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上,除了让以外车子里的男人,全都在打盹。博西尔和罗朗先生每隔五分钟一次,轮流歪倒在邻座的肩头上,这位把他们一下子推回去。于是他们停住打鼾,坐直了,接着张开眼睛喃喃说声:“天气真好。”接着几乎同时就又倒到了另外一边。
当进了勒-阿佛尔时他们迷糊得那么厉害,别人费了大劲才摇醒了他们。可是博西尔还是不想到让的房子里去喝为他们早备好了的茶。只好由他在他自己家门口下车。
青年律师也是头一遭到自己的新居里去睡觉。想到当天晚上就能让他的未婚妻看看这间她很快就该住进来的套房,一下子就带点稚气的满心欢喜。
女佣已经走了,罗朗太太早已说过由她自己烧水并摆桌面,因为她不愿意让佣人们守夜,怕引起火灾。
她想让大家进来时,一看到这房子多么漂亮而大吃一惊,因此以前除了她自己,儿子和仆人以外,从不曾让别人进来过。
让请别人先在门厅里等着,将罗塞米伊太太、自己的哥哥和父亲留在黑地里,他去点燃了蜡烛和灯,然后将两扇门大开,大叫一声:“进来”。
玻璃走廊是用藏在棕榈、橡胶树和花后面的彩色光照亮的,猛一看来像剧院的装修。这真是出人意料的一瞬。罗朗老爹被这景色镇住了,低低说了声:“他妈的。”禁不住像在给予什么人特殊荣誉时那样,鼓起掌来。
大家随即跨进了前面的一间小正厅,正面挂着一方暗金色的帷幕,一副法官席的气氛。洽谈室十分朴实,淡橙红色,气派十足。
让坐在堆满了书的办公桌前面的圆椅里,用略带做作的严肃声音说:
“是的,太太,法律书上有明确规定,并根据我前此向您申明过的肯定意见使我同意向您表示,所处理的这件案子可以在三个月以内得到圆满结果。”
他看着罗塞米伊太太。她开始对着罗朗太太微笑,罗朗太太拉着她的手,把她的手捏得紧紧的。
喜气洋洋的让像大学生那样蹦起来叫道:
“嗨,这声音多棒。这大厅用来辩护太合适了。”
他开始用夸张的语调大声说:
“假使我们向你们请求宣告无罪的理由只是基于人道,只基于我们所申述的种种苦难,而诉求于自然善心;那我们就将向你们,你们这些作为父亲和男人的怜悯心呼吁;可是我们还有正义,我们将向你们历陈……”
皮埃尔瞧着这个原可以是他所有的寓所,被他兄弟的闹剧式表演激火了,同时决然判定他太愚蠢太缺乏才智。
罗朗太太打开了右边的一张门。她说:
“这是卧室。”
为了布置这房子她费尽了一个母亲的全部爱思。
壁衣是用模仿诺曼第老式布的鲁昂提花布。一幅路易十五时代的画——由两只鸽子嘴对嘴衔着组成的一个椭圆框里,画的是一个牧人——赋予了墙、帷、床、椅子以一种文雅的风格和十分安详的乡村气息。
“啊!这真可爱!”一跨进这间房就变得比较严肃的罗塞米伊太太说。
“您喜欢它吗?”让问道。
“太喜欢了。”
“您知道,这叫我太高兴了。”
他们一往情深信任地互相眼对眼看了一瞬。
然而她有点儿羞怯,在这间将成为她的喜房的房间里有点儿局促不安。进来时她曾注意到这张由罗朗太太选定的是张双人床。很大很可能,她曾预见到并且在盼着她儿子婚期将近。母亲的这种关怀使她高兴,像是在告诉她,这个家里,正在期待她的来临。
等全都进了大厅,让猛然打开了左边的门,于是大家看见了那间由三扇窗采光的圆形餐厅,装饰着三盏日本式灯。母子俩在这儿充分发挥了他们的全部想象力。房间里,到处是些竹器、怪形怪状的瓷人,圆形的瓷瓶、缀着金片的丝绸、缀着水滴似玻璃珠子的透明帘子和钉在墙上用来开这些幕布的扇子,加上一些屏幕、挂刀、面罩、用真羽毛做成的鹤,形形色色用瓷、木、纸、象牙、螺钿、紫铜做的小玩意儿;这本是一些最需要受过艺术教养、知道分寸手法来安排的东西,却因为由没有技艺的手和无知的目光来处理,给人以一种自命不凡、装腔作势的印象。然而这是大家最赞赏的。只有皮埃尔用略带辛辣的讽嘲保留了他的意见。他的弟弟为此感到了刺伤。
餐桌上水果堆成了宝塔形,糕点则竖得像庞大的建筑物。
大家一点不饿,不想吃,只吸那些果子的汁水,细口细口地啮那些糕点。又过了一个来小时,罗塞米伊太太请求退席。
说好了由罗朗老爹送她出门,并且当即陪她一起去。因为没有留女佣,罗朗太太准备用一个母亲的眼光,来检查一次这幢房屋,免得儿子缺什么东西。罗朗先生问道:
“要回来接你吗?”
她犹豫了一下,而后回答说:
“不,我的胖子,你睡罢,皮埃尔送我走。”
等他们走后,她吹熄了蜡烛,将糕点、糖和饮料收进了柜子,将钥匙交给了让;然后走到卧室里,铺好床,审查一下长颈瓶里是不是装满了清水,窗户有没有关好。
皮埃尔和让仍在小客厅里,后一位还在为对他的趣味气质的评价生气,前一位则越来越对看到他弟弟占了这房子而恼火。
两个人都坐着抽烟,没有说话。突然皮埃尔站起来说;
“见鬼!这个寡妇今晚一副筋疲力竭的神气,对她这种人这些旅游结果好不了。”
让打心里突然冒起了一股忠厚人受欺凌的三丈怒火。
他缺少机灵劲儿,但他的感情太剧烈了,于是结结巴巴地说:
“从现在起,我禁止你在谈到罗塞米伊太太的时候,称她做‘寡妇’。”
皮埃尔转身对着他,傲岸地说;
“我想你是在命令我。你不会是突然疯了吧?”
让应声站起来说:
“我没有变疯,可是我受够了你对我的态度。”
皮埃尔冷笑说:
“对你的?是不是你把自己看成罗塞米伊太太的一部份?”
“你该知道罗塞米伊太太将成为我的妻子。”
另一位笑得更厉害了:
“哈,哈,真妙。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不该再叫她‘寡妇’了。可是你用一种可笑的方式向我宣布你的婚事。”
“我禁止你再嘲笑……你听着……我禁止你这么嘲笑!”
让脸发白地走过去,声音发颤,为他所爱而且被他选中了的女人遭到的连续嘲讽激愤不堪。
可是皮埃尔也一下子火了。在他心里聚积下来、无法对付的愤怒、压抑住的积恨、若干时期以来强制住的对抗情绪和无声的绝望,都同时冒到了头上,像一股血流上涌,将他弄得晕头转向:
“你敢?……你敢?……我命令你闭嘴,你听着,我命令你!”
被这凶猛姿态震住了的让,静了几秒钟,在怒火中烧的激荡心灵里找能够一直刺伤他哥哥的词和字。
他努力克制自己,力图能击中要害,他放慢了语调使它变得更尖刻,说:
“好久以来我就知道你在妒忌我,从你开始说‘哪个寡妇’的那天起,因为你知道它使我不高兴。”
皮埃尔发出了一阵他常用的尖锐刺耳、使人讨厌的笑声:
“哈!哈!我的老天爷!妒忌你!……我?……我?……我?……为着什么?……为着什么?……老天爷!……是你的外貌还是你的头脑?……”
可是让清晰地感到他击中了这人内心的创伤。
“是的,你妒忌我,而且从童年时起就开始;而当你看到这个女人选中了我却不要你的时候你就更恼怒了。”
皮埃尔被这种想象激怒到极点,口齿不清地说;
“我……我……妒忌你?为了这个笨蛋,这个傻娘们,这只大肥鹅?……”
看到被他击中了要害,让接着说:
“还记得在‘珍珠号’里你想划得比我更有劲的那天?还有你在她面前想抬高自己的那些话?可是你被妒忌弄垮了!等到这笔财产落到了我的份儿上时,你气疯了,于是你恨我,你以各种方式表现出来,你使得人人受罪,没有哪一刻你不在发泄叫你吐不过气来的恼怒。”
皮埃尔气愤得握紧了拳头,止不住想扑到他弟弟身上去,扼住他的脖子。
“嗨!马上闭你这张嘴,别提这份财产!”
让叫道:
“可是妒忌打你全身望外冒。它发作的时候,你对我的父亲、母亲以及我一句话一个字也不说。你装成藐视我,因为你妒忌我!你到处给人找岔,因为你妒忌,现在我富了,你忍不住了,变得恶毒了,你折磨我们的母亲,好像这是她的错!……”
皮埃尔一直退到了壁炉旁边,半张着嘴,瞪大了眼,苦忍着一股能叫人犯法的疯狂怒火。
他喘着气,用更低的声音反复说:
“闭嘴!快闭嘴!”
“不!好久我就想对你说清我整个儿的想法;你现在给了我机会,这算活该。我爱一个女人!你知道,而你当着我的面嘲笑她,你把我逼到了头。这算你活该。我真想砸碎你的毒牙,我!我要强制你尊重我。”
“尊重你,你?”
“是的,我!”
“尊重你……你……这个为你的贪婪把我们全玷污了的人!”
“你说?再说一遍……再说?……”
“我说的是被认为这个人的儿子时,就不该去接受另一个人的财产。”
让站着不动,没有听懂,在他预感到的暗示前面呆住了:
“什么?你说……重新说说?”
“我说人们全在叽叽咕咕,全在传播说你是给你留下遗产的人的儿子。听着,一个光明男子汉不会接受损害他母亲名誉的钱!”
“皮埃尔……皮埃尔……皮埃尔……你想过你说的话吗?……你……是你……你……在张扬这种侮辱的是你吗?”
“是的……我……是我。敢情你一点没有看出这个月以来我为此痛苦得要命,为此我夜夜失眠;白天像头野兽似地躲藏起来,以致我都不晓得我说的是什么,干的是什么,我痛苦到了弄不清我会变成什么样子,痛苦羞辱到了头脑不清,因为我开始时是猜到了而现在是明白了。”
“皮埃尔……你别说了……妈妈就在旁边房间里!想想要是她听见了我们……她听见了我们……”
可是他得把心掏出来!于是他全都说了,他的怀疑,他的推理,他的斗争、他的肯定,还有像片重又失踪的故事。
他用简短、断续、几乎不连贯的,一些神思恍惚的语言说。
他像是忘记了让和在邻室的母亲。他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因为他得说出来,因为他曾太痛苦、太压抑,得重新愈合他的伤口。这痛苦像一个瘤子一样变大了,这肿瘤刚才破裂了,玷污了所有的人。于是他开始像他常做的那样走来走去,眼朝着前面手舞足蹈,处在绝望的狂乱里,一边在嗓子里抽抽噎噎回忆对他自己的憎恨。他像是在诉说、坦白他的苦难和他亲人的苦难,像是向着看不见的聋哑的大气发泄他的痛苦,任他的语言流走。
昏乱了的让,几乎被他哥哥盲目的激动一下子征服了,他正背靠着后面的门,他猜想他们的母亲在听他们的话。
她不可能已经走了,因为先得穿过客厅。她根本没有回来过;这是因为她不敢。
皮埃尔忽然顿脚叫道:
“真是,我说了这些,真是个猪猡!”
于是他光着头从楼梯间里逃似地走了。
马路上大门——嘭嘭的声音将让从深沉麻痹里惊醒。又过了漫长得像几小时的刹那,他的心灵处在麻木得和白痴一样的空白状态里。他感到虽然他应该立刻想好、行动起来,可是他仍呆着,甚至不愿理解、明白、回忆,因为他害怕、软弱、懦怯。他是属于那种慢性子的种族,总是把事情推到昨天,而且当他该当立马作出决定时,他仍旧出于本性设法拖点时间。
可是在皮埃尔的大喊大骂以后,现在包围着他的是深沉的静寂;这些墙、家具的阒然无声还有那六支蜡烛和那两盏灯的炽热的光都使他害怕,甚至想立刻逃走。
于是他振作思路,鼓起勇气,试着思考起来。
他一辈子也没有碰过难题。他属于随大流的人。为了免得受处分,他对班上功课十分小心,因为他的日子过得太太平平,他按正规结束了他的法律课程。世界上的万事对他都是自然而然的,没有旁骛来激发他的关注。他天性循规蹈矩、谨慎平和,心地里没有一点儿城府;于是面对着这场灾难,束手无策,就像个从来不会游泳的人掉进了水里。
他先想试试怀疑,是不是他的哥哥出于妒恨说了谎话?
然而假使不是失望得走投无路,他又怎能够惨到对自己的母亲说出这种话来?加之在让的耳朵里、视觉里,乃至肌肤深处仍然记得皮埃尔的语调和姿势里的某些话、某些痛苦的呼叫;它们悲痛得叫人抗御不了,无法置疑,只有肯定。
他真是给压垮了,那怕是动一动也不行,一点毅力也没有。他伤心得无法承受;他还感到了他的母亲就在门后面,什么都听见了,而且在等着。
她在干什么呢?没有一点动作,没有一点儿轻微的震动声音,一点儿声息、一声哀叹来表明在这层板壁后面有一个人在。她逃走了吗?可是从哪儿呢?要是她逃走了,那她就得跳了对着马路的窗口。
他惊得一下子跳起来,猛迅得不容考虑,不等开门就闯进了他的卧室。
这房间像是空荡荡的。只有放在五屉柜上的一支蜡烛在照着。
让扑到窗口,窗户是关着的,连防风板也关着。他转过身用焦急的眼光搜索黑黝黝的四角,于是他看到床上的帐子拉过了。他跑过去,揭开来。他的母亲正仆卧在他的床上,脸埋在枕头里,用双手将枕头捂住了脑袋不敢再听。
他开始以为她闷死了。后来他抓住了她的肩头将她翻转过来,她没有放开捂住她的脸的枕头,她还咬住了它免得哭出来。
可是接触到了她发僵了的身体和肌肉僵直的胳膊,使他感受到了她正遭受着难言的痛苦的打击。她用牙、用手将灌满了羽毛的枕头布套捂在嘴巴上、眼睛上、耳朵上,为的一点不让他看到她、不对他说话,使他只能从看到的精神震荡情况去猜度她究竟痛苦到了何种程度。于是他的心,他单纯的心,因为怜悯而五脏欲裂。他不是一个法官,他甚至不是一个仁慈宽大的法官,他是一个十分软弱的人,一个充满深情的儿子。他一点也没有想起另外那个儿子对他说的话,他也不推想更毫不申辩他只是用双手抚摸母亲不动的身体。拿不掉她脸上的枕头,他就一边哭着吻她的袍裙一边说:
“妈妈,妈妈,我亲爱的妈妈,看看我!”
假使不是一阵像绷紧了的弦似的振动传过,一阵几乎感觉不到的战栗传遍了她的全身,她就像是死了似的。他反反复复地说:
“妈妈,妈妈,听听我。这不是真的。我很清楚这不是真的。”
她一阵痉挛,屏住了呼吸,接着突然在枕头里抽泣起来。于是她的神经松弛了,僵硬的肌肉变软了,她的略略张开的手指放松了枕头。她帮她揭开了脸孔。
她的脸色十分苍白,成了刷白色的,看得见在她闭着的眼睛里流着眼泪。他,搂住了她的脖子,吻她的双眼,慢慢的一个个深吻沾满了她的眼泪,他一边不断地说: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我很清楚这不是真的。别哭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
她爬了起来,坐着,看着他,用一种在某些情况下,足以豁出命去的勇气对他说:
“不,这是真的,孩子。”
他们俩一句话也没有,面对面坐着。有好一阵子,她仍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伸长了脖子,把头晃来晃去呼吸,后来她重新克制住了自己,接着说下去:
“这是真的,我的孩子。为什么要说谎呢?这是真的。要是我说谎你就不会相信我。”
她那副呆女人的神气把他吓住了,他傍着床边跪到地上,呶呶说:
“别说了,妈妈,别说了。”
她站了起来,用令人吃惊的毅力和决心说:
“我另外没有什么话可以对你说的了,我的孩子,永别了。”
于是她朝门口走过去。
他拦腰把她抱住,叫道:
“你干什么,妈妈,你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哪能知道……我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为我成了无依无靠的了。”
她挣扎着要走。他拦住她,找不到话可说,只是重重复复对她说一个字:
“妈妈……妈妈……妈……”
在使劲挣脱搂抱的时候,她又说:
“别啦,别啦,现在我不再是你的母亲了。我对你什么也不是,对任何人也都不是,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你从此不再有父亲、母亲,我可怜的孩子……再见了。”
他猛然明白了,如果他让她走了,他就会再也看不到她。于是抱起了她,将她放到一张椅子里,强制她坐下,而后跪下来,用双臂做成一道锁链,说:
“你决不能从这儿走,妈妈;我,我爱你,我守着你。我永远守着你,你是属于我的。”
她声音委顿不堪地说:
“不,我可怜的孩子,这不可能了。今天晚上你在哭泣,但明天你就会把我赶出门去。你也不会再原谅我。”
他充满了真诚,充满了爱的冲动,回答说:“什么!我?我?你太不了解我了。”以致她感动得叫了一声。双手连着头发捧住了他的头,猛力把他拉过来,疯狂地满脸亲他。
后来她将脸贴着儿子的脸不动,隔着胡子感到他皮肤上的温暖;接着在他耳边,用很低的声音说:
“不。我的小让子。明天你就会不原谅我了。你这会儿相信会原谅,也是在骗自己。你今晚上原谅了我,这原谅挽救了我的生命,可是不能让你再见到我。”
他一边搂紧她,一边说:
“妈妈,别这样说。”
“得说,我的小宝贝,我该当离开,我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怎么看待自己,也不知道我将来会怎么说,但该当这么做。我不敢再看你,再拥抱你了,你明白吗?”
这时轮到他,在她的耳边用悄悄的声音说:
“我宝贝的妈妈,你留下吧,因为我要你留下,因为我需要你。你马上给我发誓你会听我的话。”
“不行,我的孩子。”
“啊!妈妈,就得这样,你明白。就得这样。”
“不行,我的孩子,这不可能。这会把我们两个人都打入了地狱。我知道这味道,我,这一个月来挨的屈辱味道。你现在同情,可是等这阵一过,当你用皮埃尔看我的眼光来看我时,当你想起了我对你说过的事时!……唉!……我的小让子,想想吧……想想我是你的母亲!……”
“我不愿意让你离开我,妈妈。我只有你。”
“可是想想,我的儿子,我们再也没法在相对看着的时候两人都不脸红,没法不使我感到羞愧得要死,也没法能让我敢正眼看你。”
“这不会的,妈妈。”
“会的,会的,会的,这是真的!唉!真的,我体会到过你可怜的哥哥内心的斗争,所有的斗争从开始的第一天算起。现在,当我猜到房子里有他的脚步声时,我的心会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当我听到他的声音时,我感到我都要昏厥了。我那时还有你,你!现在,我连你也没有了。唉,我的小让子,你相信我能和你们两个人一块儿生活吗?”
“行的,妈妈。只要你不再惦着这些,我将一样爱你。”
“唉!唉!难道这能行吗?”
“是的,这是可以的。”
“在你和你哥哥之间,我怎能不想起这些呢?难道你们将来会不再想起这些吗?”
“我,我向你发誓。”
“可是你会成天惦着它的。”
“不,我向你保证。还有,听着,要是你走了,我说话算数,那我就自杀。”
她为这幼稚的威胁感动得心都乱了,紧紧抱住让,热情激盈地抚慰他。他接着说:
“我爱你有过于你相信的,真的,多得多,多得多。瞧,理智一点。只要努力再留下八天。你能允诺我八天吗?你不能拒绝我这要求吧?”
她将双手放到了让的双臂上,顺着他的胳膊抓住了他说:
“我的孩子……努力平静下来,不要再让我们伤心了。让我先对你说明白。要是我从你的嘴里听到一次这一个月来我从你哥哥嘴里听到过的话,要是有一次从你眼神里看出从他那儿看到过的眼神,只要我有一次从你的一个字或者一句话里,猜出你和他一样对我感到可鄙……一小时以后,你听着,一小时以后……我就将永远离开了。”
“妈妈,我向你保证……”
“听我说……一个月以来,我受尽了一个人能承受的痛苦。从我明白你的哥哥,自从我的另外一个儿子怀疑我以来,而且一分钟又一分钟他猜到了真像以后,我过的每时每刻都是无法向你说清楚的遭罪人的日子。”
她的声调这样伤心,以致她的痛苦感染得让的眼睛也充满了泪水。
他想拥抱她,可是她把他推开了。
“别管我……听着……我还有许许多多、许许多多事情得向你说清才能让你明白……可是你明白不了,……那是……要是我得留下……就得……不,我办不到……”
“说,妈妈,说。”
“唉!也好。至少那样我就没有瞒你……你要我和你一起呆着,是吗?想要这样,想让我们能天天看见,天天说说话,每天在这房子里相互看见,(因为我再也不敢开门,怕会看到你的哥哥站在门后面)。要办到这点,不只要你能原谅我——只要说声原谅,没有什么难——可是要你不为我做过的事责难我……可是想要在人们给你说:你不是罗朗的儿子时不为之脸红不对我埋怨,你得感到自己足够坚强,足够不同于一般的人。……我,我受够了……我太痛苦了,再也受不了,不,我再也受不了了!这不是从昨天开始的,是的,时日已久……可是你对这永远不会理解,你!为了我们仍然有可能共同生活,相互拥抱,我可怜的让,告诉你,虽然我曾经是你生父的情妇,但我也曾是他的妻子,他真实的妻子,对此在我心田深处并不感到可耻,我对这毫不后悔,我在他死了之后仍然深深地爱着他,我永远爱他,而且我只爱他,他是我的全部生命、我的欢乐、我的希望、我的全部安慰,所有,一切的一切。我的一切,长期以来就是如此!听着,我的小儿子,当着在聆听我诉说的上帝的面,我说,假使我没有遇到他,我的生活中就不会有任何的幸福。就什么也没有,没有一点爱情,没有一刻甜蜜,没有过任何使我们会懊恨老之将至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我的一切都是他的赐与!在世界上我原只有他。后来,又有了你们俩,你的哥哥和你。没有你们,就是一场空虚,黑暗、空虚得如茫茫黑夜。那样我会什么也不曾爱过,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曾企望过,我甚至不会哭泣,因为我哭过,我可怜的让。唉,是的,自从我们家搬到这儿以后。我哭过,我曾将我整个儿地献给了他,我的肉体和灵魂,永远地、幸福地,而且十多年以来,在将我和他天造地设制造出来的上帝面前,我是他的妻子,他也是我的丈夫。后来,我理解到他不像以前那样爱我了。他一直是善良和体贴的,但是对他说来我已经不再是往日的我了。这就结束了!唉!我哭得多厉害!……生活是多么可悲而又多么愚弄人!……除开折磨人之外,什么也没有……后来我们搬到了这里;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再也没有来过,……他总在信里许诺!……我永远等他!……可是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他现在死了!……他仍然爱着我们,因为他还想着你。我,我将爱他直到我最后一口气,我永不会背弃他,我爱你,因为你是他的儿子。我不能因为他而在你面前感到羞愧!你明白吗?我不能这样!假使你要我留下,你得承认你是他的儿子,我们得有时谈谈他,而且你也得有些爱他,当我们相互看着的时候有时要想到他。要是你不愿意,要是你办不到,那就永别了,我的孩子,我们就无法呆在一起,我马上就走!我听任你的决定。”
让柔声回答说:
“你留下来,妈妈。”
她把他抱在怀里,开始哭起来,而后脸腮贴着脸腮,接着说:
“好的,可是皮埃尔呢?我们会和他变成什么样子呢?”
让喃喃说:
“我们会想出个办法来的。我们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
一想起大儿子她心痛得一身都绻起来了。
“不!我再也受不了了,不能,不能。”
她扑到了让的胸前,心烦意乱,嚷道:
“让我躲开他,你,我的小儿子,救救我,干点什么,我不知道……想出个法子……救救我。”
“好的,妈妈,我会想的。”
“立刻……该当立刻……别离开我!我怕他……太怕了!”
“好的,我会找到办法的。我答应你。”
“唉!要快,快!你体会不到当我看到他的时候心里受的罪。”
接着,她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悄悄说:
“留我在这儿,在你家里。”
他经过迟疑思考,于是根据明显的常识,体会到这个办法中存在的危险。
可是他得花好多时间来分析,讨论,用精确的论点来和她的惶恐、害怕作斗争。
“就这一晚上,”她说,“就这一晚上。你明天早上给罗朗先生说是我觉得自己病了。”
“这是行不通的,皮埃尔已经回去了。来吧,鼓起勇气来。明天,我来整个儿安排,我答应你。我九点钟就回家。来吧,戴上你的帽子。我送你回去。”
“我听你的,”她说,一副孩子般的完全信任的神气,又是害怕,又是感激。
她想自己站起来;但是打击太大了;她自己还站不稳。
于是让给她喝了些糖水,嗅了点儿阿莫尼亚,再用醋去擦她的面颊。她听任他弄来弄去,精疲力竭,什么也不去想,像是刚经分娩之苦的虚脱。
终于她挽住了他的胳膊能走了,当他们经过镇公所大楼时,大钟已经报三点了。
在他们住房的前面,他拥抱了她,并对她说:“再见,妈妈,鼓起勇气来。”
她蹑着脚步,上了静悄悄的楼梯,进了房间赶快脱去衣服,重带着旧日幽会后的心情,溜到了正在打呼噜的罗朗老爹身旁。
在这幢房子里,只有皮埃尔没有睡着,并且听到了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