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反抗过吗?”
“有啊,后来都走人了。协和就是这样,小医生很辛苦很累,要在最底层煎熬很多年。聪明的一眼看穿,走了;身体不好的受不了这份累,走了;短视的看不到熬出来的那一天,走了;还有注重生活质量、不愿意受这份洋罪的,也走了。留下来的只要身体好,都能熬成专家和教授。”
我说:“我倒是不怕干活不怕受累,就是怕挨骂,真想当一辈子的一线,出什么事儿都有的请示,有二线、三线替我们顶着,等到哪天需要自己做主了,自己扛着的时候,真的没法想象。”
庞龙说:“看来你是真受刺激了,这才哪儿到哪儿!许老太这一拨老教授当年都是给林巧稚打下手的,那会儿骂人比现在厉害多了。林巧稚要是称呼你张羽啊,小张啊,或者小羽什么的那就是太平无事,林巧稚要是非常正式地称呼你‘张医生’你就惨了。那时候交接班比现在还严,谁都别想偷懒或者混水摸鱼,要是碰到把孩子生到床上、顺产改剖宫产、胎儿窒息、会阴三度撕裂都算内部医疗事故。主任要先和你个人谈话,然后再小范围讨论可能属于你的那部分过失,最后还要组织全科大讨论,每个医生都可以站起来指着你的鼻子质疑你的临床决策。”
我说:“哎,马后炮的批评谁不会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在其中的时候,谁敢保证自己能把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完美无缺,事后谁都挑不出错来呢?”
庞龙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大多数批评和指责,以及殿堂之上教授们的种种高见对于一个已经过去的不成功病例其实都是马后炮,再响、再漂亮、说得再明白也于事无补。但是,讨论和反思对于年轻医生的学习和成长,预防或者减少类似医疗差错的再次发生非常有用。有人骂你是好事儿,说明有人在教你。年轻人值一晚上夜班很累,做好了没人表扬,但凡一点小错却可能被揪住不放严厉批评,会有点委屈的,但是这能逼迫你在做决定之前反复思考,避免或者减少你犯错,让你在惨烈中以最快的速度成长。医生,是一个高度自律的行业。过去哪儿有老百姓动不动告大夫的事儿,听都没听说过,但医生查房、交班、讨论病情都是比现在更惨烈的‘窝里斗’,互相批评找碴儿挑错儿,相当于专业人员代替病人和主管大夫较真儿,和主管大夫要说法儿。目的只有一个,往小了说,大夫自己越锻炼越牛,大夫技术好了,经验值高了,病人自然少流血泪少受罪;往大了说,做好产科工作,不断提高产科质量,那可是从起跑线上提高整个中华民族国民身体素质的大事。”
如果车娜对庞龙是崇拜加仰慕,我和琳琳这样的小马仔对他就是百分之百的崇拜。他聪明、机敏,不论是专业还是非专业的,问他什么他都知道。更主要的是他愿意给我们摆事实讲道理,愿意在我们想不通的时候,设身处地地开导我们,他从不打官腔,也不讲理想和追求,却支持我们一直坚持在人间这条沧桑的正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