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赵大嫂子笑一笑,只是不说。她总是想起赵玉林的屈己待人的脾性,遇事宁肯自己吃点亏,不叫亏了人。在人背后,也不轻易说人家坏话,南炕李寡妇却忍不住,代她诉说了。“慰劳?都把东西慰劳妇女会长小糜子去了。他们早忘了慰劳烈属军属这回事。”
“有人挑水吗?”
李寡妇又代她回答:
“郭主任要在屯子里,见天来帮大嫂子挑水、劈柴。郭主任要是走了,咱们两家抬水喝,十冬腊月,没有帽子,出外抬水,别的还好,就这耳丫子冻得够呛。”
萧队长问道:
“小猪倌不是还在这儿吗,咋不叫他去挑水?”
南炕李寡妇笑着又代她回说:
“这都是大嫂子诚心忠厚,老念着人家是没爹没妈没人心疼的孩子,粗活都不叫他干,怕他累了。还送他上小学校念书。萧队长你还没有看到大嫂子这份好心呀,这真是遍天下少有。自己亲生孩子锁住还是光脚丫子呢,小猪倌早穿上鞋了。”
赵大嫂子低头不吱声。她在编炕席。萧队长望着她的头顶,她的头发有些焦黄了,这是营养不够的生活的标记,但是她有劳动人民的好性格,纵令自己也在困难里,也还是照顾别人,体贴别人,宁肯自己心疼的独生孩子光着脚丫子,先做鞋子给那寄养在她家的穷孩子穿上。这炕席,还有围粮食囤子的茓子①,都是元茂屯的穷妇女,打街里兜揽回来的活计。张富英和小糜子没有来领导她们、组织她们。这屯子的妇女的副业生产,带自发的性质。
①用高粱秆皮子或是芦苇编制的围成粮食囤的粗席。
萧队长没有久坐,他怕坐久了、唠多了,一不小心,提到赵玉林,引起她伤感。他辞了出来。在大门外,遇到一个小学生,夹着书包,满脸含笑跑进来。他穿一件青斜纹布的对襟棉袄,一条直贡呢棉裤,萧队长跟他打招呼,眼睛瞅着他脚上,他穿一双青绒鞋面的棉鞋,又结实又好看。这是猪倌吴家富。
萧队长瞅着小猪倌的棉鞋,想起锁住蹬在他身上的一双小小的乌黑的光脚丫子,心里想着:“百里挑一的妇女,屈己待人,跟赵玉林同志一模一样。”他问小猪倌:“念的啥书?老师好不好?”临了又鼓励几句,才走出来。小猪倌跑了回去,在萧队长背后,风把赵家嚷嚷的声音,刮了过来,那里头有锁住的欢叫大嚷的声音。
萧队长拐一个弯,往东走去。他要去瞧瞧白玉山媳妇。白玉山托他捎回的家信,早晨人多,乱乱嘈嘈,忘了给她。他记得他们住在东门里,就往东门走。
白大嫂子也在编炕席。她是细活①的能手。往年,要是卖给大肚子的席子,她顶多使出六分本领来编织。这一批席子和茓子,打听到是公家收买,她使出十分本领来编织。席子和茓子编得结实又光趟。从打白玉山成了公家人以后,白大嫂子对官差都分外卖力,公家定做的什么,落到她手,她做得分外精致。为什么呢?为了那是八路的,她掌柜的不也是八路军吗?
①做鞋、裁衣、编炕席等,都称细活。地里活称粗活。
在屯子里,一家子有人出门在外,家里人就常记挂着。白大嫂也是这样子。她编炕席的时候,也在寻思。妇女低头干细活,是不能不想自己外头的人的。白大嫂子却是这样子的妇女,心里想得发痛了,嘴头上也不承应。要是有人问她道:“白大嫂子,记不记挂你家掌柜的呀?”
她就仰起脸来说:
“记挂他干啥?我才不呢。”
但是一面编席,一面寻思:可知他的工作多不多,忙不忙呀?衣裳挂破了,有人给他连补吗?谁给他补衣?是老大娘呢,还是年轻的媳妇,漂亮的姑娘?白大嫂子寻思到这儿,心里一阵酸溜溜的劲。她粗暴地编着席子,使劲揣一根秫秸皮子,右手中指刮破了,血流出来,滴到编好半拉的炕席上。她扔下活,到炕琴上找一块白布条子,把中指扎好。血浸出来,染红了包扎的白布。她还是低头编席,可是悄声地用粗话骂开来了:
“这瘟死的,也不捎个信,迈出大门,就把人忘了。”正在这时候,院子里狗咬。萧队长来了。她扔下手里的秫秸皮子,跳下地来,到外屋迎接。萧队长推开关得溜严①的外屋的门,一阵寒风跟着刮进来,白大嫂子给吹得打了个寒战,说道:
“萧队长来了。哎呀,好冷,快进屋吧。”
①溜严即很严,溜为语助词。
雪下着,风越刮越大。过了晌午,天越发冷了。屋里院外的气温,差一个季节。院外是冬天,屋里是秋天。萧队长冻屈的手指,现在也能伸开来,接白大嫂子递过来的烟袋。两人闲唠着。萧队长问起屯子里的情形,白大嫂子转弯抹角地问双城的情况,双城离这儿多远?捎信得几天才到?所有这些,她都仔仔细细问,就是不提白玉山的名。萧队长笑道:“白大哥捎信来了。”
他从衣兜里取出信来交给她。她不识字,请他念道:淑英妻如见:我在呼兰党训班毕业后,调双城公安局工作。身板挺好。前些日子闹眼睛,公家大夫给扎古好了。再过两个月,旧历年前,兴许能请假回来瞧瞧你。家里打完场了吗?公粮都交上没有?你要在家好好儿生产。斗争别落后。千万别跟人干仗,遇事好好商量,别耍态度,为要。此致革命的敬礼。
白玉山字
一九四七年十月初九日
白大嫂子把信接过来。她知道这信是别人帮他写的,可都是他自己的意思。她把信压在炕琴上的麻花被底下。萧队长起身走后,她怕把信藏在那里不妥当,又取出来,收在灯匣子里,又怕不妥,临了藏在躺箱里,这才安下心,坐在炕上重新编席子。
萧队长离开白家,正往回走,半道遇见花永喜,这是头年打胡子的花炮。他正在井台上饮牛。时令才初冬,井水才倒进水槽,就结冰渣了。牛在冰渣里饮水。因为是熟人,萧队长老远地跟他招呼。老花也招手,但不像从前亲热。两人站在井台上的辘轳旁,闲唠一会,花永喜说:
“这儿风大,走,上我家去。”
两人肩并肩走着。老花牵着黑乳牛,慢慢地走。萧队长跟他唠这扯那,不知咋的,谈起了牲口,萧队长记得头年分牲口,花永喜是分的一腿马。问起他来,才知道不久张寡妇拿出她的小份子钱来,买了一个囫囵马。萧队长问他:
“你怎么又换个乳牛?马不是跑起来快当,翻地拉车,都挺好吗?”
花炮说:
“牛好,省喂,下黑也不用起来侍候,我这是乳牛,一年就能下个崽,一个变俩,死了还有一张皮。”萧队长知道农民养活牛,不养活马,总是由于怕出官车,老花说出的这些理由,只是能说出口来的表面的理由。他笑着问道:
“你不养活马,是不乐意出官车吧?”
“那哪能呢?”老花光说了这句,也没说多的。
老花打算远,学会耍尖头①,都是为了张寡妇。从打跟张寡妇搭伙以后,他不迈步了。张寡妇叫他干啥,他就干啥,张寡妇不叫他干的,谁也不能叫他干。屯子里人都知道:他们家里是张寡妇说了算。砍挖运动时,张寡妇就叫他不再往前站。凡事得先想家里。为了这个,两口子还干过一仗。着急的时候,张寡妇脸红脖粗地吵道:
“你再上农会,我带上我的东西走,咱们就算拉倒。”
①取巧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