊一见,好生利害,便舞刀跃马,当先迎住。两人一往一来,战至五十余合,柳俊不见赢头,史振亦无败势,两边军士看得呆了。史振心下转念:“这少年技艺颇精,不可力斗。”便掩一刀,拨马便走。柳俊大叫道:“贼人败走,快些趁此势杀过去!”把刀尖两下一招。这正是柳俊合当发迹,〔所谓运也。〕周泰也认做贼将败了,摇旗呐喊,大叫:“快些杀向前去!”阵后许、曹二将,也催动人马,盖地杀来,其势如潮似浪,直涌过去。
柳俊紧追史振。苟黑汉心上也认做史振杀不过官将,故此败回本阵;又见官军如风滚至,想势头不好,拨马便望阵后乱窜。贼中兵将见主子走了,一蓬风回身便跑。史振在马上见这光景,大叫道:“不宜妄动!”怎禁得人势走发,又兼鼓声震耳,那里禁得住?心上慌张,随转念:“我兵退走,我若也同一路走时,便自相践踏;不若调转这小将,分他的势。”便拨马刺斜而走。柳俊那里舍得,也拨马紧追。周泰是奉令协助柳俊的,哪敢走开?见柳俊追贼将望东南上走了,便撇了贼军大队,领了步下人马,带转马头,望柳俊一路上追来。
史振正走间,只见前面一条大河拦住,水势滔滔,不能飞越,心上便觉慌了。循河而行,不及半里,却喜有一条大桥,原来这座大桥是跨兖州大河,有名叫做“五丰桥”。史振便急趱上桥顶,桥下柳俊与周泰紧追也到。史振在桥上勒住马,挂下刀,拈弓搭箭,觑清柳俊射来。柳俊正到桥脚下,只见史振立住马,忽听得弓弦响,柳俊急把身子藏在鞍轿里,只听得那箭风在顶门上过去,早听得后面有人倒了,〔为将者,要眼观四处,耳听八方。〕柳俊也不敢回顾,把马一夹,直飞上桥顶。史振措手不及,柳俊提刀,照头一劈,史振连肩带背,劈下马来,柳俊就地取了首级。回马看时,原来中箭的便是周泰;只见众兵救起,幸喜是肩窝里着箭,性命不伤,〔棍也打在肩窝,箭也中在肩窝,周泰肩窝大是不利。〕扶在马上,一齐转来。只见许景升等追杀贼人一阵,也收兵回转,一齐入城。
李绩慌忙下城,迎住慰劳。柳俊献上贼将史振首级,李绩不胜大喜。率领将士到衙署内,计点兵卒,不折一人,所获辎重器械无数。李绩大喜道:“本部院识人不谬,今柳俊果然成此大功!又不曾伤折一卒,虽则周将官带伤,却也无碍。”便令周泰回署调治。当下大摆筵宴,犒赏军功,各将依次坐下,尽欢而散。
李绩退入后堂,柳俊亦在侧坐下。李绩道:“今日一战,我已见你的材能,贼亦不敢正视此处。明日我就命你做个中军,待后来灭了贼党,自然题请授你官职。”柳俊起身拜谢道:“今日战胜,凭藉老爷洪福,得以徼幸成功;后来全仗老爷提撕,使小人稍得寸进。”李绩道:“这总是我的本怀,你不须多嘱。自今以后,凡有事禀我,不论在私衙、堂上,你自己只称‘卑职’才是。”柳俊又起身谢了。李绩道:“你前日说昼则轻兵出战,夜则火鼓劫营,不知今夜可以出劫贼营否?”柳俊道:“不可。贼当新败,防御必严,若往劫之,反遭其害。待明日再杀他一阵,当不战自走矣。”李绩点头道是。按下一边。
且说苟黑汉败走,约二十余里,方收兵暂住。打听官军已转去了。但见败残人马,四分五落,渐渐聚拢过来,只不见一头目史振,料是被官兵杀了;计点兵卒,折去三百有余。苟黑汉大哭道:“我手下十二个头目,今日三分去一。史将军智勇双全,我靠他成事业的,今日一旦死于非命,叫我与谁人成事!”哭未毕,只见众头目一齐不平道:“难道史大哥是人,我们是鬼?古人有言:‘胜败兵家常事’,大王怎说这没志气的话。看我们明日与官军交战,管叫杀得他片甲不回。大家快些转去,仍把城池围了!”当下聚齐人马,尚有六七百人。正走到半路,只见山侧里摆开一军,为首有两员将官拦住。苟黑汉一见,大惊道:“前面官军阻路,如何是好?”二头目韩玉发恼道:“大王平日何等英武,今日就这般害怕!”便挺枪跃马向前。只见对面两将齐叫道:“来的军马可是苟大王的?”韩玉听得声口和好,便道:“正是。”只见两人滚鞍下马,拜伏道旁。韩玉道:“你是何人,却只般下礼?”却好苟黑汉也到,便问道:“我便是苟大王。你二人却是何人?为什么这般下礼?有何主见?”只见二人高声禀道:“我两人系山中响马,闻得大王威名,久欲依附,恨无进见之策。昨日却有这班四百人众,都是青州府道标名下马军,因裁革了粮,要撤回他的衣甲马匹,与地方争闹,因此罹罪,不忿气,愿落草勾当。某二人收留部下,情愿大王麾下效劳。另有白金千两,以助军资。方才正到半路,闻得大王与官军交战不利,正欲前来助一臂之力,不意此地遇见,实出万幸!”苟黑汉大喜道:“难得豪杰同心,快请起相见。”二人立起站着。苟黑汉道:“二位豪杰尊姓大名,也请教了。”一人道姓钱名奇,一人道姓贺名豹。苟黑汉看这两人,各身长八尺,虎膊狼腰,怪眼獠牙,狰狞出众,果像两员大将,暗暗心中喝采:“不减史振一流;”再看四百军兵,一个个盔甲鲜明,旗枪齐整,都坐的高头大马,心下不胜大喜:“我有这一枝人马,那怕他什么鸟官军!管教打破城池,可以横行无忌。”乃道:“我大王今日少挫军威,必思报复;既承二位仗义,可领本部先行,前往旧扎营盘所在,照旧四门围下,务期必克,以雪今日之耻。”钱奇道:“小将愿出死力,少见微长。”便一齐上马,统本部马军,当先开路,复到旧处扎下营寨,分兵四门攻打。钱奇二人献上千金,并四百人册籍。苟黑汉谓众头目道:“今日战败,城中必欺我懦弱,当有劫营之事。〔柳俊有见。〕可传令四门各营,不许卸甲。”众头目得令,自传谕去讫。
一夜无话。到明日上午,钱奇二人入营参见,乃对苟黑汉道:“小将二人初来,愿出去见阵一遭,立个头功。”苟黑汉道:“城中有一员小将,甚是利害,二位须要小心在意。”钱奇道:“大王放心。”便令了四百马军,同贺豹二人,在城下搦战。守城军士飞报部院处得知。
这日早晨,各将及柳俊参见过,李绩面付柳俊搢谕委牌,并宪札一张,金做巡抚中军,领旗守备,领标兵三百,柳俊当堂谢恩讫。李绩又于府库内支银二百两,赏赐柳俊,以供日用;又看一民房,借做中军衙署。柳俊归到署内,随有部下千百总及各百队什伍各参见,又有各官俱来称贺,一时真个荣耀。正是:
半生伏枥泥沙困,今朝展足康庄迅。
果然平地一声雷,男儿到此真豪俊。
柳俊在署,随着三四个少年伴当并厨夫火夫数人,进署服役。柳俊验明收用。上午时候,正留各官吃饭,只见部院处来传,便一搢到部院衙门,知有贼将城下讨战。李绩传进各官,照依昨日号令,调拨出城。李绩原到堞楼上观看。
当下柳俊披挂完备,统领本部,杀出城门;许景升、曹虎山亦领人马在后接应。两下迎住,柳俊当先出马。只见贼阵前两员贼将,甚是雄猛,背后一派都是马军。柳俊心下想:“昨日不见这些马军,今日却自何而至?”更不打话,舞刀向前,钱奇亦舞刀抵住。战不十合,贺豹持斧,双出夹攻,这边官军阵里曹虎山挺枪抵敌,两对儿在战场上转灯儿厮杀。正在酣战之际,只见一阵血飞,却是曹虎山坐下战马,被贺豹一斧劈去了半个脑袋,早把曹虎山跌下马来;许景升急拍马向前,抵死救回。贺豹便夹攻柳俊。许景升只好救回曹虎山,无心交战;独剩柳俊一个,渐渐支架不来。苟黑汉在阵前,看得光景得利,忙令韩玉、张兴、王起、彭文四个头目,一齐出马。贺豹嘴里唿哨一声,四百军马一齐冲将过来。柳俊料招架不住,忙喊:“后军早退!”便掩一刀,拨回马就走。官军阵里被四百马军冲开,四零五落,飞奔入城。贼兵直追至城下,城上炮石箭弩如雨打下,方才退去。李绩计点军士,杀伤一百余人,丧折牙将一员。李绩道:“贼兵胜败,且不管他;只是那一队马军利害,如何摆布得他方好。”柳俊道:“贼兵强众,难以交锋;昨日并不见这些马军,今日不知如何而至?明日且宜坚守不出,待卑职思一计策,除去他的马军才好。”当夜歇过。
此时六月中旬,已有数旬不雨,天气好生炎热。柳俊只不出军,外边贼兵大声叫骂,着实攻打。柳俊日日上城巡视,只见城外贼中马兵,一队一队的纷纷向东南上去,连日如此。柳俊心下狐疑,便唤熟识地道的小兵,问城外山川地土。小兵道:“此去东南十里外,有一条大河,河上流有一渡口,水势最急,土名叫做‘囊沙渡’,其余并无险要。”柳俊道:“为何叫做‘囊沙渡?’”小兵道:“向来传说,古时有个将军,于此囊沙遏水,遇敌兵到,决水淹敌,因此叫做囊沙渡。”柳俊心下一想:“如今天气炎热,人马焦渴,必是这班贼人就彼饮马。原来名唤囊沙,古人曾行此计,我今何不依计而行?但未知贼兵的确,今夜且差一心腹能干的,到彼画一地图,兼打探贼中马军去的消耗,再行计议。”当下发放小兵去讫。
到夜来,差一心腹牙将,分付了备细,夜缒出城:“到明日夜来,一鼓时候,必到城下伺候,入城回复。”牙将领命办事。到明夜,依旧掩过贼寨,到城下声唤;城上柳俊原令人接应的,听得声音,原把绳索扯起,便到柳俊衙内报知。柳唤至内室,牙将道:“果是贼军炎渴,放马渡口饮水。”便献上地图。柳俊看了大喜,忙到李绩处说知。李绩道:“为今之计若何?”柳俊道:“卑职有一计在此。”便向李绩耳根边,悄悄的如此如彼说了一遍。李绩大喜道:“正合吾意。事不宜迟,速行调遣。”便传集各将,分付如此如此。曹虎山与吴千总各领人马,依计收拾器械,先乘夜出城,掩过贼营去了。正是:
眼前没没未知奇,堪叹庸人只相皮。
纵有天才迈千古,无权何处见施为。
且说苟黑汉见钱奇二人杀败官军,又见城中连日不出,不胜大喜;只道是官军畏惧,把军中事务一总任托钱奇。钱奇却又是一个无知响马,那里有恁深谋远虑?自恃勇力,放心怠惰,每日去囊沙渡口饮马。这日又带了合寨马军去,走到渡口,只见河水干涸,崖岸直峭。钱奇谓贺豹道:“你看河水,昨日何等大,今日却如此小了?”贺豹道:“你只看天气这般炎热,雨又不下,自然河水干了。”钱奇道:“如此峭岸,怎么下去饮水?”贺豹道:“不妨,我有道理。”令军士削平一条岸口,叫把枪杆到河心点水,只得一尺多深。贺豹道:“可把马一总赶下河去。”众军士得令,便把马一齐赶入河中饮水。兵士都在岸上树荫底下,解甲歇凉。忽见上流头水势如山盖来,那马因岸高路直,急切里纵跳不上,又兼河泥淤了马脚,如何驰骋?还有军士下河取水饮的,一时走不及,也被水漂去。岸上军士见了,吓得手足无措,登时闹个沸反。钱、贺二人也惊惶无计,忙叫快些赶马上崖,却因止削得一处平岸,扯不得几十匹马。钱、贺二人还在那里张皇,只见西北上一彪军兵杀来,大叫:“中吾计也,快下马受缚!”
你道此军是谁?原来便是曹虎山。他昨日奉柳俊调遣,带领二百步兵,各带锹搢,乘夜出了城门,偷过贼营,到囊沙渡上流窄狭处,挑土塞了河口,伏兵两旁。至午上听得下流人喊马嘶,料是贼兵赶马饮水,忙上山岗一望,果见贼兵都在岸上阴凉处歇息,马都放在河底,便令军士一齐发掘,水势滔天,直滚下去,只见马被水冲,都顺流直泻,遂喊叫杀来。钱、贺二人不知军兵多少,先失了马势,心内也知中计,愈觉慌张,忙上马依旧路奔回。部下都做了步兵,穿着重甲,跑得气急败坏;后面追兵又紧,便把盔甲沿路尽行抛弃。
到半路茂林边,只听得林中一声梆子响,乱箭射出,有如飞蝗。钱、贺二人马先着箭,跌下地来,登时俱被射死。众军士也一总射倒,还有跑不上的,被曹虎山追兵赶上斩了。你道此处伏兵何来?原来便是牙将吴千总昨晚奉柳俊计策,带了一百名弓箭手,多负箭矢,一同曹虎山乘夜出城,至半路上茂林中埋伏,只等贼兵转来,便一齐放箭。这时只听得林前军马奔走,忙向前看时,只见贼兵都是步行,走得困乏之状,料是曹虎山决水淹没,便传一声梆子,一百弓箭手一齐放箭,不一刻,贼兵歼灭无余。曹虎山追兵也到,便合在一处,寻了钱奇、贺豹二人首级,杀奔前来。
且说柳俊夜里分拨曹、吴二将去后,到明日上城,观看贼兵动静。上午时候,只见贼中马军依旧向东南上去了,便令许参将领了一百大刀手,商议如此如此,〔许参将爵尊,故不曰“分付”,而曰“商议如此如此”也。〕从北门杀出;自己带了二百人马,杀出东门,到苟黑汉营前讨战。苟黑汉忙集在营头目,杀出营来。两下摆开阵势,柳俊招动二百人马,一齐向前。贼中韩玉、张兴、刘士奎三骑齐出。柳俊抖擞精神,大叫道:“众军士,大家努力,今日务要擒住贼首,不得轻放!”众士也发狠向前,无不以一当十。柳俊力敌三人,奋勇加倍:一声呐喊,刀劈刘士奎落马;张兴失惊回顾,也被柳俊一刀斩了;韩玉兀是舍死抵住。苟黑汉在阵后见了,大惊不小。正在惊忙之际,只见各门头目闻知东门交战,齐来汇集,苟黑汉便令王起、彭文出马,帮助韩玉;随唤雷冬生、冯耀甫二人,分付道;“你二人快去传钱、贺二将军,领本部马军前来策应。”雷冬生道:“我在北门围城,适才已有官将冲杀出城,小将遮拦不住,放他望北走了。”苟黑汉道:“且莫管他,你二人快去传马军来,以便厮杀。”二人得令,飞马投东南而走。正遇曹虎山、吴千总合军杀到,二人见了旗号,吓得魂不附体,拨回马便走。曹虎山一骑当先,大叫:“贼将休走!”扯满弓放一箭,正中冯耀甫背心,倒撞下马,军士向前剿了首级。雷冬生舍死奔回本阵,急向苟黑汉道:“钱、贺二将军不知下落,小将未到半路,早有官兵杀来,冯耀甫已中箭身死,大王须快定计。”苟黑汉闻报大惊,正在忧疑,曹虎山军兵早到,苟黑汉便自挺枪跃马,战住曹虎山,雷冬生抵住吴千总。
是时贼阵分作两队,前后受敌,韩玉正与柳俊死命鏖战,只见自己阵上兵马移动,料是不好,便掩一枪,拨马便退;王起、彭文不敢抵敌,也回马望本阵乱窜。韩玉奔回阵后,见苟黑汉正与曹虎山交锋,不胜忿怒,挺枪便戳。后面柳俊催动人马又复杀来,韩玉见不是势头,大叫道:“大王,事势不济,快些回本山去,再作计较。”苟黑汉便与王起、彭文、李上进、雷冬生五人,并作一路,杀奔山中来,独留韩玉断后。正走不上五里,只见前面一军摆开,为头一将,乃是参将许景升,大叫道:“苟贼!你莫非要逃回山中去么?你的山寨早波我烧毁了,更欲何往!”你道这许景升自何而来?原来是柳俊定下计策,他料自己出东门厮杀,各门围的贼兵便少,乃令许参将领一百大刀手,杀出北门,竟奔贼人山寨里,杀了看守山寨几个喽囉,放一把火,烧了寨栅,然后回兵。柳俊原约定景升到东门接应,正遇苟黑汉败走,却打从这条路上走来,撞个劈面。苟黑汉大惊道:“城中兵马甚少,今日又不见出军,为何处处都有伏兵〔城中只得五六百兵,柳俊却放得处处皆有,可见算计再不可少。〕阻住去路?如何是好?”王起道:“大王,我有一计较:济宁离此不远,马大王现在济宁,不如竟投他去,山寨已被烧毁,别无安身之策。”苟黑汉道:“也罢,你便当先开路,快传语后军韩将军,竟望济宁走罢。”当下不敢恋敌,且战且走,竟望济宁去了。许参将放过他头目六人,及数百兵卒,其余零星败残的,一齐获住。
只见柳俊与曹虎山合军追来,许参将说:“贼人已去多时。”柳俊道:“贼人既远,不必穷追。”便收兵入城,到李绩处献功。柳俊献上张兴、刘士奎首级,许参将献上所获百余贼兵,曹虎山献上冯耀甫首级,吴千总献上钱奇、贺豹二人首级,〔献功处都依次叙出,毫不错乱,见得有纪律处也。〕共获辎重马匹盔甲器械无算。李绩大喜道:“这都是柳俊奇计,一战成功。贼首却往何处?”许参将道:“听得贼人口里说,望济宁去了。”李绩道:“还有多少人马?”许参将道:“只有一二百人。”李绩当下纪录众将功劳,柳俊自居上等。把所获贼兵,愿投军者编入队伍,不愿者悉听归农;将盔甲器械给散众兵,辎重暂寄府库。摆下极丰筵宴,款待诸将,按下一边。
且说马述远带了朱海、吴有功、田慕承、曹明、仲大德五员贼将,杀奔济宁来。城中已知准备,乃令朱海攻东门,吴有功攻南门,自同曹明、仲大德攻北门,田慕承攻西门,围得四城水泄不通。城中守将徐如海,是个公子荫官,年方二十余岁,前闻得邻县残破,已吓得心神恍惚;今见围了本城,越发仓皇忧惧,便去州衙与知州商议。这知州姓贾,名一鹤,是进士出身,贪而且酷,待民如仇,百姓为事破家,死丧逃亡者不记其数。平昔轻欺徐如海,道他年少无知;今日见贼兵杀来,徐如海来商议,说话间未免急遽无绪,使笑道:“自古云:‘兵来将迎,水来土掩’,有何商议?”〔死活直推。〕徐如海道:“这是固然道理,但目下城中兵微将寡,贾老爷须出角文书,往邻近借兵救援,保护此城,〔徐如海此等话也无差处。〕故此来与贾老爷商议。”贾一鹤道:“徐老爷,你做的是何官?〔偏说恶话。〕你既做武官,遇军旅之事,便当自去料理,却反来向我烦絮!”便把手乱摊道:“这也可笑之极。”〔与刘知州“岂有此理乎”一样声口,一边却是酸,一边却是恶。〕徐如海大增苦况,只得回去,与偏裨众将计议。守备唐可法道:“州官既不肯出文告急,老爷且督率兵马出城,凭着卑职们本事,杀他一阵,看是如何,再作计较。”
明日贼兵在城外讨战,贾一鹤又使人来催。〔真正恶。〕徐如海不得已,令裨将唐可法、王如彪为左右翼,自总中军,出南门交战。遇吴有功大队,两下摆开。吴有功当先出马,唐可法更不与打话,抡刀直取,战至三十余合,吴有功力怯,便拨马而走,唐可法大叫道:“贼已败走,大军快些杀向前去!”徐如海见唐可法得胜,便同王如彪招动人马,蜂拥前来。追未五里,只听得右边鼓声大震,一枝兵马杀来;徐如海大惊,急令王如彪向前抵住。忽然间左胁下人马纷纷乱窜,却又是一枝军马杀来;徐如海吃惊不小,哪敢前行?拨回马向城飞走。正走到城边,猛地里一声炮响,一军摆开,为首一员贼将,乃马述远是也。原来徐如海出南门厮杀,马述远正在北门大营,早有哨马来报知,说官军出南门,与吴将军交战。马述远恐吴有功一人有失,便急令曹明领兵二百,从西南抄出;令仲大德领兵二百,从东南抄出;自己统领大队,从西南沿城脚一路抄来,伏兵于南门外左右,以截官军归路。正见徐如海败回,便摆开军士,大喝道:“早早下马投降,免汝一死!”徐如海吓得魂不附体,拨马落荒而走。又遇仲大德杀来,乃于马上大叫道:“四面皆贼,料无生理!”乃拨剑自刎。〔徐如海虽曰纨搢,然能够死节,贤于刘、贾远矣。〕仲大德见徐如海自刎而亡,怜他少年忠义,恐乱军践踏,乃令军士就于路旁杨树下连甲埋之,然后掩扑官兵。
这时唐可法正追吴有功,只听得后军大乱,喧声不止。军卒忙来报道:“左右俱有贼兵杀来,主将不知何往,将军急速回兵救城。”唐可法大惊,急回兵杀转。吴有功见官军转去,知是城中有失,也从后反追将来。唐可法正走间,刺斜里一军冲出,截住去路。一员贼将,圆睁怪眼,大喊道:“吾乃大将曹明,败将却欲何往!”———原来就是王如彪抵敌的一枝军马,王如彪已被曹明杀了,故于此撞见。———唐可法舞刀便战,未及三合,后面吴有功追兵又到,不敢恋战,掩一刀,便取南路奔走。又遇仲大德拦住,不胜忿怒,举刀便砍,仲大德料难取胜,便放开一条道路,让唐可法冲将过去,止截住了后军。
唐可法这一场狠战,人马俱疲,杀透重围,已经身受重伤,离战场二十余里,方得下马,喘息道旁。渐渐残兵聚来,才得一百余人,方知主将已自刎身亡,王如彪亦被贼将所害,不觉失声大哭,百余军士亦挥泪不止,乃包裹伤痕,挣扎上马,取路往汶上县求救兵不题。
且说马述远既杀败官兵,复围城攻打。城中见兵马没有一人一骑入城,大家惊惶无措。贾一鹤方有些着急起来,督责百姓守城。还差了家丁,手持木棍,四城巡视;若遇百姓有怠玩的,便举棍乱打;还坐在保甲人夫家里,需索酒食。真是小人倚惯官府势,当此性命危急之时,犹然狐假虎威,不知死活。济宁百姓受这些家丁茶毒,愈发恨入骨髓,大家商议杀却这厮。便暗暗约定,到黄昏左侧,乘各家丁酒醉迷乱时,群起赶杀。这些家丁犹恃蛮格斗,城内沸腾。城外贼人听得这般声息,料有内变,架起云梯探望,见城头一无防御,便蚁附而上,乘间直入,各门同时杀进。比及贾知州闻此消耗,贼众已抢入州衙,将贾一鹤一家良贱,尽行砍杀,共计老幼男女七十余人,顷刻死于非命。———只因贾一鹤一身作事,全不顾天理人情,致百姓怨毒生心,贼众乘机杀害,累那妻妾子女亲朋仆婢,尽有忠厚无辜,一时皆遭惨死。
众贼杀了知州全家,将贾一鹤的头搠在枪上,报知贼首。此时马述远正率众奔入城来,令将知州等尸骸烧毁,那些贼兵向无纪律,便恣行掳略。仲大德忙令心腹军校,往徐如海及唐、王二将署中,救护他三家老小。〔意见不凡,终得好处。〕
当下济宁城内闹个沸反,直至天明,方稍平定。马述远既得济宁,以为将来必图成大事,不胜之喜,便镇日的狂歌蛮舞,纵酒欢娱。乃令吴有功领兵五百,往宿迁助周、胡二人;其余军将俱留在济宁,督造衙署,作久安长住之计。贼兵四出淫掠,百姓受累无穷,此时又渴望官军前来剿灭。
马述远一日正在衙署中同掳来几个妇女饮酒取乐,忽见军士来报道:“兖州苟大王处,差头目在外候见。”马述远即便出堂,见是苟黑汉部下第六个头目王起。王起叩头毕,马述远先问道:“今日为何来此?”王起便将那丧兵折将、今来投奔的始末,细细说知。马述远听毕,拍手大笑道:“前日我等在你大王寨中,你们极不合自恃头目众多,妄自尊大,强为三路盟主;今日却杀得大败亏输,损兵折将,进无所得,退无所守,只见败来投我。若当日推我为盟主时,自然发遣你等行事,都有接应了,何至如此丧败!”乃对王起道:“你先去请来,我随出城接他便了。”王起诺诺而去。
马述远故意迟延,慢慢的摆齐军马,尚未到城门边,已见苟黑汉进城。马述远在马上拱手道:“苟大哥别来无恙?”苟黑汉满面羞惭,勉强答道:“我智浅才疏,遂至丧败;今见大王,使我羞赧无地!”乃并辔入马述远署中。各相见过,苟黑汉极其推奖,深自贬抑。马述远高视阔步,旁若无人。乃问道:“苟大哥还存多少兵将?”苟黑汉欠身答道:“头目只存五员,兵卒不满二百。”马述远大笑不止,道:“你看我如今雄据三城,带甲数万,四方豪杰,率众归心,未尝损折一兵一将。目下宿迁将破,眼见图成大业,建立奇功。苟大哥学我帐下勇士,尚不能及他将来富贵哩!”〔小人得志便颠狂。〕苟黑汉听到此句,气得口都不开。马述远乃令备酒接风,自己与苟黑汉面南坐下,两旁头目分宾主东西叙坐。
酒至半酣,马述远开言道:“前月尊寨相聚,苟大哥不自揣度,便为三路盟主;岂期今日如此狼狈,深为可耻。又闻得李兄弟处,竟大不妙了。〔映带周匝。〕若那日推我为主,便有调度出来,你等亦不至有今日!”说罢抚掌大笑。苟黑汉满面发赤,低头不语,明知马述远恃功傲侮,然此时威势俱无,只得含忍。
忽见东边坐中一人高叫道:〔忍不得了。〕“马大王何得出言不逊?虽我大王新败,然志气未磨,英风仍在,岂不闻汉高祖七十二战,皆败于项羽,后来一阵成功,图成天下。马大王虽则今日破了几处城池,也未知后来如何结局,怎么便以言凌虐,待人不堪!”马述远视之,乃韩玉是也,〔韩玉也读两句书。〕不胜大怒,推桌而起,放声大喝道:“好一个无知狗贼!你的平昔底里,我岂不知?你平昔在地方鼠窃狗偷,人所不齿,岂是我们豪杰一类!你大王尚且不言,你是何等样人,敢于放肆!左右,为我擒下!“言未毕,西边坐内抢出朱海、曹明二人,把韩玉擒到阶下,韩玉料无生理,便放声大骂。马述远手自拔剑,赶下堂来,〔如画。〕照头一剁,登时结局;怒犹未息,令阶下武士乱刀剁成肉酱。
这时苟黑汉看到此处,不由不恼,〔极其不堪,不得不恼。〕也推桌而起,掣出剑来,指着骂道:“虽我一时兵败来投,昔日也曾为盟主,也该让我一分;你这般出言无状,我大王只索含忍,为何把我头目如此处置?在我跟前毫无顾忌,情理何堪!不与你决一死生,誓不甘休!”便挥剑砍来,马述远亦舞剑抵住。〔真正一班强盗,成得恁么事业。〕王起、彭文、雷冬生、李上进四个头目亦挥刀相助,这边朱海、田慕承、曹明、仲大德亦拨剑向前,恰好一个对一个,在堂上斗将起来。因这自相残杀,有分教:王师已伏恢复之机,暴寇渐成丧亡之势。未知谁胜谁负,且听下回分解。
柳俊五丰桥斩将功劳,不若囊沙渡破贼为大。可见勇在次,而谋为最。然亦不必自己出,古人遗计俱在,依样画葫芦,便亦能成事,但须因时制宜耳。
贾一鹤一人,便累及七十余人;此七十余人亦复何辜,同其横死耶?然看古来为忠臣者,要自己一个“流芳千载”,便不顾别人性命,镇十镇百,皆遭诛戮。此镇十镇百之人,又不得一些好处,且不得留一姓名于后,究竟得何罪孽?殊属不解。能为忠臣亲戚,便宜受享好处,乃遭此分外之诛,更属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