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雨云尤,香温玉软,只道魂销已久。冤一情一孽债,谁知未了,又向无中生有。撺一情一掇趣,不是花,定然是酒。美语甜言笑口,偏有许多引诱。绵缆才牵纤手,早种成两堤杨柳。问谁能到此?唯唯否否。正好快心荡意,不想道、干戈掣人肘。急急忙忙,怎生消受!———调寄《天香》却说炀帝銮舆,被众宫一女一拦阻定了,不能前进。说又不理,讲又不听。炀帝没奈何,只得拿出狠心来,叫左右驱辇竟行。左右领了旨意,便不顾宫一女一死活,推动轮鞅,往前竟进。那些宫一女一虽然团做一阵,终是柔媚一女一子,能有多大气力,怎挡得驾辇内相,都是强健之人,一齐向前推动,如何拦挡得住!可怜众宫人立脚不牢,跌的跌、倒的倒,或触伤了纤指,或擦损了冰肌,鲜血淋漓,霎时间将辇上的锦帷绣幕都染红了。炀帝去心甚急,只推掩面不看。众宫一女一无计挽留王辇,都一齐向东啼哭起来。正是:
如花宫一女一哭攀车,血染征轮泪似麻。
不是君王不回顾,车中更有胜如花。炀帝在辇中,听得后面众宫一女一一派啼哭之声,心甚不忍。随叫近侍取纸笔,就在辇上飞笔题了二十个字,叫左右传与众宫一女一,不消啼哭。众宫一女一得了诗,都围拢来看,却是一首绝句。说道:
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一色一在,离别只今年。
众宫人看了诗,没法奈何,只得一个个凄凄惨惨回宫而去不题。却说炀帝车驾离了东京,竟往汴渠而来。行不多时,早有虞世基、麻叔谋、王弘一班心腹大臣,前来接住。炀帝也不落行宫,御驾竟发上船,一自一同萧后就坐了十只头号的大龙舟。十六院夫人与众美人却分派在五百只二号龙舟之内。一万只杂船,拨一分装载内相,拨一分装载乐人,又拨一分供应饮食。文武百官,带领着兵马,都在两岸立营驻扎,非有诏旨,不许轻易上船。一自一家的十只大龙舟用索接连起来,居于正中。五百只二号龙舟,分一半在前、一半在后,簇拥而进。每船俱插绣旗一面,编成字号,众夫人、美人都照着字号居住,以便不时宣召。各杂船也插黄旗一面,又照龙舟上字号分一个小号,细细派开供用,毫厘也不许参前落后。大船上一声鼓响,众船便要鱼贯而进;一声金鸣,各船就要泊住,就如军法一般,十分严肃。又设十名郎将为护缆使,叫他周围巡视。这一行虽然有万余只龙舟,几十万人役,把一条淮河俱填塞满了。然天子的号令一出,俱整整肃肃,无一人敢喧哗错落。真个是:至尊号令等风雷,万只龙舟一字开。莫道有才能治国,须知亡国亦由才。
炀帝将龙舟分派定了,只见高昌引着一千殿脚一女一来见炀帝。炀帝看见众一女一子,吴越装束,一个个风流窃窕,十分可一爱一,满心欢喜,因问道:“她们曾分派定么?”高昌道:“分派倒定了,只是不曾经万岁选过。”炀帝道:“不消选了,就等明日牵缆时朕凭栏观看罢!”众殿脚一女一领旨,各各散去。这日天一色一傍晚,开不得船,就在船殿中排起宴来,先召群臣饮了一回,群臣散去。又同萧后、众夫人,只吃到半夜方睡。次日起来,传旨击鼓开船。恰恰这一日风气全无,挂不得锦帆。众人只得将锦缆拴起,先把一千头羊驱在前边,随叫众殿脚一女一一齐上岸去牵挽。众殿脚一女一都是演习定的,打扮得娇娇媚媚,上了岸,各照前后次第而立,船头上一声画鼓轻敲,众一女一子一齐着力,那十只大龙舟,早被一百条锦缆悠悠漾漾的扯将前去。炀帝与萧后,在船楼中细细观看,只见两岸上锦牵绣挽,玉曳珠摇,百样风流,千般袅娜。真个从古以来,未有这般富丽。怎见得?但见:
蛾眉作队,粉黛分行。蛾眉作队,一千条锦缆牵娇;粉黛分行,五百双纤腰挽媚。香风蹴地,两岸兰半麝氤氲;彩袖翻空,一路上绮罗荡漾。沙分岸转,齐轻轻侧转金莲;水涌舟回,尽款款低横玉腕。袅袅婷婷,风里行来花有足;遮遮掩掩,月中过去水无痕。羞煞凌波仙子,笑她照水嫦娥。游龙偃态,分明无数洛川神;黛一色一横秋,仿佛许多湘汉一女一。似怕一春一光去也,故教彩线长牵;如愁淑一女一难求,聊把赤绳偷系。正是:珠围翠绕一春一无限,更把风流一串穿。炀帝看了,喜不一自一胜。因对萧后说道:“朕今如此行乐,也不枉了为天子一场。”萧后道:“陛下能及时行乐,真可谓达天知命。”炀帝说了几句闲话,又同萧后扶着栏杆细看。只见众殿脚一女一,走不上半里远近,粉脸上都微微透出汗来,早有几分喘息不定之意。你道为何?原来此时乃四月初旬,天气新热,初起的日一色一,又在东边,正照当面,这些殿脚一女一不过都是十六七岁的娇柔一女一子,如何禁当得起!故走不多路,便喘将起来。
炀帝看了,心下暗想道:“这些一女一子,原是要她妆饰美观,若是一个个都流出汗来,喘嘘嘘的行走,便没一些趣味。”慌忙传旨,叫鸣金住船。左右领旨,忙走到船头上“当”的一一棒一金鸣,两岸上众殿脚一女一,便齐齐的将缆绳挽住不行。又一一棒一金鸣,众一女一子都将缆绳一转一转的绕了回来。又一声金响,众一女一子都收了缆绳,一齐走上船来。萧后见了便问道:“才走得几步路,陛下为何又住了?”炀帝道:“御妻岂不看见这些殿脚一女一才走不上半里便气喘起来?若再走一会,一个个流出汗来,成什么光景?想是天气热,日一色一炎之故耳,故朕叫她暂住,必须商量一个妙法,免了这段光景方好。”萧后笑道:“陛下原来一爱一惜她们,恐怕晒坏了。妾倒有一个法儿,不知可中圣意?”炀帝道:“御妻有何妙计?”萧后道:“这些殿脚一女一,两只手要牵缆绳,又遮不得扇子,又打不得伞,怎生免得日晒?依妾愚见,倒不如在龙舟上,过了夏天,等待秋凉再去,便晒她们不坏。”炀帝笑道:“御妻休要取笑,朕不是一爱一惜她们,只是这段光景,实不美观。”萧后笑道:“妾也不是妒忌她们,只是这段光景再没法区处。”
炀帝低着头,想了半晌,真个没有计策,只得宣群臣来商议。不多时,群臣宣至。炀帝走出殿来,君臣拜过。炀帝即问道:“目今天气新热,这些殿脚一女一,叫她们在日一色一中行走,殊不美观,卿等有何妙计,可以免此?”众臣想了一会,都不能应。只有翰林院学士虞世基奏道:“此事不难,只需将这两堤上,尽种了垂柳,清荫一一交一一映,便苍苍凉凉,不忧日一色一矣。且不独殿脚一女一可以遮蔽,柳根四下长开,这新筑的河堤,盘结起来,又可免崩坍之患。况且摘下叶子,又可饱饲群羊。”
炀帝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只是这两条河堤,有千里之远,一时怎便将种得许多柳树?”虞世基道:“若分地方,叫郡县栽种,宫一女一杂行,攀挽在一处,殊属不雅,更嫌你推我捱,耽延时日。陛下只消传一道旨意出去,不论官民人等,有能种柳一株者,赏绢一匹。这些百姓好利而忘劳,一自一然连夜种将起来。臣料不出五七日,便能成功。”炀帝喜道:“卿真有用之才也!”遂传旨着兵工二部火速写告示,飞马晓谕近两堤的乡村百姓,有能种柳树一棵者,赏绢一匹。又叫许多太监督同户部官,装载无数的绢匹银两,沿途照树给散。真个钱财有驱神役鬼之功,只因这一匹绢赏的重了,那些百姓便不顾一性一命,大大小小,连日夜都来种树。也有一人独种一棵的,也有几人共种一棵的。掌绢官不管他人多人少,只见一颗柳树栽在地下,便当面给绢一匹。众人见赏的绢快,种了一棵,又赶着挖一棵来种,生怕别人种完了,没得到它,往往来来,络绎不绝。近处没有柳树,三五十里远的都挖将来种,小柳树种完了,连一人抱不来的大柳树都连根带土扛了来种。真个是:
神不能差,鬼不能遣。
一被利驱,便如磨转。
炀帝在船楼上望见种柳树的百姓蜂拥而来,心下十分快乐,因对群臣说道:“昔周文王有德于民,故民为他起造台池,就如子之事父一般,千古以为美谈。你看今日这些百姓,一个个争先赶快,何异昔时光景!”众臣奏道:“陛下德高三皇,功过五帝,不必细述其他,只这一段种柳光景,便可永垂不朽矣。臣等不胜庆幸。”炀帝道:“这样好光景不可虚过,朕也亲种一株,以见君臣同乐的盛事。”遂带领群臣走上岸来。众百姓望见炀帝,都慌忙跪在地下,七上八下的乱磕头。炀帝遂传旨叫百姓起来,因说道:“劳你们百姓种树,朕心甚不过意,朕也亲栽一棵,以见恤民之意。”遂一自一家走到柳树边,选了一棵,亲一自一用手去移。手还不曾到树上,早有许多内相移将过来,挖了一个坑儿栽将下去。炀帝只将手在上面摸了几摸,就当他种了一般。群臣与百姓看见,都齐呼万岁。炀帝种过几棵,大臣也依次儿各种一棵。众臣种完,只见众百姓齐声喊叫起来,又不像歌,又不像唱,随口儿编出几句谣言来,说道:
栽柳树,大家来。
又好遮荫,又好当柴。天子一自一栽,然后百姓栽。
炀帝听了满心欢喜,又取了许多金钱赏赐百姓,然后上船。众百姓得了厚利,一发无远无近都来种树,哪消两三日工夫,这一千里的堤路早已青枝绿叶,种的像柳巷一般。清荫覆地,碧景参天,风来袅袅生凉,月上离离泻影。后人读史至此,有诗单道隋堤之妙,曰:
两堤杨柳绿丝丝,记得隋皇新种时。
低压龙舟金作缕,乱牵红袖锦堆枝。万条舞影留烟织,千里飞花当雪吹。
今日夕陽一春一系马,风风雨雨不胜悲。炀帝同萧后凭栏而看,满心欢喜。因说道:“垂柳之妙,一至于此,竟当得一条漫天青幔。”萧后道:“青幔哪有这等风流潇洒?”炀帝道:“昔秦始皇封禅泰山,一时风雨骤至,无处躲避,幸亏五株大松遮盖。始皇以为有功,就封它为五大夫松。朕今日游幸江都,亏了这些柳树遮蔽日一色一。亦大有功,朕要赐他一个外官职衔,却又与众臣难辨,朕今就赐它御姓,姓了杨罢。”萧后笑道:“陛下赏草木之功,亦一自一有体。”炀帝大喜。随叫近侍取纸笔,就御书“杨柳”两个大字,叫左右挂在树上,以为旌奖。又传旨众人,以后都要叫它做杨柳,不许单叫柳树。萧后道:“今日陛下得了这个同姓的功臣,也该庆贺。”随命左右看上酒来,奉与炀帝。炀帝接酒笑道:“真可当得一个功臣。”
饮了几杯,随命击鼓开船。船头上一声鼓响,众殿脚一女一依旧手持着锦缆,走上岸去牵挽。然这一回亏种了这两堤杨柳,碧影沉沉,一毫日影也透不下来,又时时有清风扑面吹来,甚是凉爽可人。这些殿脚一女一,一自一觉快乐,不大费力,便一个个逞娇斗艳,在堤上嬉笑而行。炀帝看见殿脚一女一走得舒舒徐徐,毫无矜持愁苦之一色一,心下十分欢喜。因说道:“此皆虞世基教朕种杨柳之功也,不可不赏。”随叫左右取黄金百两,彩缎十端,御酒十樽,赐与虞世基。又排宴在龙舟上召十六院夫人与众美人,都来赏玩。炀帝吃到半酣之际,不觉一婬一心荡漾,遂带了袁宝儿,到各龙舟上绕着雕栏曲槛,将那些殿脚一女一细细的选看。只见众一女一子绛绡彩袖,翩翩跹跹,从绿杨影中行过,一个个都觉风流可一爱一,忽看到第三只龙舟,只见一个一女一子,更生得十分俏俊。但见:
腰肢柔媚,似风前垂柳纤纤;体态风流,如一春一后梨云冉冉。一双眼,秋水低横;两道眉,一春一山长画。白雪凝肤,而鲜妍有韵;乌云绾髻,而滑腻生香。金莲款款,而行不动尘;玉质翩翩,而过疑无影。莫言婉转都堪死,更有销魂不在容。
炀帝看了大惊道:“这一女一子娇柔秀丽,有西子、毛嫱之美,如何杂在此中?”袁宝儿道:“万岁真能赏鉴,这一女一子果与众人不同。”炀帝看了又看,相了又相,就倚着栏杆立了半晌。萧后良久不见炀帝,便叫朱贵儿、薛冶儿来请去吃酒。炀帝哪里肯来,只是目不转睛的贪看。朱贵儿请炀帝不动,只得报与萧后。萧后笑道:“皇帝又不知着了哪个的魔了。”遂同十六院夫人,一齐都到第三龙舟上来看。只见那一女一子果然娇美异常。萧后说道:“怪不得陛下这等注目,此一女一其实有几分颜一色一。”炀帝笑道:“朕几曾有错看的!”萧后笑道:“陛下且不要忙,远望虽然有态,不知近面何如,何不宣她上船一看?”
炀帝大喜、随叫人去宣。不多时,宣到面前,炀帝起初不过只见她风流袅娜的态度,及走到面前,画了一双长黛,就如新月一般,更有明眸皓齿,黑白分明,一种芳香直从骨髓中透出,炀帝看了,喜得眉欢眼笑,忍不住对萧后说道:“不意今日又得这一个美人。”萧后笑道:“陛下该享风流之福,故天生佳丽,以供赏玩。”炀帝随问那一女一子道:“你是何处人,叫什么名字?”那一女一子羞涩涩的答道:“贱妾乃姑苏人,姓吴,小字叫做绛仙。”炀帝又问道:“今年十几岁了?”绛仙答道:“十七岁了。”炀帝道:“正是妙龄。”又笑问道:“曾嫁丈夫么?”绛仙听了,不觉害羞,连忙把头低了下去。萧后笑道:“不要害羞,只怕今夜就要嫁丈夫了。”炀帝笑道:“御妻倒像个媒人。”萧后道:“陛下难道不像个新郎?”众夫人道:“妾们少不得会有亲酒吃了。”
大家笑说了一会,不觉天一色一已晚,炀帝传旨叫泊船。一声金响,锦缆齐收,众殿脚一女一都走上船来。须臾之间,左右排上夜宴。炀帝与萧后并坐在上面,十六位夫人列坐在两旁,众美人都侍立在左右,歌的歌、舞的舞,大家团团欢饮。炀帝吃几杯,一心只系恋着吴绛仙,恐怕冷落了她,欲要叫她来坐,又因众美人都是侍立,不好意思。拿着酒杯儿,只管沉吟,萧后见这般光景,早已猜透八分,因说道:“陛下不必沉吟,新人比不得旧人,吴绛仙才入宫中来,何不叫她就坐在陛下的旁边,吃一个合卺卮儿!”炀帝被萧后一句道破他的心事,不觉哈哈大笑起来。萧后随叫绛仙斟了一杯酒送与炀帝。炀帝接了酒,就将她一双尖松松的手儿牵了,说道:“娘娘赐你坐在旁边好么?”绛仙道:“妾贱人得侍立左右,已为万幸,焉敢坐。”炀帝大喜道:“你倒知礼!坐便不坐,酒难道也吃不得?”遂叫左右斟了一杯赐与绛仙。绛仙不敢推辞,只得羞羞涩涩的吃了。众夫人见炀帝有几分狂荡,把持不定,便都凑趣。你奉了杯,我献了杯。不多时,炀帝早有几分醺然之意。每吃一杯,就将绛仙脸儿细看一回。萧后看了,只是微微冷笑。炀帝又吃得几杯,忍耐不住,便立起身来,一只手挽着绛仙的肩头,竟往后宫去寝。萧后见了,也有些心下不喜,又不好说出,只得勉强又与众夫人吃酒。却说炀帝到得房中,就是得了一件异宝,千欢万喜,将绛仙抱到龙床上,百般狂肆。绛仙娇啼婉转,苦不能胜。这一夜受用,真个是:
一春一魂欲断凭谁续,花魄揉残不一自一持。
休讶荒唐云一雨一事,巫山入梦已多时。
炀帝因绛仙柔滑如脂,抱在怀中就是软玉一般,不忍放手。次日直睡到晌午,犹不肯起床。还是绛仙说道:“妾蒙万岁收录,少不得时时随侍,若垂一爱一太过,恐怕娘娘见罪。”炀帝道:“娘娘是再也不吃醋的。”绛仙道:“虽不吃醋,也要各尽其礼。”炀帝道:“这也说得是。”方才起身来梳洗。萧后见炀帝日午不起,心下不大欢喜,走来说道:“陛下初幸新人,正好穷日夜之欢,如何这时节就起来?”炀帝道:“绛仙柔媚可人,朕昏昏贪睡,不觉起迟,御妻休罪。”萧后心下虽然不喜,然晓得炀帝一性一儿,不敢十分作恶。只得勉强笑说道:“得此美人,以安圣怀,妾心不胜之喜,如何言罪!”炀帝大喜。因回头对绛仙说道:“我说娘娘贤德,今何如?”萧后笑道:“陛下也不要太赞过了,且看后来何如?”大家齐笑起来。遂回到殿中去吃早膳。正是:
丈夫不好一色一,一妇一人一自一不妒;
好一色一有同心,妒亦非无故。
不知绛仙后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