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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曲波 本章:第131页

    一三一

    张嘉庆擦干了眼泪,说:“痛得不行,哎!活不成了!”

    女医生在怀里画着十字,说:“耶稣基督……好好儿的!

    没伤筋,没动骨,你养息几天就好了。”

    正在说着话,牧师挺着大肚子走过来。这人五十多岁,穿着西服革履,胖胖的,两撇短胡髭。隔着窗子,用阴森森的眼睛看着,见女医生安慰他,斜起白眼睛,说:“哭什么?有抗日的劲头儿,这算个啥?砍下半个膀子也甭吭声,看你们有多么硬的骨头!上头不叫你们抗日,你们非要抗日?那又不是自己的事情!”

    女医生看牧师走过来,退了一步,低下头去,暗暗画着十字,向耶稣默祝。牧师又撅起嘴说:“不信耶稣的家伙们,无神论者!”说着,仄起头匆匆地走过去了。

    女医生缄默着,用眼睛送牧师走远。又走过来照顾换药,摸摸索索地蘑菇了半天。在她眼里,这个长挑儿青年,是怪喜人的。高鼻梁,乌黑的眼瞳,好硬气的身子骨!她心里偷偷地跳动了几下,一股热烘烘的浪头儿从心里涌上来,面庞上泛起一抹晕红。

    张嘉庆在女人眼里,是一匹雄狮,他有坚强的体魄,容光焕发的脸颊。那犷悍的性格,要想用女人的爱情,用鬼神的魅力去驯服,是万万不能的。他的斗争历史注定:他不能皈依女人,不能皈依神。他是一个共产主义者,一个勇于战斗,勇于牺牲的共产党员,他要为抗日战争,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奋斗一生!

    女医生正在床边呆着,朱老忠一步一步地走进来。手里拎着一兜篓鸡蛋和挂面,好象串亲戚瞧病人。张嘉庆一看见他,眼角上立时渗出泪滴来。怔着眼睛,想爬起来,颤着嘴唇说:“爹,你可来了!”

    朱老忠向他眨巴眨巴眼睛,忍住眼泪,说:“来了,孩子!我来看你了!”又猛然提高了嗓门说:“那门房里,好可恶的东西!麻烦了半天,说什么也不让我进来。又是什么找熟人做证,又是什么打铺保,这么多的罗嗦事!真是欺侮我乡下人哪,拿枪打了俺的人,还不叫家里人见面?天底下有这么不讲理的不?”朱老忠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使粗布手巾擦着眼泪。

    女医生见朱老忠和张嘉庆动了感情,摇了摇手儿,喃喃地说:“好好儿的!平静点儿,动那么大的火气干吗?对身体不好……耶稣!基督!”她又在怀里画着十字,微微点头。

    朱老忠走过来,扑在张嘉庆身上,说:“我儿!听说你无缘无故被人打了,心里好着急,你的伤可是怎么样!”说着,走上去要动手翻开被子,看张嘉庆的伤。

    女医生忙走过去,伸手按住,笑了笑说:“不!不能看!”

    张嘉庆把上身向后一仰,说:“爹!我可活不成了!脑子被震坏了!”说着,眼泪又象麻线一样地落下来。

    朱老忠听得张嘉庆说“活不成了”,立时心血上涌,冲红了脸颊,心尖打起哆嗦,流下泪来。女医生看他们难过得不行,就说:“哪里……不要紧!好好儿的!”说着,也由不得鼻子尖儿微微一酸。

    正在这刻上,牧师又走过来,丧气地说:“哼!都说CP骨头硬,一点也看不出来!蝎螫蚊咬也成了伤身大症!”自从那一天,保定行营把看守任务交给他们,他只怕有个一差二错,不是玩儿的。一会走过来看看,一会走过来看看,惟恐有什么闪失。

    张嘉床急躁地拍着床板,用眼睛盯着他说:“象你这么说,枪子儿打在你身上不疼?”

    牧师也不理睬,还是嘟囔着:“革命党!没有一个是信服耶稣的!”

    女医生低下头去,看着牧师走远,呢喃着说:“医院总比监狱好一点,好好儿的!嗯?”她淡淡地一笑,又跳跃起乌亮的眼瞳呼唤着他,拿起医具,扭动身子走了出去。

    张嘉庆眇她走远,一下子伸开长胳膊,把袖子一捋说:

    “去你个蛋!老子比你明白得多!”

    朱老忠一看,大睁着眼睛问:“嗯,怎么样?你好了?”

    张嘉庆说:“不瞒大伯说,只是一点皮肉上的事。”他也明白,住在医院里,总比监狱里好得多。

    朱老忠把两只手撑在床沿上,翘起小胡子看着他,问:

    “老是有人在这里看守着?”

    张嘉庆指着窗上的铁丝网说:“他妈的!好象防贼!”

    说会话的工夫,又换了一个岗兵,盯着那个兵士走远了,才转游过来。把手在朱老忠身上一拍,说:“朱老忠!是你来了。”

    朱老忠一听,这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浑身一惊,转过头来,盯着眼睛问:“你是谁?”

    那个士兵伸手指着自己鼻子,说:“我,是冯大狗。”

    朱老忠歪起头看了看,不知说什么好。又扬起下巴思摸了思摸,猛地走过去,握起他的手说:“是你,大狗!”冯大狗问:“你来干什么?”朱老忠说:“不瞒你说,来看一位亲戚。老乡老邻,请你多加关照吧!咳!日子没法过,在这里也没有什么营生儿,只好拉个人力车,挣个盘缠脚给,挣碗饭吃。我想,每天在这门口等个座儿!嗯?”他合上嘴,点着下巴暗示嘉庆,又仄起头响亮地笑了,走过来说:“要是知道你在这儿,我早来找你了!”冯大狗睁着两只眼睛看着,他猜不透朱老忠是对着谁说话。

    两个人才说念叨个家长理短,牧师听得响亮的笑声,又走过来,隔着窗户看了看,说:“笑什么?老头子!这是重病房,要保持安静。乡下人,一点不懂得医院的规矩!”说着,又走过去了。

    冯大狗看他走远了,才说:“哼!整着个儿是他娘外国的奸细!”

    朱老忠说:“大狗!你要好好照顾他,这是我的亲戚。”

    冯大狗点了一下头,笑了说:“他也是我的亲戚。”

    张嘉庆又问他:“我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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