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白大嫂子接口道:
“我听老白说,”白大嫂子学着公家人,不叫掌柜的,管她男人叫老白,“这老杜家装个菩萨面,心眼跟韩老六家一般坏。老白去贷钱,杜善人说,‘没有,没有,别说五分利,八分利也不能借给你。’走到灶屋,他二儿媳像破鞋招野男人似地招呼道:‘白玉山,白玉山,给我搂搂柴火,我贷钱给你。’贷她的小份子钱,要六分利,不使不行,十冬腊月,老北风刮得呀,把心都冷透,棉衣也没有穿上身,不使地主钱,把人冻僵了。”
这时候,男男女女都记起从前,想到往日,有的诉苦,有的咒骂,有的要动手打了。
“大地主的罪恶,不用提了。”
“大地主没有一个好玩艺。”
“萧队长说,外屯地主藏东西,搁不着的地方,都搁了。”有人挤到杜善人跟前,把他的猪肝色的毡帽取下来,戴在自己的头上。杜善人的秃头冒出汗珠子,人多势重,他害怕了。郭全海说道:
“杜善人,不用怕,咱们不打你也不唔的①,不过你的好玩艺搁在哪儿,得痛快说出来。”
①唔的即怎么的或什么的。
一个民兵说:
“大地主都是贱皮子,非得往出打不解。”
郭全海慌忙跳下地来,挤到杜善人跟前,用胳膊拦住民兵举起的巴掌,说道:
“打是不能打,共产党的政策是不打人的。杜善人,你可是也要自动,快说!金子搁哪儿?”
萧队长早就来了,站在门口,从人们的肩和肩的缝里,观察杜善人的大脸。他注意到进行的一切。他看到有一些人被杜善人的一滴泪水胡弄了,仗着郭全海的一席话,又提起了大伙的冤屈和仇恨。他也看到大伙上火了,要揍杜善人,郭全海掌握住了。他想这组不会出岔子,站了一会,放心地挤出屋子,上别的小组去察看去了。
屋里,杜善人听郭全海说,不叫打他,只当是向着他了,连忙亲亲热热地叫声“郭主任”。
老孙头说:
“他不是主任,是咱们贫雇农团长。”
杜善人随即改变称呼,但说的也还是那些老话:
“郭团长,我的家当,箱箱柜柜,都在这儿,确实没有啥了。我要是有啥,都拿出来,这不光荣吗?”
郭全海在靰鞡头上敲敲烟袋锅子,笑笑说:
“一千来垧地,就没有啥了,你胡弄谁?”
杜善人抬眼说道:
“不是献过两回吗?”
老孙头接口道:
“你献过啥?头回拿出三副皮笼头,一个破马。不抠,你还不肯往外拿。二回张富英当今,他向着你,叫你拿出两床尿骚被,就挡了灾。你们家的金子元宝,都没露面。你有啥,咱们都摸底,你寻思民主眼睛干啥的?”
郭全海慢慢地说:
“你要不说呀,哼,咱们打是不打,抓你蹲笆篱子,还是能行的。”
群众听到这句话,都托了底,都敢说话了。老孙头说:“把他绑起来,送笆篱子关几天再说。”
民兵从自己的裤腰带上,解下捕绳,儿童团长小猪倌推着杜善人的肥胖的脊梁:
“这老家伙真坏,你不说,快滚进笆篱子去吧。”
这时候,南炕上杜家的女人和小嘎都哭起来,吵嚷和哭喊,闹成一片。杜善人脸上冒油汗,手联手,放在小腹边,冲南炕说:
“你们别哭了,你们一哭,我心就慌。”
小猪倌推着他走,一面说道:
“快走,别罗嗦了,你欠咱们穷人八辈子血债。这会子装啥?”
民兵说:
“‘满洲国’大地主,杀人不见血,咱们干活流的汗,有几缸呐。那时候,你心不慌,这会子,嚷心慌了。”
老孙头插嘴:
“‘满洲国’,在你家里吃劳金,鸡叫为明,点灯为黑,地里回来,还得铡草、喂马,还得给你儿她挑水搂柴火,还得给你娘们端灰倒尿盆,累躺倒了,讨一口米汤,也捞不着,你们还骂:
‘他害病是他活该。’这会子你心慌,也是你活该。”小猪倌着急地说:
“叫他快滚。”
杜善人抬手擦擦眉毛上的汗,慌慌乱乱说:
“你们别推我,我说,我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