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彭德怀的回忆:1928年四月底五月初(阴历),独立第五师的几支部队先后到达平江。师部直属队、一团的一营和三营都驻扎在县城,二营驻扎在城南外将近50里的思村;第二团驻扎在城北50里至南的江桥一线;第三团驻扎在东乡的长寿街、嘉义镇一线;随营学校驻扎在岳州。
第一团出发在即,南县的官正街44号房里,一对结发夫妻正经历一场生离死别,谁也不知道在这战乱连年、死人无数的世道上,彭德怀与细妹子还能不能重逢了。这一对难舍难分的患难伴侣,尽管心中柔肠寸断,可脸上还是强作坦然。时光驰过这里之时,吝啬得只留下说几句家常话的余地。
丈夫说:“细妹子,部队马上就要开拔了,咱俩得分手了。你,你还是暂时去湘潭吧,你已经读了高小,复习一下,下半年也好到长沙报考南华女中。”
妻子说:“不,德怀哥,我舍不得离开你!我想跟你到平江去,在那里读中学不也是一样?”
丈夫说:“平江那里,‘三月扑城’刚刚失败,反动当局和土豪劣绅发了疯一般抓人杀人,再说,我们去那里是你跟我去可太危险了。”
妻子说:“我不怕。我死也跟着你!”
丈夫发脾气了:“不行!”
天亮的时候,这个执拗的丈夫拿定主意,提上行李将妻子送上开往长沙的客船。他让她先回到老家去,因为那里总还是安全一些。
船开了。他和她依依难舍地相望着,相望着。
什么时候再能相见?细妹子刘坤模呵,在这难舍难分的相望之际,你都想了些什么呢?我们无从得知。不过,当笔者看到你在1979年8月25日所写的亲笔信,那如泣如诉的回忆便浮现在眼前了——
你想起德怀哥亲着你叫着他给你起的大名:“刘坤模!”当时,你兴奋地拍着双手叫着:“你让我做女子中的模范,可我还一个大字不识,只怕是做不成这个模范哩。”
于是,德怀哥便匆匆地去了20里外的石潭街,从那里买回来一册初小语文和算术课本,还有毛笔、砚池和一筒“金不换”方墨,还有练习本什么的。 他高兴地对你说:“细妹子,只要好好努力,你一定会成为女子中的模范。”
你听了,眼里泛出了泪花。你是那么深情地望着他,望着他。哦,那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情意哟!怪不得,后来有一位名叫凌辉的作家将这个故事描述得绘声绘色呢。从此后,德怀哥就那么手把手地教你写呵,一句一句地教你读呵,所以你在学习上进步很快。
你想起一年前的初冬,乡间风传独立第五师败退南县、华容和安乡一带。那么,德怀哥怎样了呢?你不能不惦念哪。于是,你带着亲手给丈夫缝制的布鞋、一件衫衣和他喜欢吃的腊八豆,在动乱之中只身一人匆匆赶往那里。几经波折,你真的找到了自己的丈夫,你拉着他的手上下端祥着他,你说你哭了——你的亲笔信中依然沾有泪迹。
德怀哥这时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对你说:“部队要在南县驻防一段时间,就在这里找一个学校让你读书吧。”
你说你当时高兴极了,能跟丈夫在一起你干什么都愿意呵。于是,便租借了南县县城官正街的那个房子,那实在是个爱情的小窝巢哩。在此期间, 你还参加了南县的地下共产主义青年团活动,但是不久就被反动当局发现了。有一天,你说:“德怀哥,我真害怕被国民党反动派抓去,再也见不到你了。”
德怀便说:“谁敢抓你?真有了这事,我先杀了南县县长安百一。”此时,他还是没吐露那件更让你耽心的大事:他打算发动和领导一场惊天动地的暴动。
细妹子哪里会料到,今日湘江一别,便被岁月扯断了姻缘的红丝线。唉,这件令人心酸的事情,我们还是稍候再说吧。
彭德怀率领他的第一团人马紧随着师部,从南县分批登上火轮开赴湘阴了。到了湘阴又登陆东去,前面便是平江地界了。一路上,那阎仲儒旅和反动民团留下的累累罪恶随处可见,他们对农民运动进行大半年的残酷镇压和烧杀掠夺,将好好的山川造成了一片焦土,满目疮瘦。残存的一些民房,也是十室九空了,偶尔路过几个行人,都是面带惶恐,行色匆匆。路旁的断壁残垣上,还可发现一些支离破碎的反动标语,如“消灭共产党”啦,“活捉匪首胡筠”啦,等等。
第五师的人马已经各赴其地,最后一批到达平江的就是师部和第一团。那一天,是6月16日。
在平江城西大约十里的地方,平江的县长老爷带领县署、民团、豪绅中的头面人物,早已恭候多时了。队伍一到,锣鼓震天,鞭炮齐鸣,还夹杂着一阵呜哩哇啦的乱叫唤,反正都是热烈欢迎的意思吧。
于是,走在队伍前头的师长周胖子挺起了肚皮,很威风很矜持很大度很出一家伙风头啦。县太爷亲自向这位师座献花,口尊为“平江70万民众的再生父母”啦,“拯救老百姓于水火之中的恩人”啦,等等。
这些坏东西,就那么点头哈腰、吹吹拍拍地簇拥着周磐步入城门。而城门之上,正高悬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城门之下,凶神恶煞一般站着几个手持大刀的彪形大汉;城门之内,百姓隐匿,店铺不开,一片凄清萧条。这等罪恶而又悲惨的情形,又怎能不使彭德怀和那些有良知的官兵痛心疾首!
一场虚伪的礼仪和宴请之后,彭德怀心事重重地回到团部所在地景福坪。据先行来安置扎营事宜的李灿和张荣生报告:湖南反动当局划定了5个清乡区,重点便是平江一带。这里,各乡都设立了反革命的清乡委员会,主要担任清乡任务的就是该死的挨户团。挨户团熟悉当地的情况,干起坏事来比国民党正规军有过之无不及,许多共产党员和革命骨干都遭了他们的毒手。
“那么,平江县还有共产党组织吗?”彭德怀紧锁双眉,语气沉重地问。
张荣生回答:“20万农民‘三月扑城’失败之后,党组织基本上被破坏完了,即使还有残存的,也已经转入地下,很不容易联系上。” 接着,张荣生又介绍了大革命失败之后平江地区的凄惨情景。具体的,他都说了些什么呢?我们不能作“合理想象”。据平江县志办公室主任徐许斌的介绍,当年平江的惨状如是:
一是烧。那真是浓烟无边,一片火海。从谢江乡横江佛坳岭至合垅口15里,烧毁了房屋150幢,辜家洞一带长达45里,可怜270户人家,3558人和342幢房子,还有8所学校,5个药铺,23家杂货店,5家饭店,8条肉凳(即肉店),61座水碓,2个油铺,639个纸槽(小造纸厂),相继焚烧了3个月,全洞只剩下两座破庙。
二是杀。国民党反动派在嘉义、献钟一带派驻了重兵,疯狂叫嚣着:“石头要过刀,鼠洞也要烧一烧!”1927年寒冬,王紫剑带领挨户团分兵三路“剿杀”,一个晚上就逮捕了共产党员和无辜老百姓四十多人,进行残酷的拷打和杀害。黄少植一家7口被满门抄斩,敌人连他那怀孕的妻子也不放过,被剖开肚子时小孩还在里面动弹。尤其令人发指的是在献钟的月光岩,那一丘田里一次就杀害了一百多人,后人将这块田称为“百头田”。在嘉义镇下街口的水浒庙坪,共产党员和无辜群众被押到这里排成队,一枪就射穿六个半人。血流成河,尸骨成山,野狗吃人吃红了眼,竟然敢向活人进攻了。
此外,这些野兽们在杀人的时候,还搞什么“祭祖”活动。乡里的恶霸 在反攻倒算期间,供奉起在大革命中被镇压了的土豪劣绅牌位,然后抓来“赤匪首领”或赤卫队员,在牌位前用梭镖将他们一一捅死。嘉义镇的许多农民 就是这样被当作“匪首”,浑身被梭镖捅出十几个血窟窿,最后被一刀砍下脑袋。
活剥人皮,又是野兽们施展的一道酷刑。他们捉到共产党员、赤卫队员乃至无辜群众,就将受害人捆绑在木桩上,从四肢开始剥皮。人,被剥得像去了皮的青蛙一般抽搐着,惨叫着,受尽了折磨才死去。仅仅在北乡虹桥一 带,被剥皮惨死的就不下300人!
反革命报复就这样愈演愈烈,你杀我也杀,你烧我也烧,只搞得满眼焦土,遍地尸臭,千家灭绝,万户饮泣。在当地,发动群众展开新的革命斗争并不容易。
看来,这里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何况,“三月扑城”之后,湖南反动当局和当地民团狼狈为奸,进行了残酷无情的“平浏会剿”。平江东南乡的辜洞、徐洞、灶洞和南乡的百福洞,本来所剩无几的房屋也都在“会剿” 中化为灰烬,他们又不准无处安身的老百姓住在山里,只逼得数不尽的老老小小流离失所,啼饥号寒。有情报说:在上东乡的黄金洞、九岭,在南乡的百福洞,在中东乡的横江、周方,在北乡的钟洞、恩溪等地,还有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坚持斗争,但是也很难跟他们联系上。在敌强我弱的艰苦环境中,他们不得不采取极其隐蔽的斗争方式。
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彭德怀、邓萍、李灿等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这到底怎么办好呢?
这天晚上,彭德怀在一团秘密召集共产党员们开会,研究怎样寻找当地的党组织和游击队,怎样制止“清乡委员会”的反革命活动。这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他们既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又难以找到内线进行联络。由于阎仲儒旅、民团和清乡队的抢劫烧杀,到处牵牛抓猪宰鸡拿东西,再加上饥饿和疾病的侵袭,老百姓见了陌生人唯恐避之不及,如今想要找到地下党组织谈何容易!
经过一番悄然磋商,大家认为目前也只能这样:
第一,委派打前站的和比较熟悉当地情况的人,秘密深入到连队和基层中去,向士兵们介绍阎旅、民团和清乡队祸害老百姓的种种罪恶;
第二,在各营各连普遍开展群众纪律的教育,如果被迫下乡去“清剿”,也不可轻易开枪,不允许扰民,不准拿老百姓的东西;
第三,通过共产党员和士兵委员会的秘密工作,告诉那些靠得住的官兵:下乡时一旦遇到游击队,要往天上放枪,还可以顺便扔下一些弹药给游击队;
第四,通过合法的和秘密的手段,抵制民团和清乡队搜捕游击队、祸害老百姓的罪恶行为。
夜深了。散会后的彭德怀还是毫无困意,独自在屋中踱来踱去地思虑着。他知道,党员会议上研究的措施并不能控制整个平江的局势,下一步必须想方设法在全师扩展自己的实力。要做到这一步,就应该在整体上有一个比较实际的估计——
一团,可以说是代表进步的核心力量,实行重大的革命举措依靠的就是这支队伍。在一团中,最可靠的当然还是一营,这里的秘密党支部已经形成了坚强的领导核心。二营的情况也还不错,营长陈鹏飞比较开明也比较重义气。原三营营长杨超凡是个坏蛋,但他因长期患肺病被免职,现在由思想反动的金团副兼任三营长固然不利,但由于此人与士兵联系少且没有威信,要控制三营就比较容易。三营九连缺连长,周磐要调黄纯一去担任,这就更好了。
二团,是可以争取的力量。团长张超是一个典型的中间派,思想也比较开明,办事留有余地。“马日事变”之后,白色恐怖日趋严重,他观望着踌躇着,左右两边都不参加。尽管他对阎旅和民团的烧杀抢掠也很愤慨,对劫难中的共产党人也很同情,但是让他站到革命阵营一边也不那么容易。
三团,最令人头疼犯难了。三团长刘济仁反动而且顽固,是一个仇视革命与人民为敌的家伙。要让他垮台,只有抽掉支撑他的力量才行。那个三营长因为贪污被撤职了,黄公略去顶替这个角色是再好不过,他打进去就成了一颗威力相当大的定时炸弹。
另外,随营学校的校长由贺国中代理,这也是意料中的好事。那里是为部队培训骨干的地方,让这样优秀的共产党人担当主要领导,好处是不言而喻的。
第二天清早,彭德怀匆匆赶往师部敲开师长的屋门,将自己的想法和建议委婉而又策略地说出来。对他的意见,周磐是很当一回事的,尤其是闹饷风潮之后,他在全师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这样,黄公略、黄纯一、贺国中等人的任职问题,便顺理成章地办成了。
周胖子乐得听取彭德怀的建议,当然是在对他个人利益有利的时候。彭德怀说,平江老百姓被阎旅和民团糟踏得这么惨,师长你都看到了。咱们独立第五师可不能那么干,军逼民反,这对咱们又有什么好处?咱们的队伍还是多干点好事吧,严肃军纪不扰民,让这里的老百姓过几天平安日子。
周磐说好哇好哇你石穿真是个好人,我依了你就是了。他立即召集备团长、营长开会,在会上很严肃很像那么回事的讲了话,要求大家遵从石穿的建议,不要违犯纪律,不可扰害良民。
不必说,第一团在这方面是做得最好的。驻防在思村的二营不但不搞什么“清乡”,反而用五六天的时间,热心地动员老百姓回家生产,重建家园。当地的群众感到奇怪:哟,这是一支什么部队?
第三营呢,驻防在北门城关一带,也受到了群众的欢迎。在城门外,有一处叫作柘树坪的地方,一直是县衙门和“清乡委员会”杀人的地方,现在成了三营训练的大操场。士兵们亲眼看见:那些被害青年被捆绑到这里,在就义前大喊:“打倒帝国主义!打倒新军阀!打倒贪官污吏、土豪劣绅!” 也有的青年学生含泪呼叫:“革命的兵友们,快救救我们吧!”
士兵们听了,又怎能不大受感动?可是,他们也只能暂时去阻挡这种暴行,却不能拿起武器先宰了那群杀人的坏蛋。士兵们当然知道,他们奉命进驻平江的目的是什么,而违背这一目的的后果又是什么。
而身为师长的周磐,对士兵们的想法并不关心也不在乎。部队在平江驻防半个月余,他决定设宴回请当地的达官贵人们,其中自然也有仇视共产党的恶霸劣绅和“清乡委员会”的王八蛋们。
在这次宴会上,平江县的头面人物纷纷向周磐敬酒,说出话来一个比一个肉麻,一个比一个反动。彭德怀端坐在周磐身边冷眼旁观,恨不能立即掀翻了这场肉山酒海的宴席。
酒过三巡,又过三巡,再过三巡,周磐脸红气喘顶不住了。这时,彭德怀端起酒杯为师长代劳,竟然来者不拒都是一饮而尽。众豪绅见此情形,一个个作五体投地之钦佩状,都说彭团长真是海量啊真是海量。一个肥猪般的家伙站起来,称周磐为“平江黎民之再生父母”,剿灭“共匪”和游击队的主帅指日可待,继而又借着酒意胡说八道。
肥猪大声说:“走出平江城外,随便捉一个人杀掉都不会错。”言外之意,你周师长到平江来至今不杀人,这就是错误。
这家伙是什么人?彭德怀问身边的人,得知他就是当地“清乡委员会” 头子张挺,不由得剑眉倒竖怒从心起。
彭德怀说道:“照张先生这样说,75万人中约有70万可杀,后人将评曰:‘前有张献忠屠川,后有张挺血洗平江’,张挺先生不愧为张献忠的后代。此乃张先生万世罪名,请三思之!据我看,如果平江真有这么多共产党人,与张先生清乡有关。你带的民团清乡队,借清乡之名,到处捉鸡杀猪牵牛,抢掠民物民财,随便捉人杀人,十室十空,比土匪还甚,张先生能辞其责吗?不应杀吗?”
一语既出,举座皆惊。宴会上的气氛骤然一变,百余名官绅富豪一个个面灰如上。有几个人慌忙点头哈腰来打圆场,说张先生是酒后失言,还请彭团长多多见谅多多包涵啦。值此尴尬的境地,周磐也不得不说:“哦哦,真正的土豪劣绅要打倒,良民正绅要保护。”
这场盛大的宴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彭德怀在宴席上痛斥清乡队头子的壮举,被士兵们怀着钦佩的心情越传越广。然而,他却因此受到了批评,那是在一次党员会议上,李灿毫不客气地说:石穿同志,你这样轻易地暴露自己很可能贻误大事的,要知道你肩上担负着什么样的重任,再这样蛮干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呵!张荣生也说:你自己也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什么还要感情用事呢?
其实呢,他们有时候比彭德怀还要感情用事,但是他们的这些批评还是很恳切很严肃的,对彭德怀思想上的触动也很大。彭德怀的脾气虽然大,但接受批评却是十分认真的,甚至有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第二天,周磐的马弁陈玉成赶到一团,告诉彭德怀:师长要回长沙去,请你派李灿带第二连护送到金井。金井在平江与长沙之间。为了安全起见,周磐此行是十分保密的,他要陈玉成面告彭德怀。他哪里晓得,这恰恰给了陈玉成一个好机会,让他很自然地与彭德怀联系上了。
临别时,陈玉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悄悄地说:彭团长,这是周师长与李副师长的通电密码,我特意抄了一本给你,请你千万保存好,一旦遇到紧要而又机密的事情,我就译发两份,一份发给李副师长,另一份发给你。如果是特别机密的事,我就先发给你,后发给他。
彭德怀听了,便紧紧握住陈玉成的手,那种高兴而感动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他悄悄地问:“玉成,这密码怎么使用?”
陈玉成也悄悄地说:“照他们的原本用加减的办法就行了。”就这样,陈玉成跟着周磐登上小火轮离开了平江。送行之时,彭德怀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轻轻对站在自己身边的张荣生说:果然没看错这个小伙子,凭长相他是个“玉姑娘”,论胆魄他可是个智勇双全的男子汉哩!
张荣生也有此感,他望着那突突突远去的小火轮赞叹道:“嘿!嘿!”周胖子就这样逍遥而去,而平江的白色恐怖却依然如故。每天早饭后,午饭后,那惊心动魄的杀人号音,便从北大操场低沉而凄惨地传来,这就意味着,又有一批共产党人或革命志士倒在血泊中了。这一声声鬼哭般的号音呵,简直撕碎了彭德怀的心,令他犹如一头困在囚笼之中的怒狮。有一天,李灿走进彭德怀的寝室,很苦恼地说:士兵们都怨恨不平,天天杀人,而且是一天杀两次,哪里会有这么多的“土匪”呢?被害的明明都是好人,都是革命者和拥护革命的人嘛。团长,你看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妈的!”彭德怀恨得咬牙切齿,“你们总劝我忍,忍!眼看着这群王八蛋杀人,可让我怎么忍?我……”他说着,站起身疾步在屋中走来走去,突然一拳砸在桌面上,“嘭!”一声炸响。
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好办法,还是只能使用消极的措施:发现他们又到大操场上杀人时,立即以训练为名出兵占据在那里,将他们赶走。 翌日早饭后,清乡队又押着几个人来到北大操场。李灿立即派人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出操,不准杀人!
清乡队头子敢怒而不敢言,随即命令他的走狗们将那几个人押到北门外的柘柳坪。柘柳坪驻守的也是一团的士兵,他们也大声喊道:不准在这里杀人,这是我们训练的场地!清乡队没法子,只好押着人去了河滩,不料那里也有一团的士兵,也说他们正在河滩训练呢。
这样一来,清乡队找不到合适的杀人场所,倒也收敛了几天,被害的人也就少了一些。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就躲避着一团的官兵,利用夜晚偷偷地去杀。士兵们对此恨恨不已,就有那穷苦出身的莽撞汉子要拿起枪去宰了这群畜牲。
本来,平江的土豪劣绅们对新来的第五师抱了很大的希望,特别是县长刘作柱和清乡队主任张挺,就指望着周磐和彭德怀等人给他们撑腰呢。然而,一团士兵们的所作所为,使他们大失所望了。半个多月过去了,这支部队只是在营区里上课呀操练哪,根本没有拉出去“清剿共匪”。
于是,刘作柱坐不住了,张挺也挺不住了。他们不想见彭德怀却又不能不去见人,他们心里直骂娘而脸上又不得不挂着笑意,点头哈腰地找到彭德怀说如今乡下的“共匪”又嚣张起来了,请长官您赶快派兵去清剿吧,否则……这个彭德怀听着这些屁话,恨不能拔出枪对着这些坏蛋猛扫一梭子,遗憾的是他现在不能这样做。自从上次在宴席上怒斥张挺之后,他恳切地接受了李灿、张荣生等人的批评,以忍耐和克制来隐蔽自己的真实情感,一切从大局大业着想。因此,他答应了县长和清乡队头子的请求,立即命令第二营到山林中搜索,并声言要“剿灭土匪”。
其实,这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士兵们知道,所谓“土匪”都是被逼上梁山的穷苦农民,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所以才遁入深山打游击。现在要去清剿这些人,谁愿意动真的?于是,他们漫无目标地上了山,很像那么回事似的这里瞧瞧那里搜搜,然后就噼哩叭啦地往天上乱放一通枪算完事。
真的碰上游击队怎么办?李灿就悄悄叮嘱过:放上几枪便往后撤,注意不要伤着人,还可以在显眼的地方留一些子弹和手榴弹。据说,当地的游击队拾到这些弹药,开始还奇怪:这是怎回事,国民党军队的子弹多得士兵不愿意带了?为什么,这些药大都放在路边而不扔在草丛里?他们心里纳闷,后来就断定这支队伍中潜伏着共产党人,便想方设法进行联络要接上关系。可是,由于当时的环境十分险恶,他们几次试探都没有成功。
一天下午,有一位打扮成小商人的不速乏客来到一团团部,一定要求见彭德怀,李光先去见了见,回来报告说:此人名叫宗武。
毛宗武?彭德怀心中一动:哦,毛宗武,不就是那个贫寒出身的小伙子吗?想当初,自己在一连当兵,他就在二连当上士嘛。后来,他不愿扛枪,便回家种地去了。现在,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他跑到平江来干什么?
彭德怀一边在心中暗暗揣测着,一边赶快将这位当兵时的好朋友迎进门来。落坐之后,两人不免要寒暄一阵,聊了聊过去的事情。接着,毛宗武长叹了一口气,说他的家乡也闹起共产党来了,自己没办法只好到这里来躲一躲。正说着,李光又来了,说:“团长,你该去二营训话了。”
彭德怀立即心领神会了。他站起身,有意将一份“清剿计划”压在桌面的一本书下,然后故作漫不经心地对毛宗武说:“我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你就在这屋里休息一下,看看书吧。”
出门走了一段路,他压低声音告诉李光:“你没事不要进我的屋子,让他好好抄那份‘清剿计划’。”
李光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离开之后,毛宗武迅速观察一下,见窗前屋后再无他人,便立即在书案上翻找起来。果然,他在案头上发现了那本书下的机密,不由得大喜过望,立即拿起笔唰唰唰抄写起来。黄昏以后,彭德怀回到他的住室。毛宗武说:“彭团长,你这么忙,我就不继续打扰了。”说罢,拔腿就要出门。
彭德怀不露声色,用眼角扫一下压着“清剿计划”的那本书,发现原来放置的位置已经变了。他心中暗喜,表面上却是冷冷的,问道:“噢,你已经窃取了军事机密吧?”
“什么?你说什么?”毛宗武有些慌了,“我不明白什么机密不机密的。”
“那么,你内衣口袋里是什么?”
“哦,哦 没什么。”
彭德怀微微笑了笑,又说:“宗武兄,你既敢来,就不要怕。你知道‘盗书’的故事吧?”
毛宗武不语,他当然晓得中蒋干盗书的典故,也清楚那件事的结局,因此他不能不紧张。这时,彭德怀就盯住他的眼睛低声说:“我知道,你是个侦探。对吧?”
事已至此,毛宗武索性摊了牌。他说:“我就是受中共平江县委的派遣,以老朋友的名义到这里来刺探虚实的,看看你彭团长和你的队伍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我的身份你已经清楚了,看看你究竟把我怎样。告诉你,我是不怕死的!”
听到这里,彭德怀脸上露出了惊喜:“噢,真想不到你是平江县委派来的,你具体做什么工作呢?”
毛宗武说:“我做党的秘密交通工作。”
一语既出,彭德怀情不自禁向前跨一大步,两双大手随即紧紧地握在一起,此刻什么也不必说了。临别时,彭德怀让毛宗武换上军装,并且派张荣生将他护送出去。尽管这样,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又低声叮嘱道:你走过思村就到了黄金洞,那里是我团和第三团防卫的结合部,三团长刘济仁是个很反动的家伙,你们得小心!还有,县委不要离二营驻地思村太近,因为营里有好人也有坏人。二营清乡不会超出10里远,也不会拿东西捉人,如果发现游击队就先走开。
二营果然没有远出,他们的两次野外演习也只是在市场附近,方圆不出二三里地,有个士兵会员在演习中还用纸包了两排子弹,悄悄放在茶树下。老百姓见他们并不来骚扰,不但没有逃跑的,有的还对他们表示了亲近。那种田的老农对旁边训练的士兵说:“老总,把水你喝?”
毛宗武听了彭德怀的一番介绍,很感动地说:“石穿,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出事的。那份‘清剿计划’,我抄的也不是全文,而且改写了许多,别人看不懂,即使我被捕受刑拷打,我也不会供出什么的,就是死,我也能保守机密。”
彭德怀没说话,只是默默注视着这位老战友。两心相印,其实无须多虑。
说罢这番话,毛宗武随即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