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而来的那些日子,在基督英-昂台尔马个人看来都是很有趣味的。她心境轻松和性灵愉快地生活着。早上的沐浴是她的第一乐趣,一种皮肤表面上的美妙乐趣,一种在温暖的流水里勾留半小时的美妙光阴,使她一直到晚上都是舒服的。事实上,她在种种思虑和指望中间都是舒服的。那种被她认为绕着自身而且透入自身的感情,那种在脉管里跳动的青春沉醉力,以及这个新的范围,这个为了冥想和休息而设的辽阔芬芳的绝好风景如同自然界的伟大抚爱似地裹着她:这一切在她身上唤醒了好些崭新的情绪。一切走近她身边的,一切触到她身上的,为她延长了早上的那种感觉,那种来自温泉浴池的感觉,来自一个使得性灵和肉体都同时泅入的幸福大浴池的感觉。
她丈夫昂台尔马在一月之中只能在昂华尔住十五天,现在已经回巴黎去了,临走之时,他叮嘱他的妻子务须好好儿监视那个风瘫了的人,使他绝不停止他的治疗方法。
所以每天午饭之前,基督英同着父亲和哥哥以及波尔都去看看那个被共忒朗叫做“穷汉肉羹”的场面。并且还有好些其他的浴客也到了那儿,于是大家团团地围着那个水坑,一面和那个游荡者说话。
他走起来并不比从前好,据他说,不过他觉得自己的两腿上满是“蚂蚁”;他说起那些蚂蚁如何来,如何去,如何从下面升到他的大腿上,又如何降到脚指尖儿。并且他到夜里还觉得那些使人发痒的虫子螫着他,撵走了他的瞌睡。
所有的旅客们和农人们分成了两派,信任派和否定派,不过对于这种治疗都是同样开心的。
午饭之后,基督英时常去找阿立沃姊妹俩,接着就一块儿散步。在温泉站的女性当中,基督英认为能够一起谈谈的,能够取得愉快的联系的,能够表示一点友谊的信心和要求一点女伴的亲爱的,只有她们姊妹俩。她迅速地开始倾向于鲁苡斯的严肃而乐观的条理,更倾向于沙尔绿蒂的涵蓄而古怪的头脑,她现在追求这两个女孩子的友谊,不是为了迎合她丈夫的欢心,而是为了自己本身的愉快了。
他们那一伙人常常出外游览了,有时候坐着车子,坐着一辆从立雍市一家车行里租来的旧式六座四轮的旅行大篷车,有时候走着去。
他们最欢喜沙兑尔奇雍附近一个完全无人开辟过的小山谷,从那地方可以通到无愁谷的隐居修道院。
在窄狭的路线上,提着慢步,沿着小河边的松荫下面,他们排成一对一对向前走并且谈着天。路上有好些地方是被山溪里的水截断的,每逢走到这种地方,共忒朗和波尔站在溪里的石头上面,伸起一只胳膊挽着她们,随即使劲一下托起来搁到另一岸。他们每在这样的浅滩上面渡过一回,他们散步的排列就变动一次。
基督英从这一排换到另一排,但是她每次都有办法走在头里或者掉在后面单独和波尔-布来第尼待在一块儿。
他现在对待基督英不是用前一向的那种态度了,他不那么笑了,不那么急促了,不那么随便了,而是比较恭敬和比较殷勤。
然而他们的谈话却取得了一种亲切的姿态,并且吐诉衷曲占了重大的成分。他以识者的地位,以曾经探测过妇女们的温柔情谊者的地位,以曾经从她们方面得过幸福也同样得过痛苦者的地位谈论情感和恋爱。
她很高兴了,略略有点感慨,抱着一种热烈的和诡诈的好奇心怂恿他谈到心腹的秘密。因为她所知道关于他本人的事情,在她心上唤醒了一种很尖锐的欲望,使她想知道得多些,使她对于在书本上窥见过的一种男性生活,充满着狂风暴雨和爱情秘密的一种男性生活,想从思想上去求深入的了解。
受到了她的怂恿,他每天总向她多谈一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恋爱故事和自己的感伤,言语中所流露的热诚,有时因回忆的烙印而显得动情,有时也因为求欢心切而变成狡猾的了。
他在她的眼前展开了一个尚未被她知道的世界,并且找着了动人的字句来说明欲望和期待如何敏锐,希望逐渐增加时候心绪如何纷扰,对于花朵和丝带如何崇拜,对于一切保留下来的小物件又如何尊敬,陡然的疑惑如何使人感到不安,惊心的揣测如何惹起焦虑,妒忌时候切身受过怎样的苦楚,而初次接吻时候又发生过哪种说不出的癫狂。
这一切他都知道用一种很合宜的,遮掩了的,有诗意的和有吸引力的方式去叙述。如同一切对于异性不断地指望和思念的男人们一样,他谨慎地谈到了他曾经狂热地爱过的女人们,他的狂热到目下依然激动。他想起了千百般可以震动心弦的纤细情节,千百般可以使人掉眼泪的微妙环境,以及一切在性灵敏锐和头脑明达的人们之间,恋爱关系之所以成为世界上最为高雅和最为悦目的事,全靠这些琐屑殷勤。
所有这一切动人而且亲切的谈话,每天都必然重新进行,而且谈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久,那些话落在基督英心上正像谷粒播在土地上一般。并且当地的动人风景,芬芳空气,蔚蓝空阔仿佛使人胸襟开阔的理玛臬的天空,本算旧世界火炉到目下只为病人烧热泉水的那些死火山的喷口,树阴下面的清凉,溪边石头缝里流水的微响,这一切也透进了这个少妇的心灵和肉体,那不仅透进了而且还使她在灵肉两方面都软化了,如同一阵温温的雨水洒在一片未曾开垦的土壤里一般,使得那上面播下了的种子将来一定要开花。
她有点感到,这个青年有点向她表示求爱了,感到他发觉她是漂亮的并且是非常漂亮的了,由于指望他的喜悦,她便想出了千百般的狡猾而简单的方法去诱惑他和征服他。
于是遇着他显出了激动神情的时候,她就突然离开了他;遇着自己预先感到他嘴里有一句动人的隐语的时候,她不等到他的话说完就扔一个短促而深刻的眼色给他——这东西透进男人们心里像是一点儿火。
她也有种种巧妙的言词,种种甜美的头部动作,种种不经意的手势以及种种惆怅的神情,接着她又很快地改变面容微笑了,对他暗示他的努力并不是徒然的。
她想什么?什么也不想。她在这类的表情之下期望什么?什么也不期望。她这样快活地耍着,仅仅是因为她是个妇人,因为她并不感到这种耍法的危险,因为她想看看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不过她却没有预料到一点什么。
此外,那种隐在一切女性的血管里的天然卖弄心,突然在她身上发展了。在昨天还是睡着了的和天真的孩子,现在对着这个不断向她谈论爱情的男性的面,陡然醒过来变成轻捷伶俐的了。现在她猜着了他在她身边的时候,他思念上就显出日见增长的不安,她看见了他眼光里初起的感动,并且藉着女性在感到被人求爱时独具的直觉力,她懂得了他声音里不同的音调。
好些其他的男性早在巴黎的沙龙里对她表示过求爱的殷勤,然而他们从她那里得到的不过是快活女顽童式的蔑视。他们客套的恭维话的凡庸趣味使她觉得滑稽,他们单相思式的愁苦颜色使她充满了欢乐;并且对于他们一切的激动的表情,她总用嘲弄做答复。
然而同着这一个,她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着一个有诱惑力和危险性的对手了;她变成了玲珑的,本能地精明、猛勇而镇定的女性,这种女性仗着毫无拘束的自由的心,从事窥伺和袭击终于把男性牵引到无形的情网里。
他呢,在开初那些日子里认为她不谙世事。他原是见惯了那些冒险女郎的,明白她们既像老兵们精于军事演习一般地精于恋爱,而且又熟悉于媚悦和温存的一切诈谋;因此他判断基督英这颗简单的心是平凡的,于是怀着一点轻微的蔑视对待这颗简单的心。
但是,慢慢地,她的清净无邪的风度本身使他觉得有趣,随后,又引诱了他;最后,他服从自己那种甘受引诱的本性,他开始向那个青年妇人献出温柔的注意了。
他很知道,扰乱一个淳洁性灵的最上方法,就是不断地对她谈论爱情,而同时装着想念其他的人;于是狡猾地适应着他在她身上唤醒了的具有垂涎意味的好奇心,他就藉口于密谈心腹,开始在树阴之下对她讲授了一课真正的爱情课。
他正像她一样欢喜耍这种游戏,他用男性想得到的一切细腻的体贴动作,对她表示自己为她怀着的日见扩大的兴味,并且以钟情者自居,却没有想到自己将来会真的变成钟情者。
他俩沿着好些从容散步的道路,彼此都这样耍着,这自然得像是我们暑天坐在溪河旁边自然要跳下去游泳一样。
但是一到那种真正的卖弄动作在基督英这方面表示出来了的时候,一到她发现了女性用以引诱男性的种种天生机巧的时候,一到她有意教这个热情的人跪下如同想设法打赢一盘槌球似地的时候,他,这个坦白的浪子,从此就在那个清白少妇的计划之前听受摆布了,并且开始爱她了。
这样一来,他变成笨拙的了,不安定的了,神经质的了;而她之对待他正同一只猫之对待一只小小的耗子一样了。
同着另外一个女性,他不至于受窘,不至于不说话,可以用他的具有导诱力的激昂态度去征服她;同着基督英,他不敢为所欲为,因为他觉得她和他从前认识过的一切女性是完全不相同的。
其他的那些女性毕竟是已经被生活烧糊了的妇人,对着她们,旁人什么话都可以说,同着她们,旁人可以在嘴唇边轻轻地慢慢地说出种种使得血液着火的耸听的言词,而敢于提出最胆大的要求。他每逢能够自由自在地把使他受到缠扰的激烈情欲传到他爱着的女性的性灵、心境和感觉里的时候,他知道,而且他也觉得自己是不可抵抗的。
在基督英身边,他以为自己正陪着一个青年闺女,因为他猜到了她多么缺乏经验;于是他一切方法都无所施展了。后来他用一个新的方式珍爱她,当她是一个孩子,一个未婚妻。他指望得着她了;然而却害怕触着她,弄脏她,弄得她褪色。他不想把她抱在怀里使劲紧紧地箍着她,如同对待其他的女性一样,却只想跪在她跟前去吻她的裙袍,并且用一种无限淳洁温柔的从容态度,轻轻地去吻她鬓脚边的浅头发,她嘴唇的角儿和她的眼睛,她那双闭着的眼睛,那时候,他可以感到她的蔚蓝色的眼波正在垂着的眼皮里荡漾。他简直想要保护她去防备一切的人和一切的事物,不让平凡的人触着她,不让她去望丑陋的人,不让她在不洁净的人身边经过。他简直想要除去被她穿过的街道上的污泥,以及路线上的石子和荆棘以及树丫杈之类,使她的四周全是便利的和愉快的,并且始终抱着她走使她永远不必提着脚步。他想到她不得不和旅社的邻居男客说话,在饭厅里的公共饭桌吃那些平凡的饮食,承受生活上种种不乐意的和无从避免的小事物,他竟生气了。
他对她有了这么多的思念,简直不知道要向她说些什么话了;他不能向她表达自己的心情,他不能完成自己想做的事,他不能向她证明那种牺牲自身的火急需要正在他的血管里燃烧,他的这种缺乏能力的状态使得他的外表像是一只被人用链子拴着的猛兽,同时又给了他放声痛哭的古怪欲望。
她看见了这一切,却没有完全明白,她带着狐媚子的狡猾乐趣暗自笑着。
这一次,他和她都掉在其余的人后面,同时她从他的姿态上又觉得他终于快要说出一点使人不安的事情,她就突然开始跑着去追她的父亲了,后来追上了,她嚷着:“倘若我们来做一次‘四只角落’的游戏,可成!”
“四只角落”那种游戏,通常是用在游览终结的时候的。先在树林子中间找一块空旷的地方,一段比较宽畅的大路,后来大家如同散步的儿童们一样游戏起来。
阿立沃姊妹俩以及共忒朗对于这种游戏都是高兴得很的,理由就是它能够满足一切青年人的奔跑不息的需要。仅仅波尔-布来第尼恋恋于另外好些念头,所以咕噜了一下,随后,他慢慢地活跃起来,开始用着比较旁人都更卖力的态度来游戏,借此可以抓得着基督英,触得着她,突然把手搁在她的肩头上或者她的腰上。
侯爷的冷落的和漫不注意的本性,只须旁人不扰乱他的安宁是什么全可以的,这时候他在一株树的脚边坐下了,瞧着他们几个人,那些被他称为他那班寄宿的中学生尽兴游戏。他觉得这种平安的生活很好和整个世界都美满得没有缺憾。
然而,波尔的姿态不久就使得基督英吃惊了。某一天,她甚至于对他感到了害怕。
他们某一个早上,同着共忒朗到山里那条古怪的断崖裂缝的深奥处所去,那就是昂华尔的小溪发源的地方,被当地的人称呼做世界尽头的。
隘道是渐渐越走越窄和越走越弯的,一直深入山里头。他们从好些庞大的石头上翻过去,踏在好些大的石子上跨过小溪,后来遇着一座高到五十多公尺的大岩石,它挡住了山凹的整个一条断崖裂缝,他们绕着它兜过一个弯子以后,就关在一条窄的壕沟样的东西里边了,两面全是很高的削壁,赤裸裸地直到顶上才有些树木和青草。
小溪形成了一个水槽那么样大的池子,并且那真的是一个未经整理的和异样得意想不到的水坑,正同我们常常在书上遇得见而在大自然里不常见过的一样。
那一天,他们都在挡住去路的高岩前面停着不走了,波尔望见了岩上留着好些攀登的痕迹,就说:
“可是,我们能够走得更远一点。”
他费着劲儿攀上那座陡立的石坎了。他嚷着:
“哈!真可爱!一座长在水里的小树林子,您两位赶紧来。”
后来,他躺下了,抓住基督英两只手拉她上来,同时共忒朗在下面指导她的双脚又再搁在石坎上的那些细微的凸出部分。
那些从山顶上落下来的泥土,在石坎上面的坡儿上构成了一座未经整理的和草木繁复的小花园,溪流正从园子里树木的根底下穿过。
更远一点,另外一道石坎又挡住了这条花冈岩巷子样的断崖裂缝;他们又攀上去了,随后又遇着第三道,他们都站在一条无法攀登的墙脚边了,墙头上垂直地流出一道长到二十来公尺的清亮瀑布落到一个深潭里,这深潭是被瀑市冲出来的,很凌乱地藏在好些藤葛和树木中间。
断崖裂缝变成非常之窄的了,以至于两个人牵住手站着可以触得到两边的墙。他们只看得见头顶上的那一线天空;只听得见水的声响,可以说这地方是那些被拉丁诗人们用做藏匿古代仙女的无法寻觅的巢窟之一。所以在基督英看来,像是侵入了一个仙女的密室。
波尔-布来第尼一句话也不说。共忒朗嚷着:
“哈!那大概真是漂亮的,若是有一个金黄头发和玫瑰脸儿的女人在这个潭里沐浴。”
他们都回来了。最初的两个石坎下去都是颇为容易的,但是最后那一个却使得基督英心慌,它很高、很陡,而且又没有明显的踏脚的地方。
布来第尼让自己的身子从石坎上滑下去,随后他伸长两只胳膊向着基督英说:
“您跳罢。”
她没有敢跳。她并不害怕摔跤,但是害怕他,尤其害怕他那双眼睛。
他怀着一种饿虎式的渴望,怀着一种变成了猛恶的热情望着她;后来他向她伸长的那双手非常之强有力地吸引着她,以至于她陡然受到了恐慌,并且感到了一种疯狂的欲望,要大声叫唤,躲开,攀到笔陡的山上,来逃避这种无法抵抗的召唤。
她哥哥站在她后面,嚷着“你跳罢!”并且推着她。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正往下落,并且被一个柔和而有力的拥抱接住了自己,她在那种来不及细看的刹那间微妙地触着青年人的整个魁梧的身体,他那阵喘动的和温暖的鼻息拂到了她的脸上。
随后她站在地上了,她微笑着,现在她的恐怖过去了,共忒朗恰巧也下来了。
这一次的心情波动使她变成谨慎的了,她在好几天中间一直留心不和波尔单独待在一块儿,他现在如同寓言里那种绕着一只山羊行走的狼一样绕着基督英徘徊。
但是一次大规模游览已经决定了。他们必须带着食物搁在那辆六座四轮大篷车里,并且邀着阿立沃家姊妹俩同到答似纳小湖的边上,那个在倭韦尔尼当地称为笪似纳海子的边上吃晚饭,然后趁着月光在深夜回来。
他们在某一天的午后出发了,气候是很热的,烫人的日光把山上的花冈岩晒得像是炉子里的火砖一样烫人。
车子被三匹喘气而且浑身是汗的马用慢步拉着爬坡了;赶车的人低着头在座位上打盹;成群的绿色蜥蜴在大路边的石头上面跑着。发烧的空气仿佛充满着无数不可目睹和沉重的火星。这种空气有时像是凝固了的,有抵抗力的,厚密得不容易穿过去,有时略略动荡着,并且在游客们的脸上拂着一阵火热的微风,在长距离的松林中央,风里飘着温暖的树脂香气。
车子里谁也不说话,尾座上的三个女性,都在阳伞的粉红影子下面闭上了发眩的眼睛。侯爷和共忒朗头上都缚着一块手帕,正都睡得很熟;波尔望着基督英,她也从那闭上了的眼皮缝儿里向着他窥伺。
车子呢,卷起了一阵雪白的烟样的灰尘,始终顺着那条走不完的上坡道路走上去。
等得走到了一个高原,赶车的人挺直了身子,三匹马酒开了快步,于是他们就经过一大片波形地带,其中有树木,有田地,有许多村落和孤立的人家。他们远远地望见了左手边的好些死火山的截平了的大型山顶。他们快要看见的笪似纳海子,从前原是由倭韦尔尼山脉之中的最后那个火山喷口构成的。
经过了三小时的行程,波尔忽然说;
“大家留心,好些熔岩。”原来穿出大路边的地面矗立着无数稀奇古怪地扭歪的棕色岩石。他们望见右手边的一座平扁的矮山,山的宽阔的顶像是掏空了的和塌下去的。车子走上了一条小路,那仿佛是从一个三角形的山巷子穿进矮山肚子里的,基督英早已挺直了身子,这时候忽然发见在一个大而深的喷口里,有一个可爱的小湖,明亮滚圆得像是一枚银元。矮山内部的那些陡坡,靠右边的都有树木,靠左边的都是光濯濯的,全部向着水面倾斜,给小湖形成一圈整齐的围墙圈子。这一湖静止的,像金属那么平坦而有光的水,反映着一边的树木和另一边的干枯的山坡,倒影清晰得教人竟辨不出边缘,使得整个小湖形成一个无限大的漏斗,中心处所映出蔚蓝的天色,以至于望过去只看见一个清澈无底的窟窿,好像穿过地球中心通到另一个天空。
车子不能向前再走了。大家下了车,并且在有树木的那边找着了一条在山坡腰里树阴下面的环湖小路。那条素来只有樵夫走过的路,碧绿得像是一片牧场;从树丛的枝叶里望过去,可以看见对面的山坡和那一湖在山洼底上发光的水。
随后,他们从一段树木很少的所在达到了岸边,就在一段被好些橡树掩荫的浅草坡上坐下。全体都怀着一种野兽式的和甜美的快乐躺在草里了。
男人们的身子在那儿翻着,双手伸在草里;女人们从从容容地侧面躺着,都把脸儿贴着那些浅草,如同要从草里吸收一种清凉的温存似的。
在经过大路上的炎威以后,那是一种甜美的感觉,非常深远又非常亲切,几乎是一种幸福了。
于是侯爷重新又睡着了;不久,共忒朗也照样做了;波尔却开始和基督英以及阿立沃姊妹俩谈起天来。谈的什么?谈不了怎么多的事情!那几个人当中偶尔有一个说一句话,在沉默一分钟光景以后,另一个才回答他;并且那些迟缓的言语在他们嘴里的麻痹情况,仿佛正和思想在他们脑子里的麻痹情况相同了。
但是赶车的人把那只盛饮食的篮子送过来了,阿立沃家两个小姑娘在家里都是惯于处理家务的,还保持着家庭工作的活动习惯,于是她俩立刻动手解开了篮子,后来就在略远一点的野草上动手预备晚饭。
波尔仍旧躺在基督英旁边,她呢,正在冥想。后来他慢慢地用很低声音说话了,那如同在风里传过的模糊声浪似地,声音低得使她勉强听得出,低得使那些字眼只微微地触着她的听官:“这真是我一生里最好的日子。”
为什么这点泛泛的话使得她连心的深奥处所都受到了扰乱?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受过感动?
她由树丛里望着略远一点的地方的一所很小的房子,一所为着猎人或者渔人而设的小棚子,地位窄得像是只能够包容单独的一间屋子。
波尔追随她的视线望着,后来他说:
“您可曾想像过,夫人,您可曾想像过:两个发狂似地相爱的人,在这样一间棚子里度过的日子究竟能够是什么境界!那时候,他俩算得是在世上单独存在的,真地面对面地单独存在的!倘若一件相类的事可以做的话,而幸福又是这样稀少的,无法把握的和短促的,那么,难道不应当丢开一切去使这件事情实现吗?在人生的寻常日子里,那算得是生活着吗?起床的时候没有火热的希望,安安稳稳完成日日相同的工作,用稳健态度喝东西,用谨慎态度吃东西,用放心态度安睡得像是一个老粗,难道不是最不快活的事?”
她始终望着那所很小的房子,而她的心里却闷胀得好像快要使她哭出来,因为她忽然间猜着好些从没有被她想到过的沉醉了。
当然,她想像到若是有两口子住在这样一所藏在树底下的小宅子里,面对着这个玩具样的,珍宝样的可称是爱情镜子的小湖,那该是多么舒服!四周没有一个人,没有邻居,没有世俗的叫唤,没有生活的喧嚣,只有自己一个人同着心爱的男性,而他就跪在受他崇拜的女性身边度着光阴,在她望着蔚蓝的湖水的时候专心望着她,并且一面吻着她的手指头儿一面向她说着好些温柔的言语,那该是多么舒服的。
他俩可以生活在那儿,在寂静当中,在树木下面,在这个可以容纳他们的热情的喷口的底部,如同这湖清澈而且深不可测的水一样,在这圈封闭了的和整齐的围墙里,那时候,他们眼里的宇宙只有矮山腰里这个圆周,他俩欲望上的宇宙界线只有那些从容不迫的和绵绵无尽期的拥抱。
地球上真有人能够玩味这样一种日子?有,无疑地!并且为什么没有?她怎样没有早一点就懂得了相类的快乐的存在?
阿立沃姊妹俩报告晚饭预备好了。时候已经是六点钟了。有人叫醒了侯爷和共忒朗,要他们移到略远一点的地方,盘着脚靠近那些在斜坡草里有点滑动的盘子碟子旁边坐下。姊妹俩继续伺候着这一顿饭,而那些漫不经意的男人们并不阻挡她俩。他们慢慢吃着,把挑剔下来的东西和鸡骨头都扔到水里。他们带了香槟酒出来;第一个瓶塞子猛地一下蹦出来的响声惊动了大家,因为在这样一个地方那像是非常古怪的。
白天快完了;空气渐渐阴凉了;一阵异样的惆怅随着晚景罩着喷口底部的止水了。
到了太阳快要失踪的时候,天空渐渐红得灿烂起来,小湖陡然像是一盆火了;随后,太阳落下去了,天空红得像是一片快要燃成灰烬的炭火,小湖又像是一盆血了。后来,小山的顶上忽然现出了一轮几乎正圆的月亮,颜色淡淡地悬在依然明亮的天空边。不久,等到夜色在地球上陆续展开的时候,光明的圆月升到这个也像月轮一样圆的喷口上边了。仿佛它不得不让自己落到喷口里来。末了,等得它到了天顶上,小湖就像是一只银盆了。这时候,大家望见了它那层在整个白天都是静止的水面上起了好些皱纹,好些忽而来得从容忽而来得迅速的皱纹。旁人竟可以说是有好些水面回翔的幽灵在那上面曳开好些看不见的帐幕。
那都是水底的大鱼,寿命长久的鲤鱼和贪嘴的黑鱼,它们正赶到月光里来游戏。
阿立沃家的两个女孩子已把所有的杯子,盘子和酒瓶统统收在篮子里了,赶车的人走过来把篮子提走。大家起身了。
在行列中间,基督英是最后第二个,波尔跟在她后边;现在行列走到树底下的小径上了,月光穿过树上叶子的缝儿,向野草上铺出一层雨点样的细而密的光明点滴,她忽然听见一道发喘的声音几乎贴近她的耳边向她说:“我爱您!……我爱您!……我爱您!”
她的心脏开始非常过分激动地跳起来了,以至于她再也移不动两条腿,几乎倒在地下。然而她仍旧前进。她仍旧前进,发痴了,预备展开胳膊和伸起嘴唇向后面转过去。现在他牵住了她披在肩头上的短短的围巾边儿,并且颠狂地吻着。她继续前进,气力非常衰弱,使她简直不觉得自己的脚还踏在地面上。
她忽然从大树构成的穹顶里面走出来了,于是到了皓月的下面,她突然镇住了心里的扰乱;但是在跳上车子并且和那一湖水分别之前,她侧转半个身子举起双手对着水送了一次长吻,一次被那个跟在她后面的男人很懂得意义的长吻。
在回去的行程上,她心灵和肉体两方面都一直是不活泼的,麻痹了、疲惫了,仿佛是摔了一交;后来一到旅社,她很快地就上楼躲在卧房里了。她扣好门上的铁闩之后,又把门上的暗锁扭了一转,因为她觉得自己还是被人追求着的和需要着的。随后,在那间几乎黑暗的和空洞的屋子中央,她始终颤抖着。搁在桌上的蜡烛向墙上映出了家具和窗帏的晃动的影子。基督英倒在一张长靠椅上了。她的一切念头跑着,跳着,不让她握住它们,扣住它们,不让她把它们穿成一串就逃走了。现在,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她伤心、可怜,被人遗弃在这间空洞的屋子里,如同掉在一座森林里似地在人生里迷了路。
她向哪儿走?她将来做什么事?
呼吸是困难的了,她站起来开了玻璃窗和百叶窗,后来就在窗口边靠着。空气是新鲜的。在无边的而且也是空洞的天顶,辽远孤寂而愁人的月亮已经升到了夜的青色空-之上,向着树木的叶子和山上洒出了一片无情的寒光。
整个一片地方完全睡着了。只有每晚研究音乐必到很晏的圣郎德里的提琴低唱,不时在山谷的沉寂中间飘着和哭着。基督英隐约听得见它。他停住了,随后他又用紧张的琴弦重新奏出了细而长的幽怨呼声。
后来,那片在空旷的天边散失的月光和那种在沉静的深夜里散失的微弱琴声,对着基督英的性灵引起了一阵寂寞的感慨,使得她开始哭了。她发抖起来并且震动得直达骨髓,使她受动摇的是一种害着重病者的寒栗和苦闷;她突然发现了自己也是在人生中孤立的。
直到这一天以前,她没有明白过这件事;而目下,她很激动地感到了,她的性灵为之悲痛,以至于她自以为变成了痴人。
她有父亲!有哥哥!有丈夫!她爱他们,而他们也都爱她!而现在,她忽然和他们疏远了,她变成了他们的漠不相关的人,如同她仅仅认识过他们一样!她父亲的宁静的恋爱,她哥哥的友爱,她丈夫的不热烈的亲爱,在她眼里都不再像一点什么了,都不再像一点什么了!她丈夫!那个面色粉红欢喜说话的男性,向她冷落地说着“您好,今天早晨,亲爱的朋友?”说这几句话的男性就是她丈夫。由于一种契约的势力,她在心灵和肉体两方面都是属于他的,属于那个男性的。那是可能有的事?——唉!她真感到自己是孤单的和迷路的了!她闭上眼睛来自省了,来检查自己的思想了。
一切在她跟前活着的人,她都想到了,她同样看见了他们的面目:她父亲无忧无虑并且心境安定,是个有幸福的人,只须旁人不扰乱他的休息;她哥哥是爱嘲笑的和怀疑主义者;她丈夫是好动的,满肚皮的数字,并且在可以说“我爱你!”的时候,他却对她说道:“我捞着了一票大的,刚才。”
另外的一个,先头却低声慢慢地对她说了那么一句,到现在那声音还在她耳朵里和心里颤动。她也看见了这另外的一个正睁着眼睛吞噬她;并且,设若这时候他真地在她身边,她真可以扑到他怀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