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人们明的不叫了,背地里,还是叫着。郭全海见天去卖零工夫,吃穿不用愁,小日子倒过得舒坦。下晚,他躺下来,点起他留做纪念的赵玉林生前使唤的小蓝玉嘴烟袋,透过窗户上的三角玻璃片,瞅着窗外的星光,想起他在农会时,累不行了,就伏在桌子上打盹,哪能这样躺在炕席上,舒舒坦坦,抽一锅烟呀?“无事一身轻,也好。”他寻思着,合上眼皮,就睡着了。往后,郭全海没有再到区上去反映。
郭全海一下台,张富英就当上了主任。他走马上任,头一桩事是花钱雇五个亲信的民兵,给他瞭哨。又叫人推举他的磕头兄弟唐士元做元茂屯的屯长。这人是唐抓子没出五服的本家,伪满的国兵下士。李振江的侄儿李桂荣当了农会的文书。萧队长在这屯子的时候,这人不在。他在“满洲国”干过防空员,职务是监视天空,看有没有苏联的飞机。“八·一五”后,他老也没在屯子里呆过,成年在外,东跑西颠,也不知干啥。萧队长走后,他回到本屯,参加斗争会,敢打敢骂,一下就当了积极分子。张、唐、李三人,拧成一股绳,掌握会上的大权。斗争地方,三人领头,和他们对心眼的小组长跟上,后尾离离拉拉跟上一些老百姓。富农和中农,也整乱套了。富农李振江,光斗了政治,没有接收他的多余的财产。中农刘德山的牲口倒给牵走了。斗了以后,人散就算完,也不分果实。张富英、李桂荣和唐士元三人,都住在农会上,叫民兵在大门外放哨,三个人在里头喝酒,唱戏,开戏匣子,嗑葵瓜子。他们把斗争果实都卖了,卖出的钱,在公路边开个合作社,尽贩娘们的袜子、香水和香皂。他们也给老百姓放过两回钱,头一回,一人五十元,第二回是一百元。老百姓说:“不顶两个工夫钱。”
李桂荣个子不大,长挂脸,心眼多,平日不出头露面,招出事来就往张富英身上一推。他知道张富英和东门里的老杨家女人,十分相好。这女人外号小糜子,是元茂屯的有名人物。张富英当上农会主任,她常到农会里走动,嘻嘻哈哈,半夜不走。元茂屯成立妇女会,李桂荣要讨张富英的好,叫人推小糜子当妇女会的会长。妇女会在农会的东屋。农会大门外,挂一块“元茂屯妇女会”的木牌子,比“元茂屯农会”的木牌子,还长一尺。屯子里好样的人家,看到小糜子当了妇女会长,都不让自己的媳妇姑娘再上农会来。赵大嫂子和白大嫂子,也都不来了。小糜子却联络了十来多个人,“鲤鱼找鲤鱼,鲫鱼找鲫鱼”,她找的尽是她那一号子人。
小糜子带领这十来多个人,到各家串门,说要“改变妇女旧习惯”,强迫人家剪头发,有不愿意剪的,她们从衣兜子里掏出剪子来,伸到头顶或脑后硬铰。这些在旗的妇女,盘在头顶的疙疸鬏儿给铰了,气得直哭。妇女会又下命令:全屯中年以下的妇女,都得穿白鞋。底儿薄的贫农家妇女,夏秋两季,都是光着脚丫子,命令一下,说要穿白鞋,都没白布,又没工夫做鞋帮,也有逼得淌眼掉泪的。
今年铲地时,全屯男女都下到地里,铲地薅草。张富英跟小糜子像地主查边①似的,在地头地脑,转了几转,就走进榛子树丛里去了。好久才出来。
①农民在地里干活,地主到地边来查
看,叫做“查边”。
小糜子跟张富英胡闹的风声刮到了她掌柜的耳朵里。他跑到农会来吵嚷,给李桂荣揪住,一股劲打了二里地,旁人都看不下去。
李桂荣在农会的房门口,贴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闲人免进”,要是还有人进来,李桂荣就说:“丢了东西找你”,这么一来,人们除了起路条,都不上农会。
李桂荣在农会上屋的门框上,又贴上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主任训话处”。十天半月,强迫老百姓集合到农会的院子里,听张主任“训话”。有一回,老孙头也给拖去了。张富英“训”完问道:
“我说的话,都听懂没有?”
大家伙怕找麻烦,耽误下地,随口答应道:
“听懂了。”
张富英走到老孙头跟前,问道:
“你知道我说的啥?”
老孙头仰起脸来说:
“谁知道你说的啥呀?”
大家都哗哗地大笑起来,张富英气得瞪眼粗脖的,使劲往老孙头身上踢一皮鞋。
萧队长这回又回来了。张富英一宿没有合上眼。第二天,小鸡子才叫,他翻身下炕,跑去找人。他说:
“工作队来,要吃要烧,得大家伙供给,可不敢叫他们在这儿呆长。大伙加小心,不能乱说,招出是非,不是好玩的。咱们农会平日就是有些不是,一个屯子里人,有话好说。屯不露是好屯,家不露是好家。他们要问啥,啥也别说呀。”张富英串完门子,回家来时,经过公路,只见屯子里的男女从四面八方,三三五五,说说笑笑,往农会走去。张富英的心蹦跳着,两脚飘飘了。天正下着清雪,雪落在他的脑盖子上,随即化成水,像汗珠子似的,顺着他的发烧的脸庞,一径往下淌。
屯子里人听说萧队长来了,早起纷纷都上农会来。东方才放亮,看人还不真,农会的院子里,黑鸦鸦的一大片,尽是来看萧队长的人。老孙头和一个精壮小伙子走到前头,迈进里屋,这小伙子是参军去了的张景祥的兄弟张景瑞。他才十八岁,个儿长得高,力气大,干活一个顶个半人。他家是军属,却不要屯子里老百姓优待,自己把地侍弄得好好的,今年的苞米数他家最好,粒儿鼓鼓的,棒子一尺左右长。他戴一顶狗皮帽,打头迈进里屋来。萧队长还躺在炕上。张景瑞笑着说道:
“还没起来呀?可真是睡过站了。”
张景瑞一面说,一面走近炕沿,要去叫醒萧队长。老孙头慌忙阻挡他说道:
“别忙,叫他再躺一会。黎明的觉,半道的妻,羊肉饼子清炖鸡。”
“什么妻呀鸡的?”萧队长翻身起来,一面说,一面把棉袄披上,腿脚还是笼在被子里。这时候,人越来越多,里屋外屋,炕沿地下,挤得满满堂堂的。萧队长穿好棉袄,转过身来穿他那条延安带来的毛裤的时候,他抬眼望望,都是熟人,不用和谁特别打招呼。他坐在炕沿,两脚蹬在凳上穿靰鞡,冲老孙头笑道:
“你这老家伙,还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