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都鼓起掌来,有人往外挤,就要去撵地主大院。郭全海说道:
“别忙走。地主造翻把账,不定还插了枪,杜善人当过山林里把头,跟苇子河胡子有过来往,还当过自卫团团长,打过抗日联军,你们想,他插枪没有?”
好几个声音回答:
“一定有枪。”
“那还能少?”
“要不价,他家修四座炮楼子干啥?”
郭全海又问:
“大伙说,他有枪不往外拿,怎么办呐?”
声音像雷轰似地接二连三地爆发:
“揍他。”
“悠①他。”
①吊。
“挖掉他两个细长眼睛,叫他留下枪也瞄不准。”
郭全海笑着摇摇头,吧一口黄烟说:
“只能文斗,不能武斗。武斗违反毛主席的政策,先调查清楚,杜善人到底能不能有枪?”
老孙头插嘴:
“有是准能有。光复那年,‘中央’胡子刘作非刚来不久,杜善人二小子还跟韩老六的大小子回家来过呢。咱亲自听见杜家响过一枪。”
郭全海忙说:
“这就露出点头了。咱们一面调查,一面开大会追根。”
元茂屯百分之八十的人们参加了斗争。大伙动手抠政治。从打杜善人的翻把账起出来以后,人们知道地主心不垮,还是想反鞭①。仇恨的心,又勾起来了。他们都说:“要保江山,要抠枪。”“地主舍命舍财不舍枪。枪不抠尽,太平日子也过不消停。”黑天白日,大会小会,屯子里又卷起了暴风骤雨,向封建猛攻。
①翻把。
发现杜家翻把账的第三天下晚,农会西屋吊在横梁上的大豆油灯的五个灯苗不停地摇晃。照着炕上地下,黑鸦鸦的人堆。杜善人还没有来。人们吵吵嚷嚷议论着。老初的大嗓门子叫道:
“抠不出拉倒,送他到县大狱去,咱们也省心。”
郭全海没有吱声。他寻思一会,又跟几个积极分子低声合计了一会,往后叫白大嫂子跟刘桂兰去找杜家的小儿子媳妇,劝她坦白。郭全海正说到这儿,身后有人叫:“来了,来了。”窗户外边,有灯光闪动,两个民兵带着杜善人挤进人堆里。杜善人脸庞煞白。胖大的身体摇晃着,差点站不住。头两天他又说出了三个地窖,想要叫人不抠他的枪,但是人们就是要抠枪,别的啥也不稀罕。屋里灯火,在人气和黄烟的烟雾里,忽明忽暗。有的人骂杜善人道:
“面善心不善的老家伙。笑不离脸,心里揣把刀。”“你干过多少黑心事呀?”
“修桥补道,尽摊人家官工,你这叫借香敬佛,借野猪还愿。”
郭全海也慢条斯理地说道:
“要是他把匣子拿出来,陈年旧账管保都一笔勾销。”杜善人听到这话,抬起眼睛,冲人堆斜扫一眼,想要说啥,却又收住,又顺下了眼睛。郭全海压低嗓门在老孙头耳边说一阵小话,叫他去劝劝。老孙头挤到前边,他想,还是先尊他一声:
“咱们菩萨心肠的善人。”
杜善人又抬起眼睛,瞅着在他家里吃过劳金的这个笑眯左眼的大车老板子,却没有答话。老孙头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
“你听我说:咱们一东一伙,也有些年,你有什么,咱也摸底。你在旧中华民国,就养活过枪。光复那年,还摆弄过匣子。痛快都说了,放你出去,干正经活。”
“我没有呀,叫我说啥?”
老孙头说道:
“说来说去,还是这句话。你说没有,家修四个炮楼子,搁啥来把守?”
杜善人见钉得紧,又看见众人都冲他瞪眼,沉思一会,松了一句:
“我养活过一棵洋炮,再没有啥了。”
张景瑞紧追一句:
“洋炮呢?”
“早交官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