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山下大旱,青黄不接,由弘菁作主,在寺外红豆杉下的道口,搭了一个杉皮棚,平日里,弘菁师徒摆点草药,熬上几桶药茶,搞些小伤科,接济过往人等。山民也很朴实,常捎些米豆接济她们。
有一天,一个拄根竹棍的汉子路过,趔趔趄趄,走着走着,歪倒在地,不省人事。弘青过去一看,像是挂花身中弹子,翻转过来,果然腰间有个枪窟窿。这时,慧远过来,指指那伤者头上的疱,说此人不是善类,拉了弘菁要走。弘菁不动。以往悄声细语的弘菁,竟然高诵阿弥陀佛,慧远一楞,索性由她了。
弘菁找来金枪药,替那人疗伤敷药,又撬开牙齿,灌了汤药。半支香后,那人才醒。弘菁递上一块蕃薯,那人也不道谢,反瞪她一眼,蹒跚而去。弘菁并不介意,只是高声一谒,看他走远。
也是这年立罢秋,山下大黄屋黄宗万家中拾金(客家人捡骨重葬的一种风俗),因为黄家从广东囤积海盐发了财,大肆张罗,要给先人厚柩重葬。
一个道士说:方有上好金木,大吉也;何为金木,红豆杉也!黄宗万信了,择日率众扑上青樟寺。
听得斧响,师徒丢了佛事,忙出来看。弘菁一下冲过去,把身子护住红豆杉。
黄家人下不得手,黄宗万要慧远作主,叫开弘菁。他没想到,慧远也铁了心,说:“此乃神树,要伐此树,万万不可!施主,得过且过罢。”黄宗万无奈,率人怏怏下山,却在半山上驻足,向手下人吩咐:“天一黑,你们上去,刀也好火也罢,送他们归西。”几个家人衔命而行,乘夜色撬开寺门,摸进屋里,要刀刃正在诵经的一僧一尼。不寻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外边骤然枪响,火光四起。一班强人围了寺,生擒了几个黄家人。一个黄家人吓出了尿:“不好不好,是邹疱佬来啦……”
其中一头上生疱的人,哈哈大笑,“好双狗招子,认得我大疱佬!”弘菁师徒这才明白,碰巧的事,过去救过的那人果然不是善良之辈,却是土匪头子邹疱佬。不善之辈有善举,是他反救了青樟寺。
匪类终归是匪类。把自家带上的酒菜吃了,邹疱佬一手扯了弘菁,罗索了一大堆屁话,说什么兵荒马乱的,不如跟他去作山头花娘,吃香喝辣!弘菁不冷不热,并不搭腔,听得烦了,把桌上的木鱼一敲,当当几声鼓响,师徒两人闭了双目,不慌不忙,接着诵经……
寺内外,一片死寂。
天亮一看,阒无人迹。
事实上,这件事并没完。传说,阴沟沉船,黄宗万不服,想到了入主赣南不久的“蒋太子”——蒋经国专员。
这个小老子可是天下出名,骂过大老子的人,手腕硬得很,不顾自己当过共产党,现在却一是励政,二是排共,何不借他之手,一箭双雕呢?!于是,黄宗万找到会昌保安团主事的亲戚欧阳岗,要他上禀蒋专员,就说十万火急,青樟寺窝藏了一个“红军尼”,非得杀一儆百,以平乡患。
一个朗朗晴天,青樟山云雾缭绕。上犹县王县长在几条人枪的陪同下,确实气喘吁吁地爬上了青樟山顶峰,特意弯路进入了青樟寺。王县长嘱咐随行在寺外稍等,他要单独入寺烧一拄香,抽一支签。
随行警卫提醒他带上枪,王县长笑了笑:“红军在北边,都国共合作了,用不着自己吓自己。”寺内,青烟袅袅,弘菁正埋头帮两个山民拔火罐,对寺外的人嘶马蹄声,充耳不闻。许久,一位穿长袍不戴礼帽的人,徒步走了进来。两人照面,不由一愣。
王县长突然想起,“闹红”那年,村里出走,一去不返的表妹,望族人家,仍然唉声叹气的老舅……
弘菁并不这么想,一惊一乍之后,镇定下来。她知道她谁也不能认,她只是个秘而不宣的“红军尼”……
这一个时辰之内情,无从考究。几年后,年轻未婚的王县长积劳成疾,死于任上,连铁石心肠的蒋专员也扶柩大恸。记得这件事的随行警卫,后来对人说,王县长从青樟寺走出来,脸色不太好,说:“大家可以回去了,蒋专员那里我会作交待。仅仅一个漂亮尼姑,什么共产党、‘红军尼’,纯属刁民讹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