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曰:乐乐乐,世事如棋争一着,苦苦苦,颠沛之中丧幼主;生生生,眼见中原又有人;死死死,誓死为君雪国耻;原来第一大伟大,无苦无乐无死生。
话说刘深舟师和张世杰战了一日,未分胜负,次日正想起碇再战,忽接到一角军书,原来是李恒等已克了潮州,因军中瘟疫,死丧了数千兵马,以此奉诏命大军一齐班师,俟明年乘机再举。刘深接了这军书,心中因晓得张世杰非旦夕所能破灭的,便率性也不再战,当时便扬帆起碇,向归路回去,会了李恒,一齐班师去了。
当下张世杰见了这情形,一时却猜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张世杰此时早已晓得帝昰昨日溺水成疾的情形了。于是也不管元军有计没有计,便下令起碇挂篷,回舟来追两宫。好得今日是乘着顺风,挂起三道大篷,那船就如箭的一般飞去了,追到谢女峡地方,早已赶上两宫的小船了。张世杰连忙下了小舟来见帝昰,进得舱来,只见锦帐低垂,帝昰睡在床中,含含糊糊地满口说乱话,两旁宫嫔侍立着,静悄悄的鸦雀无声,皇太妃坐在那边低头垂泪。
张世杰见了这光景,好不伤心,便连忙走过来先见了皇太妃。皇太妃见张世杰回来了,只问得一句“敌兵如何了?”便呜咽不成声。张世杰见了,也是十分伤感,却勉强忍住泪道:“敌兵已退了,圣怀不必忧虑,但不知万岁圣体如何了?”皇太妃哽咽着也不答应,只叫宫嫔把锦帐挂起半边,叫张世杰自己去看去。张世杰领命,便走近前来,跪在床边,叫了几声“圣上”。帝昰只是闭着眼,满口胡言乱语,并不答应。张世杰正欲大声叫时,忽见帝昰睁开眼来看了张世杰一眼,便突的坐起来大叫道:“吓杀我也,吓杀我也!
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此时皇太妃早已跑过来坐在床边,双手揽住帝昰,大声问道:“为什么了?为什么了?有我在此,不必惊慌。”此时张世杰才晓得帝昰是成了惊疾,便连忙立起来站得远点,恐自己面孔凶恶,帝昰见了要害怕。当下皇太妃抚慰了一回,仍旧扶帝昰睡下,叫宫嫔放下锦帐,然后才走到这边坐下,皱眉向张世杰道:“似此情形,如之奈何?”张世杰道:“微臣愚见,此去只有硇洲最近,不如先奔到硇洲,奉圣上登陆暂驻,以养圣躬,待圣体平和再作后计吧。”皇太妃点头无语。张世杰便退出舱外,又见了各大臣说知此意,各大臣皆点头称善。张世杰便连忙下令三军,扯满了三道大篷,乘着顺风,向硇洲进发。
原来这硇洲是在高州府吴川县南,屹立在海中,十分险峻。张世杰的舟师到得硇洲,那硇洲的守臣等自然是出郊迎接,不必说了。张世杰却因入城路远,圣驾若驻跸城中,自己却要领着舟师防屯海口,不能朝夕应侍左右,而且万一若被元兵得知,暗暗遣兵来袭城池,那时连逃走都来不及。以此便将此意奏明皇太妃,请在城外扎个极严密的御营,请圣上驻跸。皇太妃准了所奏。张世杰便同了陆秀夫和几个大臣一齐登岸,先相了地宜,然后命数千军士一齐下手掘濠筑垒,登时筑起一座极大的御营来。张世杰便派了一万军士守营,又叫文臣皆住在营中守护圣上。吩咐已毕,张世杰便离了营门,奔上战舰来请皇太妃升舆登陆。皇太妃便先上了肩舆,却叫宫嫔抱着帝昰也上自己舆中,皇太妃双手揽住帝昰并坐舆中。军士们抬起肩舆,舍舟登陆,一直奔向御营而来;随后是卫王和宫嫔等也陆续升舆登岸,众内侍跟随着一齐奔向御营去了。这里只剩下张世杰和众将校领着大小战舰守护海口,不在话下。
却说皇太妃等到得御营前,那群臣和众军士皆齐齐跪着迎接。皇太妃连忙命内侍传诏,叫他们起来,然后那乘肩舆才慢慢地进了营门,一直抬到大帐中歇下。此时卫王和宫嫔等乘的小肩舆是早已到了,当下旁边早走过几个宫嫔,先把帝昰抱下舆来,一直到帐后御榻上,安置帝昰卧下。皇太妃下得肩舆,宫嫔扶着来到帐后,见帝昰卧在床中,仍旧是昏昏熟睡,皇太妃见了,心中好不凄惨。从此便日日的御医诊脉进药,宫嫔们日夜服侍,群臣也不时的进帐来看视,张世杰是早晚都要来问安的。如此一连歇下了一个多月,帝昰的惊疾虽然好了些,人也清醒了,却转成了虚弱之症,从此只是两日轻些,两日重些。可怜此时皇太妃的心绪,真是一刻千端,那御营中的凄惨景象令人不忍闻见。正是:寒草无情随意绿,宫花有泪不能啼。
看看又延了两个多月,那病势是日重一日了,帝昰也自知不起。这日清晨醒来,忽觉得清爽了些,皇太妃等见了,皆颇欢喜。帝昰却垂泪向皇太妃道:“臣儿今日恐要永别母亲了。”说罢,呜咽不已。皇太妃听了,心中无限悲伤,却不敢十分痛苦,只是哽咽着安慰了一回。正值张世杰、陆秀夫和各大臣皆进来问圣安,帝昰便叫过张世杰、陆秀夫两人问道:“朕死之后,天下事犹有可为吗?”当下两人一齐跪在床前垂泪道:“圣上些须微恙,何必过虑。即使万有不讳,卫王尚在,臣下安敢离心。”帝昰道:“朕非疑卿等离心,朕实恐天下多事,卫王年幼,不足以当大任。朕今既以年幼无知妄承大统,累卿等数年心力,徒以朕故,致奔波于海上,迄今未获寸效。抚今思昔,追悔何及!故愿朕死之后,卿等好自为之,不必以卫王为念也。”群臣听了,一齐跪下哭道:“臣等受国厚恩,当此国步艰难之际,正臣等鞠躬尽瘁之时。臣等安敢舍卫王而之他呢?”帝昰听了,叹口气道:“咳,卿等虽然丹心为国,可惜却想差念头了。朕所痛恨者,非宗社之灭亡,朕实不忍见中原衣冠沦于断发文身之异族,此所以死不瞑目也。卿等既知舍死报国,便当为中国出死力,但能杀尽异族,救中国人民于涂炭,完中国土地于无缺,便算得为国尽忠了。那时无论鹿死谁手,只要不为异族所得,朕皆含笑九泉了。况且还有一层道理。卿等未曾想透:朝秦暮楚,汉之晋替,自古无不亡之社稷,所不亡者中国耳。中国所以不亡者,盖皆楚弓楚得,以中国归中国人,故社稷虽亡,中国终不亡。如今中国若被异族得去,那时中国可要真亡了。卿等试思救中国要紧呢?还是救朕社稷要紧呢?”群臣听了,垂泪不能答。陆秀夫道:“圣上垂虽然是种族大义,然臣等正为欲诛异族,非奉卫王不可。盖如今四海臣民义旗所举,莫非勤王之师。万一圣上一旦不讳,臣等复弃卫王而不奉,则四海人心将土崩瓦解,谁复愿供驰驱,效死中原为种族之竞争呢?”帝昰听了,默默半响,叹口气道:“咳,听卿等好自为之吧。若卫王可奉,固甚善;苟不足为,愿卿等无忘朕言吧。”群臣听了,皆呜咽不能对。
已而帝昰忽觉得一阵头昏眼花,当时晕过去了。只吓得皇太妃和宫嫔等一齐上前喊救,群臣见了只得暂退出来。这里皇太妃和宫嫔等足足喊叫了有半个时辰,帝昰才悠悠气转,哼了一声,微睁双眼,把皇太妃看了一看,又闭下去了。皇太妃垂泪问道:“你此时身上觉得怎么样了?”帝昰闭目皱眉,把手摇了两摇,似乎不爱说话的光景。皇太妃无奈,只得又叫进两个御医来,诊了脉。那两个御医都晓得帝昰的病体是不中用了,却不敢说出来,只得勉强斟酌了一张方,无非是人参等物,强提精神罢了。到得午后,帝昰已晕了五六次了。群臣再进来问安时,帝昰已是不能说话了,只呆呆睁看着张世杰、陆秀夫两人,不住的流泪而已。张世杰垂泪道:“圣上放心,不必忧念。微臣一日命在,终不任那虎狼肆毒中原便了。”帝昰听了,微微点了点头,遂闭了双目,半晌毫无声息。皇太妃见了,心中十分惊疑,便一连叫了几声,只见帝昰紧闭双目,如不听见一般。皇太妃急走过来,向帝昰脸上一摸,原来早已气绝了。皇太妃登时抱头大哭,群臣也一齐跪在床前痛哭了一回。张世杰便向陆秀夫道:“大事要紧,我们休得只管哭。”当下群臣一齐退出来,张世杰便和陆秀夫分头去料理丧事。可怜此时虽然是皇帝登遐,却还没有那富贵王侯的气象,只见宫车寂寂,宫女守灵,百官举哀,三军服素而已。
当下含殓已毕,张世杰、陆秀夫两人便大会群臣,议立新君。张世杰先叫群臣各说了自己意见,然后好酌议。哪里晓得群臣多半是贪生畏死的,他起初奉立帝昰时候,一来是逃生福建,故暂依帝昰,以搏爵禄;二来是冀望文天祥、张世杰两人能够恢复故物,自己也得占个麒麟阁上的末座。如今见文天祥、张世杰两人师出数年,毫无寸效,便也灰了这奢望;而且这数年来奔波海上,受了多少艰难颠险,以此便也不恋爵禄,倒愿做个一介平民,还得逍遥快乐,修养天年,于是便皆纷纷告退。也有辞说年老无才的,有辞说多病不胜任的;有几个稍具人心不敢怛然告退的,不是说将少兵微恐不足用,便是说卫王年幼须另择长君。张世杰听了,大怒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且你们皆身受爵禄,奈何当此国步艰难之际,都想卸任而逃?你说是多病不胜任,你早就该辞职了,为何到今日才想卸任呢?若说是年老无才,你当初就不该奔往福州、应命受职才是呀!你既受了爵禄,今日便非你修养天年之时了,无论你如何老病,如何无才,都要舍死报国才是呀!你是身受重爵厚禄的,若临难而逃,那些士卒们又当如何呢?那些平民起义的更当如何呢?”说得群臣默默不敢作声。只听得陆秀夫又说道:“诸君虑兵微将寡,岂不知古人有以一旅一族成中兴的吗?况且师克在和不在众,诸君苟能同心协力,何愁大事不济呢?卫王虽然年幼,乃度宗皇帝之子,名正言顺,正自当立,诸君奈何欲另择长君?况且如今诸王已尽,更有何人当立?即使有人,又当置皇太妃、卫王于何地呢?”群臣听了,默默无言。张世杰却立起来大叫道:“今日之事,已无可议,惟有大家奉立卫王,同心协力,共雪国耻。
敢有不用命者,请受吾刃!”说罢,左手按着腰间宝剑,怒目而视。群臣见了,只吓得一个个俯首股栗,诺诺连声。当下张世杰、陆秀夫两人便领着各臣进帐来见皇太妃,请奉卫王正大位。
却说皇太妃此时正坐在那里对着宫嫔悲泣,那卫王此时才八岁,也立在皇太妃身旁垂泪。群臣见了皇太妃,陆秀夫便奏道:“天下不可一日无君,请卫王速正大位,以安人心。”皇太妃垂泪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想我宋室气运已尽了,卿等速速各自为计吧。”张世杰厉声道:“太妃奈何屡以‘气运’两字阻臣下的雄心?天若果有知要亡我中国,为何不速将微臣性命取去?那时就听他把中国灭亡,微臣也不能管了。今侥幸微臣三寸之气未绝,终不信天能灭亡我中国!况且太妃不见文丞相檄书到处义旗四起吗?志士苟未死,天命何能为?那怕他把中原灭尽,草泽英雄揭竿而起,如陈胜、吴广之徒,犹能灭秦于天下已定。何况如今中原未尽,志士犹多,以志士之热血,足与老天抗衡。天纵欲亡中国,其如志士死不尽何?太妃命臣等速自为计,臣等计之已熟,惟有奉立卫王最为得计。请太妃不可信那天命,被‘气运’两字缚住雄心,辜负了四海志士的热血,岂不可惜吗?”皇太妃默然半晌道:“虽然如此,但卫王年幼,一误不可再误,卿等不闻亡君帝昰之言吗?卿等既然欲为国复仇,须另立长君才有济于事啊!”陆秀夫道:“但须臣下同心,何论君年长幼。汉高祖为一代之英主,他若无三杰,安能得天下呢?况且若果度宗皇帝子孙俱尽,那时臣等为中国计,只得要为中国求英明长君而立之。
如今既有卫王尚在,臣下断无舍卫王而他求之理。请太妃不必再推了!”当下群臣皆坚请不已。皇太妃无奈,只得道:“既然如此,但卫王若立,既无助于卿,亦不可使有累于卿。卿等必欲立卫王,须择一可守之地以安置卫王,阃内之事陆卿主之,阃外之事张卿主之。那时无论帝都有如何紧急之事,陆卿须独任其责,张卿只顾在阃外立功,不必内顾国忧,致阻中原事业。”群臣听了,一齐叩头称善,便定了明日奉卫王正位。当下群臣退出来,陆秀夫奉了皇太妃之命便草诏,布告天下国丧,并告以奉皇太妃之命奉立卫王昺统承大位,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次日黎明,群臣朝服齐集大帐中,便以大帐暂为垂拱殿。当下设了御座,众内侍奉着卫王穿了吉服,抱上御座即位。大赦,改元祥兴元年,升硇洲为翔龙县,仍旧请皇太妃垂帘训政。当下群臣齐齐跪在帐前,三呼已毕,立起来分作文东武西排列两旁。皇太妃开言道:“今赖卿等奉立嗣君,同心协力,共济国难,固我社稷之福,但嗣君年幼,恐累卿等保护,有阻中原事业,昨天所议定都之计,须以速为妙。如今陈丞相往占城已数月,音讯毫无,却如何是好?”张世杰便跪奏道:“陈丞相贪生畏死小人,本不足恃。前者弃德祐皇帝而逃在温州之时,臣便面斥其为人,彼时蒙太妃重念先朝老臣,不忍将他废弃,仍旧任以重职。臣以为彼当感恩改过,尽忠报国,哪晓得他这没人心的小人依旧昧良负恩,不恤国忧。如今往占城已数月,纵使民心不静,事不可成,也须速速早归,以慰圣心悬望。奈何竟无一疏相报,此其心已可见。彼分明见国势日危,便借着出使为脱身之计,仍旧向他处逃生去了。
太妃还要等他的回报吗?依臣愚见,不如便往崖山去吧。彼处虽不足为帝都,但有奇石山与崖山相对峙,屹立巨海中,天险可守,若以为行宫,诚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车驾若驻在此,臣实放心,可免内顾之忧,不知圣意若何?”皇太妃道:“既有如此险固,便暂作行宫有何不可。如此便速速定期起行吧!”张世杰领命,当下和群臣退出来,陆秀夫便去选择吉日,张世杰却到战舰上修整篷缆,收拾船只,准备起行,不在话下。
这日营中忽接到一道表,原来是文天祥自从江西兵败,逃往惠州屯了数月,四处义师复集,兵势稍振,后来又杀退了李恒的兵马,保住了惠州,到得李恒等班师之后,文天祥便奉了老母曾夫人和胞弟文璧率师复出,行至海丰县,便把老母和弟文璧皆安置在海丰城中,自己却带了兵马舍陆登舟。师出丽江浦停了泊,便商议先往攻取那一路,正商议间,忽奉到一封诏书,文天祥和众将跪读毕,才晓得帝昰登遐,群臣已复奉卫王昺即位了。当时文天祥号啕痛哭了一回,便率众将南向焚香再拜了一回,然后上表帝昺,自劾江西兵败之罪,并请入朝朝见新君。当下帝昺接了这表,便奉与皇太妃看了。
皇太妃便下了一诏,命文天祥不必入朝,速速出师征取郡县,且加文天祥为少保,封信国公;因也封张世杰为越国公,不在话下。
却说陆秀夫择定吉日,奉两宫起行。到得吉日,正是:头颅未断心不死,山河虽破国犹存。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