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台尔马在巴黎的勾留拉长了。沃白里先生正做着试探的工作。他找着了四股新的温泉,对于新公司能够供给两倍以上的必要水量。整个地方完全被这些搜寻,这些发现,种种传播着的大新闻,种种有关未来繁荣的远景弄得疯狂起来,动荡而且兴奋,不谈旁的事也不想旁的事了。侯爷父子俩整日亲自绕着那些钻探花冈岩层的工人,并且怀着日见增加的兴趣细听矿师对于倭韦尔尼的地质所作的说明和指点。于是波尔和基督英在一种绝对安宁的情况之中,自由自在地和不受惊扰地互相爱着,谁也不留心他俩,谁也不猜想一点什么,甚至于谁没有想去窥探他俩。因为大家的全部注意,全部好奇心和全部热情完全被新的温泉站吸收过去了。
基督英做的事,正像一个初次受到陶醉的青年。第一杯酒,第一次接吻,曾经烫着了她,使她感到了茫然自若。她很快地又喝过了第二杯,并且觉得那优美得多,于是她现在用畅饮的方式来陶醉自己了。
自从波尔走进了她卧房的那天夜晚以来,她简直不知道世界上发生过的事了。时间、事物、人类,在她心里都是不存在的;而存在的仅仅只有一个人。无论在天上也无论在地下,只有一个人,一个仅存的人,那个被她爱的人。她眼睛里只看见他,她脑子里只思念他,她的希望只联系在他的身上。她生活着,往来走动着,吃着饮食,穿着衣裳,仿佛听见有人说话并且回答,然而却不了解也不知道自己做着什么。没有一件放心不下的事扰着她,因为没有一件不幸能够打击她了!她变成对于什么都失去感觉的了。她的肉体只有爱情能够动摇它,没有任何物质上的痛苦可以变更它的感触。她的性灵已经由于幸福而变成了麻痹的,没有任何精神上的痛苦会变更它的感触。
他呢,用尽了热情里的激昂态度爱着她,使得青年妇人的温柔爱情因为受到了过分兴奋以至于带着痴愚的意味。时常在日暮的时候,遇着他知道侯爷父子俩都在温泉跟前,他就向她说:“我们去看我们的天堂罢。”所谓他们的天堂,就是山隘顶上的坡儿里的那一丛松树。他俩由一条使得基督英喘气的很陡的小路,穿过一座小树林子再爬到那地方。由于他俩所有的时间不多,他俩都快快地走;后来,为了教她少疲乏一点,他就挽着她的腰。她伸着一只手搭住他的肩头让自已被他托起,并且有时候甚至于双手挽着他的脖子,用嘴去凑合他的嘴唇。他俩爬得愈高,空气愈觉清新;等得达到了那一丛松村里,树脂的香气如同一阵海风似地使他俩感到了十分清凉。
他俩在树阴底下坐下了,她坐的是一个长了草的小土堆,他坐得比较矮点,正在她的脚边。微风在枝叶的空隙里摇出那种柔和的松涛,略略像是一阵幽怨的歌唱;后来理玛臬那一片广大平原,掩在雾气中间而且远得难于看得出的,陡然教他俩完全觉得那是一片汪洋的大海。对呀,海正在那儿,正远远地展开在他俩的前面!他俩不能怀疑这件事情,因为他俩正迎面接受海的呼吸!
他对于她有过好些儿童式的谄媚:
“把您的手指头儿全交给我,等我吃罢,那都是我的好糖果,属于我个人的。”
他握着了那些手指头儿,把它们一个跟着一个放在自己的嘴里,并且用着馋嘴者的颤抖态度仔细欣赏其中的滋味:
“哈!真是好味道!尤其是那只小的。我以前从没有吃过比那只小的更好吃的东西。”
随后他跪下了,两只胳膊肘撑在基督英的膝头上,接着他低声慢慢地说:
“紫藤,请您望着我,可成?”
他叫她做紫藤,是因为她每每如同一枝紫藤扭在一株树上一样,扭在他身上去吻他。
“请您望着我罢。我就要钻到您的心灵里。”
于是他俩用那种固定的注视互相注视着,态度固执得像是他俩的生命真地彼此混而为一了!
“真的相爱只能在这样互相占有的时候才是实在的,”他说,“其余一切有关恋爱的事情都是好些顽童式的游戏。”
他俩面对面地连呼吸都混在一处了,各自在对方的瞳人的透明中间如醉如梦地互相寻觅。
他低声慢慢地说:
“我看见您,紫藤。我看见您那颗受人崇拜的心!”
她回答:
“我也一样,波尔,我看见您的心!”
在事实上,他俩互相注视到对方的心灵的和心的深处,因为他俩在心灵里和心里只有一种相互而起的恋爱上的怒发的激进态度。
他说:
“紫藤,您的眼睛像是一片晴天!那是蔚蓝的,包含着多多少少向我反射的光芒,包含着多多少少的光彩!我仿佛看见那里边有燕子飞过!那都是您的种种念头,可对?”
后来,到了他俩这样长久长久地互相注视过了,他俩就彼此更靠近了一些,并且从从容容一下一下互相吻着,一面在间歇之中重新互相注视。有时候,他抱着她托起来沿着那条流向昂华尔山隘而尚未下注的溪水的岸边跑着。那是一条窄小的山谷,其间有牧场也有树林子相间地排着。波尔踏在草上跑起来,不时伸起那双强健的手举起了青年妇人高声嚷着:
“紫藤,我们飞罢。”飞,成了需要了,爱情,他俩的激昂的爱情,把这种需要,把这种使人疲倦的,不休止的,痛苦的需要压着他俩。而且他俩四周的一切,轻松的空气和广阔的空-视界,正激动他俩这种性灵上的欲望,因为波尔说那种空气是为了鸟雀的,而那种视界使得他俩真想彼此挽着手同时飞起来。直到夜色罩在无边的平原上面的时候彼此同时在平原上销声匿迹。他俩可以穿过暮色苍茫的天空那样走掉了,永远不再回来。他俩往哪儿去?他俩真一点也不知道,不过究竟是多么好的梦!
等到他因为这样抱着跑起来而气喘的时候,就把她放在一座石岩上面坐下来,自己再跪在她的面前。他吻着她的踝骨,低声慢慢地说了许多儿童意味的和温柔意味的言语对她表示自己的倾倒。
倘若他俩彼此在都市里相爱,那么他俩的狂热无疑地是两样的,无疑地会来得比较谨慎些和比较肉感些,而不像现在这般架空和这般富于意味。但是这地方是碧绿的原野,他俩已经和社会脱离,原野的视界放宽了性灵的激动,却没有一点什么去分散或者减轻他俩的醒过来的恋爱本能,所以他俩突然同时投身于一种由于恍惚和颠狂造成的出神入化的诗意柔情里了。他俩四周的景物,凉爽的风,茂密的树,田园的清香,日日夜夜对着他俩奏出恋爱的音乐;这音乐把波尔和基督英煽动得精神错乱起来,正像手鼓和尖笛的声音使那种固执地旋转着的波斯祭司发狂一样。
某一天傍晚,他俩正回来预备吃晚饭,侯爷突然向他们说:
“昂台尔马四天之后就回来,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我们这些人等他转来之后的第二天就回巴黎。到现在,我们在这儿住得很久了;温泉站上的勾留是不应当拉得太长的。”
波尔和基督英都吃惊了,像是有人对他俩报告了世界的末日一样;后来在饭桌上他俩都没有说话,因为他俩都怀着多么诧异的感觉去推想那些不得不发生的事情。几天之后,他俩就要彼此分离并且再也不会自由自在地会面了。这件事在他俩看来,仿佛是那样不可能和那样古怪,使得他俩竟无从了解。
在这一周之末,昂台尔马果然回来了。事前,他曾经打过电报来,教人预备二辆大篷车去接第一列到站的火车。基督英那一夜简直没有睡得着,教她受窘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和新起的情绪波动,是一种由于她丈夫而起的害怕,是一种掺杂着愤怒和说不明白的轻蔑以及向丈夫挑战的欲望的害怕,所以天一明她就起来等候他了。他是坐着头一辆大篷车到的,同车的有三个穿着得像样的先生们,不过他们的姿态都是谦卑的。第二辆装着另外的四个,地位像是比第一辆车里的那三个更低一些。侯爷父子俩都诧异起来。共忒朗问: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我的股东们。我们今天就要来成立公司和立即选举公司的管理委员会。”
他吻过他的妻子,不仅没有和她说话,而且像是不望她,他实在过于别有所注了,他转过来向着那七位先生,那些恭敬缄默站在他背后的七位先生:
“您各位去吃点东西罢,”他说,“然后再去散步。我们到正午再在这儿会面。”
他们如同服从命令的士兵们一样静悄悄地走了,后来也配成两行踏上了台阶,他们都在旅社里走散了。
共忒朗是瞧着他们走的,这时候用很正经的态度问:
“您在哪儿找着了您这些跑龙套的?”
银行家微笑着:
“这都是很像样的人,都是交易所的人,都是资本家。”
沉默了一下之后.他用一种更明显的微笑说:
“他们都是替我于买卖的。”
几天以前,他把预备好了的规章条文寄给当地的会计师,现在他到他的事务所里再去校阅一遍。
他在那儿找着了拉多恩医生,事前他和他交换过好几封信,于是他们在事务所的一只角落里低声谈了好半天,同时那些职员的笔尖正像小甲虫似地——在纸上响着约会订在午后二时,公司就决定在那时候成立。会计师的小办公室,如同为了一个演奏会似地布置好了。股东们的两行座位正对着桌子,会计师亚阑老师①和他的主任职员的座位却在桌子的另一边。由于这件买卖的重要性,亚兰老师穿的是燕尾大礼服。那是一个很矮的人,一个雪白的肉球,说话不甚清朗。
①法国人对于教师、律师或会计师等等身份的人,每每称之为“Maitre”以示尊敬,现在译做“老师”。
正当报着两点的时候,昂台尔马陪着侯爷父子俩和布来第尼都进来了,跟在后面的还有那七个被共忒朗叫做跑龙套的先生们。昂台尔马俨然是个将军的神气。阿立沃老汉也立即带着巨人一同到了。他俩都像是不放心的,怀疑的,正同好些乡下人临着签字之前的情形一般。拉多恩医生是最后到的。原来他已经和昂台尔马恢复了友好的关系,他首先巧妙婉转地说了好些道歉的话,以后更表示了一种完全的服从,和绝不含糊又绝无限制地努力服务。
这样一来,银行家觉得自己掌握得住他,就把新浴室的医务视察那一个被人羡慕的位置给他。
所有的人到齐了。小办公室里是很肃静的。
会计师发言了:“先生们都请坐……”他说了好几句话,但是由于好些椅子正在移动,谁也没有听明白。
昂台尔马挪动了一把椅子把它搁在他的队伍的对面,目的就是能够监视他的群众,坐定之后他发言了:
“先生们,我不必向各位说明今天聚会的动机。现在,我们立刻先来成立那个已承各位欣然入股的新公司罢。不过我却应当把几件曾经给我们造成过一点点麻烦的详细情形通知各位。在什么都没有着手以前,我们先得去运动政府,使他们保证日后肯把种种有关设立一个公用事业公司的必要的执照发给我们。这种保证,我现在得着了。那些有关这一点的未了事项,我负责去办好它。因为我得到了国务总理的允许。但是另外一点曾经阻挡过我。我们立刻就要,先生们,我们立刻就要和旧有的昂华尔矿泉公司发动一种斗争。在这种斗争中间,我们将来一定获得胜利而且繁荣的成绩,请各位尽管放心;不过正同古代的战斗者必须有一种作战的呐喊一样,我们这些加入现代战争的战斗者为了我们的温泉站,也必须有一个名称,一个响亮动人很合广告之用的名称,碰到耳朵里像是一声号角。碰到眼睛里像是一道闪电。然而,先生们,我们都在昂华尔镇,镇的名称已经被旧有的公司用了,我们又不能够把这个镇改一个新的名称,再把镇的新名称加在我们的温泉站上面。所以为了我们只剩下唯一的策略了。那就是用一个新的名称派给我们的公司单独使用。
我的提议如下:
我们现在有一座小丘,那本是目下在会上出席的阿立沃先生的产业;倘若我们的浴室盖在小丘的脚边,那么我们未来的乐园就要放在同一小丘的顶上。既然它从头到脚都在我们手里,所以可以说是组成我们公司的就是那座小丘,那座小山。因为那是一座小山,一座矮矮的小山。那难道不自然吗,从此称呼我们的浴场做‘阿立沃山浴场’,把原有业主的姓和这个将要变成全世界最为重要之一的温泉站联系在一处?这就是古人所谓‘我们把属于恺撒的东西仍旧还给恺撒’。
并且请注意,先生们,这个字面也是极好的。将来有人说起阿立沃山正像说起它尔山①一样。
①它尔山是法国中部的万山丛集的核心,正在倭韦尔尼省之内,是有名的风景区。
“这名称保留在耳朵里和眼睛里,旁人听得清楚又看得清楚,它永远留在我们心上:‘阿立沃山!——阿立沃山!——阿立沃山浴场……”
接着,昂台尔马尽力形容这名称的声音,使劲喊出它,快得像一粒枪弹一样,同时又细听它的回声。
他摹仿对话的语调和姿态继续说着:
“您可是到阿立沃山浴场去?”
“是呀,夫人,人人说它是尽善尽美的,阿立沃山的温泉’。”
“最上等哟,在事实上。并且阿立沃山是个令人留恋的地方。”
他微笑着,装着谈天的神气,变更语调显出那说话的是个夫人,又举手致敬来扮演一个先生的样子。
随后,他才用自己的本来声音接着说:
“哪一位有反对意见要表示?”
股东们齐声回答:“没有,无人反对。”
跑龙套的中间,有三个并且鼓了掌。
阿立沃老汉是个暴发的农人,这时候他的内心骄傲使他受到了感动、受到了奉承、受到了征服、受到了笼络,他微笑着,一面双手拿着自己的帽子巡环地旋着,并且不由自主地用脑袋表示了一个“是”,这个“是”不仅泄漏了他的喜悦,而且也被昂台尔马装着不注意的样子看出来。
巨人始终是镇静的,不过也满意得和他父亲一样。
于是昂台尔马向会计师说:
“请您费心宣读公司组织规章的条文,亚阑老师。”
后来他坐下了。
会计师向他的职员说:“动手罢,麻黎内。”
麻黎内是个可怜的肺痨病者,他不断地轻轻咳嗽,后来他用说教者的语调和雄辩式的意味,开始分条宣读一个有限公司组织规章的条文,-一这公司名称的全文是阿立沃山温泉浴场有限公司,地点在昂华尔,资本两百万金法郎。
阿立沃老汉截断了麻黎内的宣读工作。
“等一下,等一下,”他说。接着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叠油光发亮的纸头,那就是规章条文的副本,七八天以来,这副本已经在本州境内所有的会计师和代人经纪商业者的家里跑了个遍,并且他父子俩也渐渐记得清清楚楚了。
他又从从容容把眼镜架在鼻梁上了,抬起了脑袋,对准了光,使自己看得清字迹,然后吩咐道:
“来罢,麻黎内。”
巨人移近了他的椅子,跟着他父亲来看副本了。
麻黎内重新起头了。这时候那老汉遇到了重重叠叠的困难:由于同时要听又要看,这双层工作教他岔了路线,由于害怕更换了字句,这教他受到痛苦,由于一心要看昂台尔马是不是对会计师打什么暗号,这教他不胜其烦,所以他对于条文中的每一行,必须教麻黎内的宣读在中途停止十来次等他弄明白意义才让它通过。
他重复地说:
“你说?你在这儿说什么?我简直没有听见,不要这样快。”
随后他偏过来一点望着他儿子说:
“可是这样的,巨人?”
巨人比较他沉着些,答复道:
“这成,父亲,随他去,随他去,这成!”
那农人是没有信心的。他用自己那个弯得像钩子样的指头按着纸上一行行的字,一面在嘴缝里轻轻读着;不过他的注意不能够同时顾到两边,所以他听的时候就不能够读,而读的时候又不能够听。后来他喘气了,如同使劲爬着一座山,他出汗了,如同在大太阳下面掘着葡萄田里的土,并且间或为了擦一擦自己的额头和喘息一下,他要求休息二三分钟,如同一个在决斗之中的人似的。
昂台尔马心焦了,轻轻地跺着脚。共忒朗发见桌上有一本《州政府公报》就拿过来翻着;波尔呢,骑在椅子上,低着头,想起那个坐在他前面的玫瑰色脸儿的大肚子矮个儿明天就要带走他全心全意爱着的女人基督英,他心里像是抽掣不住,他认为他的基督英,他的金黄头发基督英是属于他的,整个属于他的,仅仅属于他的。后来他暗自想起他是否当晚就可以拐着她逃走。
那七位先生始终是正正经经的和安安静静的。
在一小时之末,事情完了。大家签了字。
会计师执行资本检查了。出纳员亚伯拉罕-赖韦先生在旁人点到他姓名的时候,宣称他已经收到了基金。随后,这个刚刚依照法定手续成立的新公司立即在全体股东出席之下召开大会了,目的是组织管理委员会和选举总经理。
昂台尔马当选总经理了,票数是全场票数减少两张。那两张异议的票,农人和儿子的那两张,选的都是阿立沃老汉。布来第尼被人推定为监察专员。
委员会也组织好了,那是昂台尔马,洛佛内尔侯爷和他的儿子洛佛内尔伯爵,布来第尼,阿立沃老汉和他的儿子巨人,拉多恩医生,亚伯拉罕-赖韦,西蒙-戚德腊九位;委员会央请其余的股东们以及会计师和他的办事员一体退席,随即开会来讨论种种有待采取的初步决议和商定种种最重要之点。
昂台尔马又站起来了。
“先生们,我们就要讨论到热烈的问题了,那就是发展业务的问题,我们务须极力把握的。
“正像一般事物一样,温泉也是有问题的。为了要病人喝温泉,必须要有人谈到它,始终有多数的人谈到它。
“现代的大问题,先生们,就是广告;广告是目下工商业的天神。除了广告并没有任何救星。并且广告的技术是不容易的,复杂的和需要一种很大的机警的。那些第一批使用过这种新方法的人从前都做得很火气,用喧闹,用铜鼓和大炮般的声音吸引社会的注意。譬如茫冉,先生们,那不过是一个先驱者。到今天,喧闹是使人疑惑的了,耀眼的招贴是使人冷笑的了,在街上被人叫唤的姓名所警觉的好奇心反而没有警觉的疑忌那么多。然而却又应当吸引社会的注意,并且在惊动了它之后还应当使它信服。所以技术就全在乎发现窍门,而唯一能够成功的窍门却要以自己想出卖的东西做根据。我们这公司,先生们,是想出卖矿泉的。那么我们应当从医生们方面去争取养病的人。
“世上最有名的医生们,也像我们一样都是世上的人,所以他们也像我们一样都有弱点。我现在并不想说旁人能够收买他们。因为我们所需要的著名大师们的声望,替大师们避免了一般贿赂的嫌疑。不过设若知道好好地着手的时候,究竟哪一个是旁人不能贿嘱的人?世上也有无法收买的女性!对于这一类女性,应当诱惑她们。
“所以现在,先生们,经过我和拉多恩医生长久地讨论,我得着这个立刻要提出的建议了:
首先,我们把那些安置在我们治疗之下的病症分做三个主要的组。第一组:一切形式的风湿症,泡疹,关节炎,痛风症等等;第二组:胃病,肠病和肝病;第三组:一切由循环器官受到扰乱而起的不正常状态,因为我们轻酸性的沐浴对于循环器官有一种了不得的功效,已经是不容否认的。
此外,克洛肥司老汉的痊愈是不可思议的,对我们预报了好些奇迹。
所以,既然已经知道这种矿泉所管的病症,我们立即要向那些治疗这类病症的主要医生们建议:‘先生们,请您来看罢,请您亲眼来看罢,请您跟着您的顾客们来罢,我们将来要招待您。地方是好极了的,您在冬季的艰苦工作之后需要休息,请您来罢。并且请您来,不是住在我们家里,教授先生们,而是住在您府上,因为倘若适合尊意,我们将来一定在优待的条件之下,供给您一所将要由您管业的瑞士房子。
昂台尔马休息了一下,后来再用一阵比较宁静的声音说:“我用什么方法来实现这种见解呢?我们选择了六丘土地,各占面积一千平方公尺。瑞士流动木屋公司答应在每丘上面把他们的模范建筑物带一所过来。我们将来不取一点费用把那种又漂亮又合用的住宅交给我们的医生们使用。倘若房子合他们的意思,他们只须出钱收买木屋公司的房子工料费;至于土地呢,是我们给他们的……至于应交的地价,他们将来只用……介绍来的病人的数目来作抵。所以,先生们,我们获得的利益是多方面的:第一层,我们的地面上盖着好些不要我们花费分文的好看得很的别墅,第二层,吸引着世界上的头等医生们和他们带来的成群顾客,而尤其是第三层,用我们矿泉的效能说服着出名的医生们使他们都很快地变成本地的业主。至于怎样使得这些结果能够实现,先生们,那都归我负责,并且我将来不用投机家的身份去干这类的事情,而是用上流社会交际家的身份。”
阿立沃老汉截断他的话了。他那种倭韦尔尼人的素爱算小的悭吝脾气,由于这些送人的土地而动怒了。
昂台尔马表现了一种雄辩的动作;他举出那种抓着一把把的种子撒在肥沃土壤里的大农业家,来和那种数着一粒粒的种子去播而永远只得到一半收成的算小的农人做了个比较。
随后,由于受了窘的阿立沃依旧坚持,银行家就使他的委员会来投票了,结果以六对二之比封住了老汉的嘴。
这时候,他打开了他那只山羊皮做的大公事包,从中取出了新浴场的,新旅社的和新乐园的建筑设计图样,以及他和包工商人预备好的估工单和施工契约,来请委员会批准并且当场签字。所有的工程应当都在下一周的头上动手。
只有阿立沃父子俩都要审阅和讨论。但是昂台尔马生气了,向他们说:“我是不是问你们要钱?不是!那么请你们不用打搅我!并且倘若你们不满意,我们再夹投一次票罢。”
他俩终于也都跟其余的委员们一同签了字;后来散会了。
全镇的人想看见他们走出来都在外面等着,情绪真是高涨的。大众恭敬地向他们打招呼。正当那两个农人快要回去的时候,昂台尔马向他们说:
“请你们不要忘了今天我们全体到旅社里一块儿吃夜饭。并且请您带着您两个闺女来,我替她们从巴黎带来了一点点小礼物。”
他们约好七点钟到大光明大旅社的饭厅里会面。
那是一顿丰盛的筵席,银行家邀请了主要的浴客们和本镇的当局们。基督英坐在主人的位子上,她右手边是堂长,左手边是镇长。
席上只谈着将来的浴场和地方的未来繁荣。阿立沃两姊妹在饭巾里面寻着了两只小皮匣子,其中各盛着一只镶着珍珠和翡翠的手镯,她俩快活得发痴了,同着那个坐在她俩之间的共忒朗谈天,如同她俩从没有做过的一样。姐姐对于那个青年人的诙谐尽情笑着,他向她俩谈着的时候也兴奋起来,并且对于她俩,他心里保持那些出自男性的判断,那些在一般值得指望的女性跟前从灵肉两方面产生的大胆的和秘密的判断。
波尔一点东西也不吃,一句话也不说……他仿佛以为自己的生命今晚就要完了。忽然间,他记起自从他和她在笪似纳吃晚饭那天算起,到现在整整地三十天。他性灵上感到那种浮泛的痛苦了,这种只有情人们认识的痛苦与其说是由于种种伤感构成,不如说是由于种种预感,它使得人的心情变成非常沉重的,使得人的神经变成非常易于颤动的,以至于极轻的声响教它发喘,并且使得人的头脑变成非常惨痛的,以至于为了符合自己的成见,于是一切听得见的都认为含着一种难受的意义。
大家一离开饭桌以后,他立即到客厅里找基督英说话了:
“今天晚上,等会儿,不久,我应当和您谈谈,既然我已经无法知道我们哪一天才能够单独地会面。您可知道今天恰巧有一个月……”
她回答:
“我知道的。”
他接着说:
“您听我说,我就到那条通往布拉洁岩石村的大路上等您,在村口边的栗树附近。您在这时候走开,谁也不会注意。既然我俩明天彼此一定分手,请您快来和我话别罢。”
她低声慢慢地说:
“一刻钟后,我一定在那儿。”
后来,为了不再待在那种使他激怒的同伴中间,他走出了旅社。
他穿过了葡萄田,走上了一条小路,那就是他和她第一次一同向着理玛臬远眺那天走过的,不久他转到大路上了。现在他独自走着,他感到自己是孤单的,孤单得和世界相隔。广阔无边的平原更增加了那种孤单之感。正走到他和她从前并坐过的地方,他从前向她朗诵过波德莱尔那两段歌咏《美之神》的诗的地方,他停住了。那已经真是久违了!于是,他在记忆中间一小时一小时地向从前倒溯回去,重新寻着了从那天以后一切过去的事情。他从来没有那么愉快过,从来没有!他从来没有那么神魂颠倒地而且同时又是那么纯洁那么忠诚地爱过谁。并且他记得整整一个月之前在笪似纳海子边的晚上,浸在月色里的凉爽的树林子,银盆样的海子,海子水面上游戏的大鱼;末后他们离开海子回去的时候,他又曾经看着她在他的前头穿过光明和阴影当中走,月光从树林子的茂密枝叶的缝儿里洒出无数的光明点滴,落在她的头发上,她的肩膀上和她的胳膊上。那都是他从前在人生当中可以尝得着的最甜美的良宵。
他转身向后去望望她是否还没有来。他没有看见她,不过发见月亮升到了地平线上。同一的月亮曾经升上来照过他的第一次吐诉衷曲,现在为了他的第一次话别又正升上来了。
一阵寒噤在他皮肤上面起来了,一阵冰凉的寒噤。秋天来了,秋天正在冬天前面领着头。直到目前,他没有感到过这种初次侵人的寒气,它如同一种否运的威胁似地突然钻到了他的身上。
那条满是尘土的灰白色大路,像是一条夹在堤岸当中的小河在他前面延长。一个黑影子忽然在小路拐弯的处所显出来。他立刻认得了那是谁;他毫不动弹地等着她,由于感到她走过来,感到她对着自己为了自己走过来而起的神秘幸福,他发抖了。
她慢步向前走,还没有发现他,她感到放心不下,又不敢叫唤他,因为他是一直掩蔽在一株树底下的,而且深远的沉默气氛,从天上直到地上的明净的孤寂气氛,又使她感到了慌张。她的影子,她的乌黑的而且拉得很长的影子向前面移过来,远远地落在前面的地上,仿佛像是在她的本人未到之前,先把她身上的东西对他送点儿过来一样。
基督英停步了,她的影子也不动了,铺在大路上,落在大路上了。
波尔迅速地跨了几步,直到她脑袋的影子圆圆地在路面上留着的那个地方。这时候,他如同绝不肯让她身上的东西散失一点似地,跪在地上了,并且匍匐下去把嘴巴搁在影子的边缘上。简直像一条渴了的狗爬在一条水坑里喝水一般,他开始沿着爱人影子的边缘热烈地在尘土上吻着。他四肢伏在地上向她爬过去了,如同为了用嘴唇采摘那个铺在地上的亲爱的黑影子似地,把这种爱怜去抚循她身体的画图。
她吃惊了,甚至于有点点害怕了,为了使自己提得起勇气向他说话,她一心等着他爬到自己的脚边;后来他抬起头了,身子是始终跪着的,不过现在又用两只胳膊抱着她,她才问:
“你有点怎样,今天晚上?”
他回答:
“紫藤,我快要失掉你了!”
她伸出双手的指头儿插在她朋友的浓密的头发里面了,并且,俯下身子扳着他的额头仰起来去吻他的眼睛。
“为什么快要失掉我?”她微笑着说,神情是很有信心的。
“因为明天我们彼此就要分离。”
“我们彼此就要分离?那也不过是很短的时候,亲人儿。”
“谁也永远不知道。我们将来再也找不着在这儿过过的那些日子了。”
“我们将来还有好些另外的日子,那将来都同样是可爱的。”
她拉起了他,挽着他走到他方才候着她的那株树下面,教他坐在自己身边略略矮一点的地方,使自己的手始终可以插在他的头发里,后来她正正经经和他说话了,显出了深于考虑的和热烈而且坚定的妇人的本色——这类的妇人是富于爱情的,是已经预料到一切的,从本能作用知道应当做的事情而且对于一切都有决断。
“听我说,亲人儿,我在巴黎是很自由的。韦林从来不管我。他的买卖教他够忙的了。所以,既然你没有娶亲,我将来能够去看你。我将来能够每天去看你,或者早上,午饭以前,或者晚上,因为倘若我每天在同样的时候出街,佣人们就可以随口乱说。我们将来能够像在这儿同样常常会面,甚或还可以更多几次,因为将来在巴黎我们用不着害怕那些爱管闲事的人。”
但是他脑袋压着她的膝头,双手箍着她的腰,一面重复地说:
“紫藤,紫藤,我快要失掉你了!我觉得我快要失掉你了!”
因为这种不理智的悲伤,这种出自这样一个强壮身体中的孩童式的悲伤,她发躁了,因为在他身边她固然是非常脆弱的,不过她却非常有自信力,自信得什么也不能离间他俩。
他慢慢地低声说:
“倘若你愿意,紫藤,我们为了相爱,可以一块儿逃走,可以走得很远,到一个满是鲜花的美丽地方去。说呀,你可愿意我们今天晚上就走,你可愿意!”
但是她耸着肩头,略略有点儿不耐烦,略略有点儿由于他不听她的话而不高兴,因为那已经不是梦想的和温存儿戏的时节了。现在应当显出勇毅的和谨慎的态度,以及寻觅种种永远相爱而不引起任何疑惑的法子。
她接着说话了:
“听我说,亲人儿,事情是我们应当好好地互相协调,而不是我们去干什么不谨慎的勾当,也不是去犯什么错误。首先,你是否相信你家里的佣工?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一种举发,一封写给我丈夫的匿名信。若是单单他本人,他一定什么也猜不着。我很认识韦林……”
这个被她说了两回的人名,突然使得波尔暴怒了。他焦躁地说:
“噢!今天晚上你不必对我谈到他!”
她诧异了:
“为什么?然而却有谈到他的必要……噢!我对你保证他对我几乎是满不在乎的。”
她已经猜着他的念头了。
但是一种还是出于无心的模糊的妒忌观念在他心上醒过来了。后来他忽然跪下来握着她两只手说道:
“听我说,紫藤……”他不再说下去了。他不敢说出那件放心不下的事情,那件在他心上涌出来的难乎为情的疑虑;所以他不知道怎样来说明了。
“听我说……紫藤……你同着他情形怎样?”
她没有懂。
“但是……但是……很好……”
“对呀……我知道……但是……听我说……你必须懂得我的意思……那是……那是你的丈夫……总而言之……并且……并且……你不知道从刚才起,那件事就教我想了多少次……那件事多么教我心烦……教我痛苦……你可懂得……说罢?”
她迟疑了好几秒钟,随后她忽然参透了他全部的意思,并且用爽直人的生气时的激动态度说:
“哦!亲人儿……你能够……你能够想那样一种事情?哈!我是属于你的……可听见?……仅仅属于你的……既然我爱你……哦!波尔!……”
他的脑袋重新倒在青年妇人的膝头上了,并且用一种很柔和的声音说:
“不过……总而言之……我的小紫藤……既然……既然他是你的丈夫……你将来怎样办?……你可曾想到过这层?……说得吗?……你将来怎样办,今天晚上……或者明天……因为你始终……始终不能够向他说‘不成’哟……”
她也用很低很低的声音慢慢地说:
“我曾经使他相信我已经怀着妊,并且……并且这就足够对付他……噢!那件事他原是很不在乎的……得了……我们不再谈那一类的事情罢,亲人儿,你不知道那多么教我不愉快,那多么侮辱我。信任我罢,既然我爱你……”
他不动弹了,嗅着并且吻着她的裙袍,让她用温存的和轻快的手指头儿抚弄他的脸部。
但是她忽然说:
“应当回去了,因为有人可以发见我俩同时都不在那儿。”
他俩长久地互相拥抱着,同时使尽气力互相搂着;随后她先走了,用跑步赶着回去,这时候,他望着她走远了并且不见踪影了,他凄凉得如同他全部的幸福和全部的希望也都随着她逃走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